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行官紳一體納糧,需要非凡的勇氣和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決絕!
楊嗣昌捫心自問,自己沒有這個膽。
「擔當!身為大明內閣首輔,擔當甚至不如一地方軍閥!」楊嗣昌搖著頭,自己嘲笑著自己。
現在,林純鴻兵出湖廣南部、四川,不出意外,明年林純鴻將完成南直隸、江西、浙江、兩廣、湖廣南部及四川的改制。
那麼廣大一片區域,如果都像湖州一般完成改制,將產生多麼恐怖的收入?
楊嗣昌估算一番,得出了一個數字:林純鴻明年的收入不會低於一億五千萬圓!
如果林純鴻還像今年一般繳納起運,朝廷也會從中得到三千萬圓。
而今年,山西、北直隸、山東、河南數府,起運合計不過才三百多萬圓。
萬一林純鴻不願意再繳納稅收,朝廷的崩潰就在旦夕之間。
數字冰冷,反應出的事實非常殘酷,讓楊嗣昌的心涼了半截。他將陳奇瑜喚來,將剛才自己估算的數字擺在了陳奇瑜面前。
末了,楊嗣昌長歎一口氣,道:「本想著,朝廷讓出部分權力,將荊州逐步融入大明朝廷中。現在看了這些數字,本閣才算明白,林純鴻能忍住不對朝廷下毒手,已經算是大明的列祖列宗保佑了!」
陳奇瑜揚州之行後,就已經模模糊糊地認識到這點,平日也經常自個琢磨,現在見楊嗣昌心情灰敗,忙勸道:「楊閣老切莫灰心,現在閣老是大明朝廷的支柱,若閣老失去了信心,大明朝廷還如何維持?」
楊嗣昌苦笑道:「有點蚍蜉撼樹、螳臂當車的感覺。」
「不知閣老想過沒有,從大明銀行開始,林純鴻似乎就鐵了心搶奪大明中樞的權力。後來成立理商司、招投標司,只不過屬於步步為營,穩步推進而已。下官閒暇時,也在思索,林純鴻到底想達到什麼目的?難道想把大明朝廷融入荊州的體系中?」
「大明朝廷融入荊州體系?」楊嗣昌吃了一驚,搖頭道:「這不可能吧,若不使用武力,至少皇上就是繞不過去的坎!」
陳奇瑜咬了咬牙,拱手道:「閣老,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說。」
「還請玉鉉直言!」
「林純鴻可能並不想繞開皇上,只是打著以威福還主上的主意。否則,以林純鴻的財力、軍力,可遠遠不止三分天下有其二啊!」
以威福還主上,說穿了就是將皇帝架空,這個典故,楊嗣昌非常熟悉,他鎖著眉頭,沉思半晌,重重地點了點頭,道:「確實如此。」
「大明之禍,應該從萬曆怠政開始……」說到這裡,陳奇瑜陡然頓住了話頭,兩隻眼睛不由自主地左右張望,頗為緊張。
楊嗣昌斷然道:「毋須諱言,玉鉉繼??鉉繼續說。」
陳奇瑜再次鼓起勇氣,道:「亭林先生曾寫過一篇文章,言道,權力應該按照屬性劃分為立法、司法和行政三部分,而不應該按照團體來劃分。下官拿著隆慶後的事實驗證,果真如此。權力按團體劃分,面臨的永遠是無休止的爭鬥,這種爭鬥最傷國本!」
楊嗣昌臉色凝重,足足思索了一刻鐘,方才開口道:「若真正實現以威福還主上,內廷權力自然消解,所有權力皆歸屬外廷。以外廷的現狀,玉鉉可有半分信心相信外廷能把事情做好?」
陳奇瑜道:「外廷指望不上,林純鴻搞的一套體系,還是指望得上的。」
陳奇瑜的意思已經非常明白,在保留大明國祚的前提下,讓朝廷融入荊州體系中,也是不錯的選擇,畢竟,荊州的執行力、理念,怎麼看都代表著時代發展的方向。
哪想到,楊嗣昌異常堅決地搖頭道:「指望不上!」
陳奇瑜大驚,問道:「若荊州都指望不上,放眼天下,又有誰指望得上?」
楊嗣昌將前段日子的思索心得和盤托出,直接指明:荊州尚未形成穩固的官制,按照現在的慣性,必然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陳奇瑜從未從這個角度考慮過,見楊嗣昌言前人未所言,當即拱手道:「閣老眼光長遠,下官不及遠矣!」
楊嗣昌道:「若荊州真能理順官制,形成穩固的體系,本閣必不貪權戀位,迎林純鴻任首輔之職。即便冒天下之大不韙,又有何懼?」
陳奇瑜心情激盪,道:「前段日子,南雷先生在信中與下官言道,荊州輕視儒學、禮教,唯務實務,長此以往,可能會削弱華夏文明之內在稟賦。更令人憂懼的是,荊州四處擴張,足跡遠至數萬里之外,若不小心應對,恐重生安祿山、史思明之禍也!」
「亭林先生、南雷先生,可當華夏脊樑的讚譽!」楊嗣昌高度評價了顧炎武和黃宗羲,復又沉默下來。
陳奇瑜將楊嗣昌的話放在心裡默了又默,忽然靈光一閃,問道:「閣老將楊一仁調任為吏部侍郎,可有將大明官制與荊州官制融為一體之意?」
楊嗣昌點頭道:「有這個打算,暫時還未想到其他的辦法,只能先走這一步。」
陳奇瑜歎服:「閣老這是未雨綢繆。林純鴻在鄉村搞的那一套,把縣、府兩級官府全部架空,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恐怕林純鴻現在也在琢磨著如何改變這種尷尬的局面。」
楊嗣昌苦笑道:「真想把林純鴻請來坐在這裡,問問他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
……
楊嗣昌和陳奇瑜在琢磨林純鴻,林純鴻也在琢磨楊嗣昌。
包哲東昇任工部侍郎,楊嗣昌固然有覬覦鋼軌路技術的企圖,也有將荊州一幫熟悉工程建設的小吏引入朝廷的打算,這點,林純鴻還是看得比較明白的。
至於後來包哲東折騰出招投標司,顯然出乎楊嗣昌的意料,不過,楊嗣昌整體上還是樂見其成。
至於楊一仁調任吏部侍郎,這裡面的內涵就比較豐富了。
林純鴻不太確定,楊嗣昌是否有統和大明、荊州官制的打算,因此,也無法做出具體的反應。
當前,荊州控制區域內,朝廷官員及荊州官員並存,確實比較尷尬。林純鴻還未想出十全十美的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再說,荊州轄內的機構運轉還算正常,就把這事一直拖了下來。
事實上,林純鴻一直有意識地選拔朝廷官員,若這名朝廷官員真有能力,林純鴻不介意往他身上壓擔子。
這時,官員的傾向性已經不重要,畢竟,各縣、各府的架構已經完善,非一人或者數人能改變大勢。
這類人,大體上都和熊文燦、馬世奇、包哲東等人差不多,沒有賦予擔子時,混吃等死、風花雪月,或者搞一些歪門邪道,爭權奪利,一旦融入荊州的體制,則依托著荊州高效的治理體制,發揮出他們應有的能力。
這也從側面證明,科舉選士選出的並不是書獃子,這幫舉人、進士的智商都堪稱一時之人傑。
能不能把科舉選士與基層選吏完美地結合起來?或者打破吏與官之間的天然界限?
林純鴻在苦思。
正當林純鴻彷徨無計時,忽然宋應星匯報,百里洲八畝灘的蒸汽抽水機調試完畢,已經投入實用。
林純鴻大喜,立即招呼張道涵、朱之瑜、李崇德一同前往百里洲。
張道涵等三人著實想不通,為何林純鴻對一抽水機這麼關注,甚至讓三名閣幕使聯袂觀看。
於是,他們都以手頭事多推托。
林純鴻非常堅決,將三人強拉上船,望百里洲而去。
離八畝灘還有老遠,眾人就遙遙望見,東邊冒出濃濃的黑煙,比狼煙還要濃。待走得更近,機器的轟鳴聲迎面而至。
這聲音林純鴻聽得如癡如醉,卻讓張道涵三人忍不住皺眉。
更近了,高高的煙囪出現在眾人面前,煙囪之下,便是巨大的鍋爐。鍋爐圓圓黑黑的,附近有兩個工人正在往爐子裡添加煤塊。
鍋爐旁邊,有一系列的連桿、齒輪、氣缸、閥門等物,共同組成了蒸汽機,帶動抽水機工作。
看來,宋應星等一幫工程師最終摒棄了汽輪機的模式,轉向了活塞式。
蒸汽機旁邊,抽水機飛速旋轉,如手臂粗的粗管,嘩嘩地冒著水,將湖水抽往長江中。抽水機不是當初效率低下的阿基米德抽水機,已經經過改進,變成了泵式的。
林純鴻異常興奮,東看看,西摸摸,間或扯著嗓子問宋應星幾句話,就連煤塊燃燒後的粉塵落滿了全身也不在乎。
張道涵和李崇德避得遠遠的,倒是朱之瑜模模糊糊認識到這東西的好處,伴隨在林純鴻左右,盯著飛輪不知道在想什麼。
眼見得林純鴻沒完沒了,張道涵走近,扯著嗓子吼道:「兩個工人揮汗如雨,燒了大堆的煤,只抽了這麼點水,屬下觀之,一頭牛拉著轉圈抽水,效率也比這玩意高!」
林純鴻一想,還真是如此,足足有一間房子這麼大的蒸汽機,效率的確不如一頭牛。
林純鴻把嘴湊近張道涵的耳朵,吼道:「嬰兒剛出生,能有什麼力氣?」
……
重獎,絕對要重獎!
一幫參與設計、製造蒸汽機的工程師們迅速發家致富,羨煞旁人。
林純鴻想著把蒸汽機裝到鋼軌路上。不過,他稍稍琢磨一番,便啞然失笑:「這玩意自己這麼重,裝到車廂上,恐怕連自己都拉不動,還拉什麼貨物?看來,蒸汽機會首先用在船上,隨著熱轉化效率的提高,方可在鋼軌路上應用。」
這是大自然的規律,是工程應用的規律,任何人都違背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