黃河岸上,零零散散的幾處營盤,那是後漢的軍營,專司沿岸警戒之用。依照漢帝劉淵等君臣的設想,當仿造漢人常用的烽火台立於沿岸,作為守禦和傳訊之用。黃河沿岸數百里地,即便是五里一烽火台,也是相當巨大的工程。
無奈國家州郡庫府內錢糧微薄,用以應付日常的開支都是吃力,更不用提要僱傭徭役長途跋涉到黃河岸邊搬石運泥了。況且河北百姓眼下最重要的只有兩件事,第一件事自然是耕地——所謂民以食為天,不僅僅是百姓需要飯吃,就是那殺人不眨眼的後漢兵將們也是需要糧餉的。
若是國家連續歉收入不敷出,怕是後漢皇帝劉淵的帝位也會因此不保。好在塞外各族本就有豐富的錢糧牛羊儲備,那是各族的財富。如今各族人馬混編一起打亂分派各地,錢糧自然都是同一交到國家庫府,再行同一的分配了。
同樣是處於匈奴人的統治,在塞外的時候各族自成一派,如今卻是身處朝廷這個體系中,國家機構無數,權力更是比塞外時細緻得多了。但各族往日便有宿怨,如今彼此族人皆在朝中供職,在後漢皇帝劉淵的有意安排下,一時雖有貪念,卻也因處於他人監視中而不敢以私廢公,唯有戰戰兢兢的聽命罷了。
第二件事,自然便是打造船隻了。後漢君臣經過算計,還是覺得行險一搏附和自己身的利益。後漢的兵將在塞外便有養活自己的能力與錢糧,就算沒有河北地區的補給,也不至於餓死。但河北地區接連遭遇長期的戰火侵襲,荒廢的土地無處不在,想要恢復到自給自足怕是還要幾年時光。
胡人不在乎沒有多餘的收入,但也不願意把自己的錢糧拿來供給給漢人!可問題是胡人可以不拿出錢糧任憑漢人自生自滅,卻無法用餓肚子的漢人來打造戰船。因此撥出大量的錢糧在各地全力的打造戰船,便成為了第二件大事。
「一百五十艘,這個數字準確麼?」後漢揚武將軍石勒竟然出現在沿岸偏僻的營屯中,從營外望去沒有任何的儀仗旌旗,根本是與平時一般無二的。
「我等各自清點,然後比對,誤差當在十艘上下。」負責偵查的斥候隊長恭恭敬敬的說道,對於自己以及屬下的辛苦結果很是自信。
緩緩點了點頭,石勒仔細思索道:「繼續保持監視,退下吧。」
「是!」那斥候隊長見石勒沒在說什麼接受了自己的情報,很是歡喜的走下去了。
自從偽漢越過黃河鏖戰河北之後,作為唯一不敗的匈奴將領,石勒等人的聲望可謂是大增,雖然官職只是揚武將軍,可後漢皇帝劉淵特准其麾下可以兩千部曲。換而言之石勒只是一個將軍,但卻是有自己的勢力,這是許多族長羨慕之極的事情,可惜沒有石勒立下的那般功勳,唯有羨慕罷了。
「陛下決意冒險一戰,主公既被委以重任,可有破敵之策?」討寇將軍張敬在一旁輕聲問道,營帳外戒備的都是石勒的心腹,帳中不過只有二人罷了,可張敬仍是十分謹慎的態度。
石勒搖頭道:「偽漢先後調遣出海之戰船怕是接近了黃河水師的七成戰力,如此大規模的調動出自劉動小兒之手,徒呼奈何?」
「偽帝有意交接國家大權,劉動身為偽太子自然有此權利。此番太子殿下之計謀甚佳,對手如此大意豈非天助我等?」曾經追隨石勒的張賓等人早被調派到其他區域,眼下唯獨張敬一軍奉命聽候石勒調遣。
石勒起身歎道:「即便如此我方戰船並無如偽漢水軍般可隨意登岸的手段,唯有老老實實的攻打沿岸渡口,對方只要收縮在渡口禦敵,我等怕是難有機會渡過黃河……」
話說到這裡張敬也是臉色一變,到時候大家都在戰船上,誰能踏足陸地,誰掉進黃河餵魚,還真是說不准的事情。戰場廝殺便是賭命,誰也不敢保證自己一定沒有危險,但只要人在陸地,便有機會去拼。身在戰船上,唯有被偽漢水師追著打殺,完全是有力無處使的感覺,哪怕是久經沙場的將軍此刻臉色也是越想越難看。
轉念一想張敬歎道:「也正因如此風險,陛下才要賭這一次,主公若是對這次用兵並不看好,可要托病……」
南下攻擊中原的戰略是不會再有改變的,石勒身為一路人馬的總將乃是後漢皇帝劉淵欽點的人選,若想置身事外也只有染急病一類的方能開脫了。否則真正上了戰場,就憑借後漢打造的小型戰船,一旦遇敵怕是連逃命的機會都沒有。稀里糊塗的去餵魚,怎樣都沒有拼著聲譽受損活下來好。
「現今你我身處朝堂當中,唯有聽命罷了,若是藉故避戰日後便難再有出頭之機。偽太子劉和近來所為,你如何評價?」石勒臉色平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事實上若是張賓在此,相信一定能給自己答案,奈何得力的臂膀都被分派各地,無可奈何。
張敬沉思道:「偽漢太子年紀輕輕施政老辣,不僅充分利用了其父開闢的新環境,更是有其深遠考慮藏在其中,實乃不可多得之人才。平心而論治政只能當在太子殿下之上!」
「這樣的人,會犯下這般衝動的錯誤麼?」石勒幾乎是自言自語的問道,也等於認同張敬對偽漢太子劉動,後漢太子劉和的評價。天下政事都能處理的細緻無比,完全依照自己的心意去安排,這樣的人物難道真的在軍事上如此不堪?
「少年掌權難免如此,主公可是有了什麼辦法?」張敬聽得出石勒對漢軍目前做出的所有反應之懷疑,不覺問道。其實自己也不是沒有按照石勒的思路去考慮,可得到的卻是空空罷了,根本沒有辦法能夠試探出敵國的真實意圖。
石勒想了想輕聲說道:「若是偽漢有所準備,我軍一旦展開攻勢,必是驟然遇襲,如此一來數十萬大軍輜重盡數落入黃河矣。」
張敬能夠成為石勒信重的部署追隨身畔,自然也有其過人之處,此刻按照石勒的思路思考道:「我若是偽漢太子,可將大量戰船調離黃河於海上等待,待敵軍自以為成功時水軍回援斷其後路,重兵包夾之下可獲大勝!」
「不錯!我等沒有辦法確定偽漢之虛實,又不能夠打草驚蛇,一切唯有謹慎行事,哪怕多費周章也要成功!」石勒堅定的目光中帶有同樣堅定的自信,胸有成竹的說道。
「但此刻若是獻策,影響軍心不說,怕是各部將領也是不願的。」張敬不無顧忌的說道,畢竟石勒所負責的不過是偏師而已。如今後漢大軍戰略已成,一觸即發,這個時候節外生枝先不說最後結果如何,定然是搞得各軍都很不愉快的態度。
石勒微微一笑道:「我本無意將此事公開,戰場之上生死勝負皆靠個人手段。我軍若不在此戰建立功業,也不當拱手讓他人便宜啊?哈!」
天色漸暗,石勒與張賓率領十餘騎隨從離開了沿岸的營屯返回駐地,準備向後漢皇帝劉淵上書,申請兩支人馬作戰計劃的變更。
……
晚膳過後,王彌仍是在書房中沒有出來,那飯菜被擱置在門口,府內的下人們沒有一個敢違背王彌的命令進入書房打擾。
「狗屁計劃!這要死多少人!?」一天水米未盡的王彌在書房內破口大罵道,書房的牆上,桌案上甚至地上,一張張地圖被畫得不成樣子,也唯有王彌能看懂而已。
昏暗的燭光將王彌狂亂的身形投射在牆上,人影忽而伴隨著笑聲劇烈的顫抖著,王彌在一陣急促喘息之後終於平復了心緒,坐在地上喃喃自語著。忽而猛地爬了幾步,在一堆地圖下掏出一摞紙張快速翻閱著,臉色越加的陰沉起來。
「哼!果然如此,出征將領部族與我所料相同,借刀殺人,剷除異己,好狠辣的手段啊,陛下!」王彌雙眼一瞇殺機一閃而逝自言自語道,在核對了各軍將領以及所部之後,自己終於印證了剛剛萌生的想法。
「讓我來看看……」坐起身來,王彌隨手撥出一塊空地,按照紙張記載的名單所部開始在地上圖畫,好一陣子後終於是畫到了自己的位置。
「按照現有戰術行進,這裡,這裡,還有這裡當是最為危險之地……這裡,這裡怕要遭受滅頂之災……我隨不在危險之地,但也無法左右戰局,此戰斷不能參與!」雙手扶著膝蓋起身,抹了抹額頭的汗水王彌終於心定。
陛下父子的算計自己已經掌握,但並不能說穿。一旦說穿是救了眾多抗拒朝廷統治的部族與將領,卻把自己送上了斷頭台。按照劉淵父子佈置的戰術,被送到第一線上主要戰場的兵將,都是後漢開國之後對於分封嚴重不滿,又或是意見極大的。
這些人表面上的情緒或許沒有這麼誇張,但自從劉淵依照偽帝劉禪般建立了類似呼雷闕一般的監督機構後,對於抵禦偽漢的情報刺探有了很大的成功,對於掌控朝內的動向也要比以往靈敏的多。
既然陛下父子認定這些人有除掉的必要,派出去打頭陣送死也是無可厚非。自己的位置靠後,顯然只是走過場罷了。但即便如此,也並非是沒有風險的任務,王彌何等人物,怎會選擇與那些死到臨頭猶然不知爭做先鋒立功的傢伙相提並論呢?
「來人啊,把王將軍請來!」王彌打開房門,坐在門檻上端著飯食細嚼慢咽呼喊著,似乎對於自己的未來有了什麼新的認知。
「飛豹你怎在此用膳?你們怎麼伺候的!?」過不多久護軍王延聞訊趕到,見王彌坐在門檻上吃著冷飯不覺怒上眉山,對下人們一番呵斥!
「你們退下吧。王護軍且隨我來。」王彌微微一笑,把膳食丟在地上,起身拉著王延進了書房。下人們戰戰兢兢的端起碗筷忙不迭的離開了,要知道王彌可是有規定的,任何人不得靠近書房方圓三丈之內,唯有聽得傳喚才可涉足這一範圍。
「何事讓飛豹你如此緊張?」王延乃是北營出身的將領,如今憑靠著關係官拜護軍的職位,隱隱比王彌還要高上半級。
王彌笑道:「你我既是一路人馬,我有些想法不得不說,且看此圖。」言罷王彌伸手指著牆壁上一幅地圖,上面繪著千里江山讓人心馳神往。而書房內整潔無比,原先的混亂狼藉竟是早被王彌收拾的不見蹤影。
「這圖是……有些大了吧……」王延也是軍中的能將,見這地圖不僅僅是包含著接下來作戰的區域,更是囊括了整個中原乃至關外的山川地貌,不由得奇道。
王彌微微一笑,隨手在地圖上的一處畫了一個圈,開始緩緩講解自己的戰術……
……
鄴都皇宮內,後漢皇帝劉淵將兩封周折扔給一旁的劉曜觀看。作為劉淵的養子,如今的劉曜乃是官拜征南將軍職位,專司對中原的作戰計劃。
「王彌與石勒提議皆是別出心裁,頗有可取,兒臣並無異議。」劉曜看那兩封周折乃是石勒與王彌二人所書,請求更改所部的作戰計劃,就算劉曜素來以韜略自負,如今看了也是不覺讚歎。
後漢皇帝劉淵微微笑道:「其二人不知永明你所佈置的後續作戰,此提議雖是可行,但需對這兩處另派他人代替,可有人選?」
「我大漢得父皇治理名將無數,縱是無石勒,王彌助戰也當有他人替之,請父皇放心便是。況且此二將戰術若是成功,對於我軍形勢有百里而無一害,不妨允之。」之前公佈的作戰計劃只不過是部分罷了,實際上這一次的軍事行動雖然是太子劉和的主意,可所有的計劃皆是後漢皇帝劉淵與征南將軍劉曜商討所處,許多都是未曾公佈,作為保密部分而已。
後漢皇帝劉淵點頭笑道:「有永明你居中調度,朕當放心矣。此番佈置全仰賴你多管齊下,日後太子便托付給你了。」說到這裡劉淵竟是帶有幾分真情流露,嚇得劉曜連忙跪在地上。
……
烈日炎炎,刀槍耀眼,東嶺關隘之下漢軍奮力抵禦後漢猛士攻堅。那查當一手持盾,一手持流星錘,督帥五百壯士攀牆而上。人未至石牆下,那強弓硬弩竟是飛射而上,與漢軍對射起來!
「此等膂力乃是精銳,木石準備!」漢將鄭綽見狀不覺微微訝異,胡人竟有如此精銳步卒,可謂是見所未見。
一聲巨響,查當身先士卒衝到石牆下,手腳並用攀爬起來,流星錘每每砸在石牆上響聲驚人,聞者無不膽寒!
近乎二百名胡人精銳立足關隘下弓弩不斷射殺關上的漢軍,漢軍一是膂力不及對方,一時關隘上空間有限,前面幾排負責阻擋箭矢的盾牌手以及拋下木石守禦的兵將,後面的弓弩手便顯得空間狹小,投入的人數也是不如對方。
「來人啊,擂鼓!」後漢振威將軍劉盛見大喜喝道,查當如此手段相信不出半個時辰便可破關!
石牆上的漢軍不斷中矢著箭,有人返身墜下關去摔死,有人癱軟在城頭上。後面的人要繼續守衛任務,又想攙扶或是挪動前面的同袍,一時手忙腳亂竟是被射殺一片,少有木石落下攻擊攀爬城牆的敵軍。
石塊重重的落下,光噹一聲砸在盾牌上,用盾牌護住頭頂的查當面露猙獰se,揮臂將那石塊甩往城下,抓住一塊突出的石塊後,另一隻手的流星錘又重重的砸在了石牆上!
「兒郎們一通鼓便給老子登城!」聽得後方戰鼓聲響,查當熱血沸騰的呼喊道,攀爬速度不由得加快了許多。
「快快投擲,把弓弩手都調上來!可惡啊!」漢將鄭綽見一眾兵士在關隘上混亂起來,連忙振臂疾呼。奈何軍心一亂,對方強she不斷,原本有利守禦的狹小空間此刻竟然成了漢軍運轉滯阻的致命弱點!
「哇!」一聲慘呼,側翼兩三名胡人步卒掄刀斧躍上城頭,踩在漢人的屍體上砍殺城頭混亂不堪的漢朝兵卒。
「嗯!?隨我來!」鄭綽見了怒不可遏,抽刀便要上前拚殺。
「守不住了,將軍快逃啊!」一名校尉正待勸阻,竟是被流星錘重重打在頭上,登時腦漿迸裂,頭顱粉碎慘死當場!
「跑?大爺我允許了麼!?」後漢猛將查當攀上城頭流星錘二話不說掄殺鄭綽,對於漢軍蔑視至極!
鄭綽心中一涼,但見十餘條人影紛紛湧上城頭,暗叫不妙。然對方來勢兇猛,自己左右皆是人群,如何躲避?唯有揮刀奮力砍殺!
流星錘被長刀磕飛,鄭綽虎口崩裂仍是雙手緊握大刀,倒退數步厲喝道:「全軍撤退,跑一個是一個!快撤啊!」言罷雙足用力一蹬,擰身揮刀衝上前去大刀飛斬查當!
事已至此,關隘不可守禦,唯有拚命!
砰然一聲,鄭綽胸口連著衣甲凹陷一大塊,血漬不斷滲出,怒睜雙目斃命。臨時之前唯有後悔,高句麗之人就算明白道理卻無實戰經驗,這關隘對於高句麗戰士乃是險地,可面對手段豐富的胡人來說卻未必如何困難。
相反自己沒有仔細思索,反而盲目聽信了高句麗人的建議,導致了一場慘敗,可謂是死有餘辜。雖死有餘辜,然心怎甘如此……
到了這裡再也沒了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