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弓兵一夜之間令境內關卡體系全部癱瘓的消息,猶如長了翅膀一般,數日之內,傳遍了大江南北。
官紳、普通百姓的感覺還不明顯,那幫走南闖北的販夫、開設龐大工坊的商家陷入了極度的興奮之中。
關卡,對販夫和商家而言,無異於敲骨吸髓的惡魔。誰也不知道,繳納的關卡費到了誰的手中,誰也不清楚,一路上有多少關卡,甚至,也無人知道,每次路過同樣的關卡時,該交多少錢。
關卡,大大提高了貨物流轉的成本,使得貨物局限在本地,難以打開外地的銷路,從而限制的工坊規模的擴大,阻礙優勢資本的發展壯大。
關卡,是漢民族向商業化大規模生產轉變的枷鎖。
現在,林純鴻居然將湖州的關卡體系敲得體無完膚,商家們看到了希望。如賈思宜輩,興奮地奔走相告,並大膽地預測,整個江南的關卡將在短時間內消失得乾乾淨淨。
如王大俊者,雖然外表上看不出一絲異樣,內心卻激動萬分,琢磨著關卡取消後,運送什麼貨物能利潤最大化。
就連李多義這般對荊州充滿惡感的人,也不得不承認,林純鴻做了一件好事,並且哀歎道:「若江南的關卡早日取消,江南的棉布商人,怎麼會不是荊州的對手?」
李多義浮想聯翩,開始籌謀在棉紡織業上東山再起,與荊州商人一較高下。
……
商人如此,如瞿式耜、張溥、史可法等眼光長遠之輩,則無異於經歷了一場政治大地震。
史可法乃安廬巡撫,手握重權,一直持身甚正,與江南豪紳的經濟糾葛並不多。瞿式耜為多年,絕對算不上什麼清廉,卸任後,更是令家人開設工坊、販運貨物,多次接受江南豪紳的政治獻金。至於張溥,倒是生活清苦,也無家人從事工商,但是,復社日益壯大,沒有江南豪紳的政治獻金,復社壓根不可能有現在的聲勢。
對於三人而言,即便他們不考慮自家的利益,也不得不想想,背後一直支持他們的豪紳對取消關卡持何種態度。
史可法長歎了口了口氣,道:「我們都以為林純鴻會拿土地率先開刀,哪想到他劍走偏鋒,從關卡入手!關卡,說穿了就是藏污納垢的賊窩,朝廷沒有得到多少好處,倒讓一些蛀蟲有機會剝奪民脂民膏,早已是民怨沸騰。林純鴻選擇了這個切入點,逼得我們不敢反對。」
瞿式耜默然,史可法的態度已經非常明確,直接表明,在林純鴻毀關卡一事上,不想再插手。
瞿式耜絕不甘心,卻又找不到切入點,最終不確定地問道:「能不能從林純鴻侵蝕朝廷稅收一事上入手?」
史可法搖頭道:「大明銀行一事,非常明顯,朝廷已經無法阻止林純鴻肆意妄為了。即便把林純鴻侵蝕朝廷稅收一事擺在世人面前,朝廷也是無能為力。與其將朝廷的虛弱擺在世人面前,讓朝廷大跌臉面,還不如不要提這事。」
「史大人說得有理。」張溥一直皺眉沉思,未表態,現在聽了史可法的分析,突然說道。
說完,張溥咬了咬牙,繼續說道:「在下有一提議,與其對毀關卡一事不理不問,還不如參與其中,竭力避免被林純鴻邊緣化!」
「參與其中?」瞿式耜和史可法驚問道。
張溥點頭道:「正是。林純鴻毀湖州關卡,既然我們不能反對,那麼就只剩下置之不理或者參與其中。若我們置之不理,林純鴻通過毀棄關卡,必然將湖州、乃至江南的所有工坊控於手中,收取巨額稅收,繼而達到架空江南地方官的目的。如此一來,我們真的就被邊緣化了,江南將被林純鴻徹底控在手中。」
張溥咳嗽了一聲,繼續說道:「從林純鴻的行事習慣來看,他一般不會拒絕談判。在下看來,不如拿著配合毀關卡一事作為條件,與林純鴻談判,讓江南地方官留下一部分權力。」
史可法默然半晌,沉重地點了點頭,道:「事已至此,西銘先生的提議也能挽回一點頹勢,只能這樣做了。」
說完,史可法將目光轉向瞿式耜,問道:「起田公怎麼看?」
瞿式耜搖了搖頭,復又點頭道:「毀關卡一事,在下就不參合了。唉……鬥來鬥去,始終是無能為力……時也命也?」
……
且說張溥與史可法細細商議數個時辰後,立即馬不停蹄地趕往上海,向郭銘彥遞上了拜帖。
張溥和史可法並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獃子,他們早已關注荊州的治理模式多年。
表面上看,荊州的治理模式增加了好幾倍的吃皇糧人員,但相比較大明其他地方的治理而言,這幫吃皇糧的人全部被納入監管之中,並且擁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治理方案,這顯然比舊有的治理模式更廉潔高效。
張溥向郭銘彥提出,江南的治理,可以遵照荊州的模式,但必須在縣太爺的主導下完成治理模式的轉變。
張溥直接將問題上升至江南治理的高度,倒讓郭銘彥大吃一驚。郭銘彥不能決,立即將張溥的提議上報至林純鴻處。
林純鴻大喜。
張溥情願與荊州合作,並試圖分享江南的權力,林純鴻自然歡迎。畢竟,江南人素來驕傲,若張溥等人一味地反對荊州控制江南,江南與荊州勢必陷入無窮無盡的消耗之中。
林純鴻並不介意江南人分享權力,也不會出台類似「蘇松籍不得任戶部」的糊塗政策。因此,聽聞張溥主動尋求合作,林純鴻令郭銘彥將張溥帶至面前。
得悉林純鴻就在上海,張溥不免吃了一驚,良久,歎道:「早就應該想到江陵侯在江南,劍走偏鋒,可不就是江陵侯的風格?唉……劍走偏鋒?理應是正道才對,時代變了,情勢變了……可歎我等猶不自知……」
待見到林純鴻,張溥被林純鴻的年輕和儒雅嚇了一跳。
在他的認知中,林純鴻以武力起家,理應是一介武夫形象,這顯然偏離現實甚遠。林純鴻雖然身材高大,英武不凡,但看起來絕非粗鄙的武夫。
兩人見過禮後,林純鴻慨然道:「自哥倫布發現美洲、葡萄牙人泛舟繞過好望角,整個世界的形勢已經完全變了。我大明雖然遲了將近兩百年,好歹還不算晚,天幸,西銘先生與本候身在了這個大時代!天眷大明,留下了無窮無盡的開拓空間,我等若不奮起開拓,讓華夏文明發揚光大,對不起這個大時代……」
張溥對世界大勢,倒是有一定的瞭解,只是他萬萬想不到,林純鴻會拿著世界大勢作為開門之言,一時愕然之下,只好順著林純鴻的話說道:「侯爺逐西班牙、驅荷蘭,移島民至大明境內,召漢民前往南洋諸島,的確擴大了華夏文明的範圍。」
林純鴻大笑道:「西銘先生過譽了。我大明子民將近兩萬萬,觀遍天下,無一國能及。若我等能齊心協力,放眼天下,又有何人是大明對手?西銘先生識大體,觀大略,本候心甚慰。」
「侯爺此言差矣!」張溥本來心高氣傲,聽到林純鴻居高臨下的口氣後,心裡極為不爽,忍不住反駁道:「華夏文明之拓展,當修王道,令蠻夷心向之,接受我華夏之文明。若單純以武力拓展,恐怕是捨本逐末。甚至,不尊禮儀,以下克上,以武克文,取亂之道也!」
「哈哈……」張溥言語中不無指責之意,林純鴻聽聞後,不怒反笑,道:「華夏華夏,服章之美,謂之華,禮儀之大,故稱夏。西銘先生請明鑒,我華夏人穿著世界上最華麗的衣服,吃著世界上最為精美的食物,是不是對蠻夷的吸引力更大?又雲,倉廩實而知禮節,有了華服和精美食物做基礎,又有西銘先生這樣的大才砥礪品行、教化百姓,何愁我華夏文明不會發揚光大?這才是正確的道路。」
張溥萬萬想不到,林純鴻居然有這般雄心壯志!相比較以往所追求的萬邦來朝的盛世氣象,這般雄心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張溥一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且聽林純鴻繼續說道:「江南能有西銘先生相助,本候覺得,能夠讓江南的民力充分發揮出來。江南的民力能用上,則西北之亂、遼東之患,不足為慮也。先生所提由江南父母官主導治理模式的改革,本候舉雙手贊同,唯有一點,怎麼改,需要遵照本候擬定的方案。」
林純鴻此話,無異於同意了他的提議,上海之行,目的已經達到,張溥大喜,問道:「還請問侯爺方案可曾擬定?」
林純鴻拍了拍手,令張傑夫取出一份厚厚的公文,交在了張溥手中。
張溥記憶力、閱讀能力超群,一目十行,看得甚快。
沒有任何意外,治理模式的改革,除了組建鄉村基層機構外,主要集中在縣衙的變革上,與荊州的模式大同小異。
不過,當張溥看到縣衙的監察處、安防處等條目時,不由得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