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象升乃文武雙全之人,就如岳飛一般。一般而言,文者,曉大義、明是非,對局勢有一定的洞察力,但有時不免會陷入空談的窠臼中;武者,久歷戰事,時時刻刻處於生死存亡的邊緣,對實力的判斷比較精準,絕對是一位實幹家。
所以,盧象升身上集合了兩者的優點,既忠誠可靠,又擁有一定的政治頭腦,同時還認認真真地去做事,從不誇誇其談。
盧象升最終決定,從襄陽南下,繞道漢漳運河至荊州後,再由長江順流而下至武昌。他想親眼看看,荊州在林純鴻的治理下,到底是何等模樣。
漢水之南,並未受到左良玉的荼毒,一派祥和的田園風光,沿岸山巒疊翠,溪水潺流,正如羅貫中所言,「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地不廣而平坦;林不大而茂盛,猿鶴相親,松篁交翠」。
盧象升的心也神奇般地變得寧靜,刀光劍影似乎已經暗淡,鼓角爭鳴似乎已經成了遙遠的過去。盧象升歎道:「難怪孔明以『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來自勵,此處確實是個明志的絕佳去處!」
看到沿岸的百姓忙忙碌碌,盧象升又感慨不已,身為封疆大吏,居然不能平定賊寇,還百姓一個安靜祥和的環境,可謂無能!
一路順流而下,抵達長興縣後,船隻拐彎進入漢漳運河,盧象升徹底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漢漳運河寬不過十丈,裡面幾乎擠滿了來來往往的船隻!
艄公乃健談之人,見盧象升張大嘴巴呈吃驚之態,便打開了話匣子,一邊搖櫓一邊說道:「客官第一次來運河邊吧?這運河是有點擠啊,現在還是淡季,要是到了春天,有的船隻為了過運河,等上一兩天也不稀奇!」
盧象升情不自禁地問道:「船上一般都裝什麼貨物啊?」
「什麼都有!就拿我們跑船的來說,最喜的貨物就是生絲,輕鬆不說,船費還高,最不喜的就是運送生豬,又臭又重的,還吵得要死……」
盧象升將話題往他感興趣的方向扯:「船家,可曾運過糧食?」
「咋不運咧!今年收秋稅後,李管事僱傭我運糧食,到了襄陽碼頭一看,我的娘啊,碼頭上堆積的糧食如同小山一般,據說啊,林軍門在襄陽修了常平倉,一眼望不到盡頭,儲糧怕有不下幾十萬石……」
「李管事?」
「哦?就是邦泰商號轉運部的小管事,平日對我們還算客氣,從不拖欠工錢……」
艄公絮絮叨叨,讓盧象升越聽越著迷,不停地提出各種問題,希望從側面瞭解林純鴻。
船隻順流而下,速度非常快,不到一天,盧象升就抵達當陽。盧象升棄舟登陸,騎馬逶迤而行。一路之上,盧象升總覺得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為什麼。直到他聽見朗朗的讀書聲,方才反應過來,當陽幾乎不見兒童嬉戲!
盧象升非常奇怪,找人一問,方才知道,林純鴻強迫每個男童進入學堂學習。盧象升大感興趣,帶著兩名親隨跑到一所小學堂一探究竟。
小學堂非常好找,直接往村裡面最好的房子走去便是。
在小學堂之外,盧象升就看見了活潑的小孩子以及嚴肅無比的老師,正待進入學堂時,卻遭到了老師的阻攔。盧象升毫不介意,戀戀不捨地站在學堂之外,注視著學堂裡的一草一木。
盧象升激動萬分,禁不住喃喃自語:「有教無類……有教無類……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這還是一介武夫的所作所為麼?聖人之行,不過如此吧……
盧象升繼續前行,抵達枝江。枝江乃林純鴻的起家之地,經營多年,早已不是當初的模樣。
枝江遠不如襄陽之環境優美,甚至有遭到破壞之嫌,隨處可見冒著黑煙的煙囪,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嗆人的味道。
盧象升走近煙囪一看,方才知道,原來這裡是搾油工坊。工坊老闆見盧象升絕非凡人,待之非常熱情,將其迎入工坊詳細介紹。
「荊州土地多沙,冬種小麥夏種棉花,一到秋天,棉花幾乎堆成一座山,自邦泰發現棉籽可搾油後,就連兩淮的棉籽都運到枝江來了……」
「啥?棉油的銷路?這個不用愁!棉油幹什麼都行啊,點燈,做菜,哪裡不用的?據說啊,前不久廣州舉辦萬國博覽會,紅夷對棉油讚不絕口,一下子買走了上萬石!」
「要說掙錢,搾油還真是好生意!棉油不用說了,就說這搾油剩下的棉餅,適合養牛馬,也能賣個好價錢!我這裡還算差的啦,據說宜都的搾油工坊採用水力壓搾,只需要兩個工人看著就行啦,哪像我,一個月還得付出上百個大圓的工錢!」
「現在搶一個適合修水車的地方還真不容易,我都有點想把工坊搬到偏遠的地方了。據說啊,上個月為了搶一個修水車的地方,張李兩家發生械鬥,洪隊長帶著五十多個弓兵才彈壓下來,結果張李兩家都吃了牢飯,要到火燒坪挖兩個月的礦石呢……呵呵……」
為一個修水車的地點居然械鬥?這到底算林純鴻教化成功還是失敗?
盧象升搖頭不已,禁不住啞然失笑,大明各地,村與村之間的械鬥還少麼?江南還好點,尤其是北方,械鬥更是家常便飯!
通過工坊主的話,盧象升瞭解到,林純鴻對工坊出產之物收取一成的增值稅。稍稍算了下賬,盧象升恍然大悟,難怪林純鴻有用不完的銀子,道理就在此了。比如,搾油工坊所需的煤和棉籽,出產後要收一成的稅收,變成棉油和棉餅後,又要收一成的稅收,在店裡售賣時,還要徵收半成的營業稅,如此一次又一次,林純鴻不富得流油才怪!
實際上,盧象升根本不解增值稅為何物,他的計算顯然是錯誤的。不過,林純鴻通過徵收工商稅,籌集了大量銀子,這倒是事實。
不僅盧象升不解增值稅為何物,就連工坊主也一知半解的,他只知道,一定需要給管事交錢後,方能拿到一張無法偽造的紙,有了這張紙,方能最終把棉油賣出去。
離開搾油工坊後,盧象升又馬不停蹄地趕往行知書堂。
行知書堂在大明士子心目中,地位並不高,而且還時常遭到各地士子的責難,畢竟,大多數士子認為,一個不砥礪品行,也不教授文章的書堂,根本就沒有存在的理由。
然而,行知書堂猶如春雨滋潤過的小草一般,生命力異常頑強,不僅越來越蔥鬱,還有向參天大樹轉化的趨勢。這讓各地士子憤憤不平,紛紛撰文損毀行知書堂,最後,就連復社也加入到攻擊之列,聲稱書堂教授無君無父之言論。
復社的影響力獨步大明,其對書堂的攻擊不僅沒有傷害到書堂,反而極大地提高了書堂的知名度,前來膜拜的士子越來越多,目前學生已經超過了五千餘人,而且還有進一步擴大的趨勢。
盧象升本質上仍然算一個讀書人,對士林的是是非非當然瞭若指掌。他早就對書堂好奇不已,希望親眼看看書堂的盛況。
當盧象升還未進入書堂時,就被書堂熙熙攘攘的人群嚇了一跳,這完全就是集鎮嘛,哪裡像做學問的地方?當他穿過熱鬧的市街後,沒有遭到任何阻攔,就進入到書堂內部。
書堂裡,首先印入眼簾的就是巨大的佈告欄,高一丈有餘,長達三丈有餘,上面貼滿了亂七八糟的佈告,一層壓一層,似乎無窮無盡。佈告欄下面,圍攏了一大群人,在那裡唸唸有詞。
盧象升大感稀奇,忍不住擠進人群,觀看上面書寫的內容。
「關於徵集《思辯學》學術論文的通知……自《思辯學》東漸入大明,其影響力ri盛……」
思辯學?這是什麼學問?亞里士多德?這名字好奇怪,哦,原來是西洋人……盧象升猶如進入了大觀園一般,看到什麼都覺得稀奇。
他接著看別的佈告,「關於舉辦動力輸送研討會的通知……」
皮帶傳輸?齒輪傳輸?螺桿傳輸?液壓傳輸?盧象升猶如在讀天書一般,渾不知佈告上寫著什麼鬼玩意。
盧象升搖了搖頭,接著往下看,「關於舉辦棉花選種育苗方法推介會的通知……」、「關於舉辦防止瘟疫方法研討會的通知……」
……
五花八門的內容,直讓盧象升頭昏腦脹,最終,盧象升皺著眉頭離開了佈告欄。他發現,自己苦學多載,但相比較這裡的學生而言,簡直就像一個蒙童,幾乎什麼都不懂。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
盧象升歎息不已。
正當盧象升在行知書堂遊逛之時,忽然接到報告,稱林純鴻明日將返回荊州。盧象升毫不猶豫,立即拍馬向東,往荊州方向而去。天黑之前,盧象升離荊州還有十里,就遇到了張道涵等一眾歡迎人群,口稱聽聞總督至此,未曾遠迎,還請恕罪云云。
盧象升驚詫不已,林純鴻對荊州的控制居然嚴密至斯,任何人抵達荊州,都瞞不過他的耳目。
最終,盧象升被安置在荊州最為豪華的酒樓內,靜待林純鴻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