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封賞一事,還得從朱由檢說起。泌陽之戰後,朱由檢雖然下詔撫慰林純鴻,但心裡總是感到不安,他認為,荊州軍警銳善戰,如果因為供養不足而導致煙消雲散,那就追悔莫及了。他有心從內帑中撥付一批銀子,但一想到空空如許的庫房,就內心上火,恨不得把戶部尚書侯恂叫來狠狠罵一頓。
想來想去,朱由檢將兵部尚書張鳳翼叫來,吩咐張鳳翼對荊州軍眾將士按功升職。朱由檢的想法很簡單,就是希望荊州軍的將士在朝廷的封官之下,暫時忍耐,共度時艱。
溫體仁自林純鴻徹底斷絕與溫育仁的聯繫,並投入東林懷抱後,一直懷恨在心。得知此事,立即與張鳳翼商議如何封官,然後小小地動了一把手腳。溫體仁將盛坤山、林純義、李光祖等等幾個指揮使封賞為千總,而將竇石溫等等一批哨將封賞為游擊將軍。
百里洲閣幕屬,閣幕使圍坐在橢圓桌旁,神色嚴肅,默默地翻閱著抄錄的封賞公文。
林純鴻臉色鐵青,緊緊盯著周望,道:「軍情司在京師到底發生了何事?為何這麼重要的事情一點消息也沒有?上次嚴介和犯事,也是一點消息沒有,高龍去京師這麼久,怎麼搞的?」
周望滿臉羞愧,道:「高龍最後一次傳回消息,還是一個月前,說業已順利抵京,說與沈文麟約好,一日後見面。後來就一直失去了音信……」
林純鴻狠狠地拍著橢圓桌,猛地站起,怒喝道:「一個月時間!反應居然如此遲鈍,一個月時間,娃都快生出來了!」
周望低下頭,嘴唇挪動幾下,沉默不語。
見林純鴻發怒,朱之瑜慌忙勸道:「將軍息怒,高龍前往京師後,軍情司一直由崔玉主管,後來……後來陸秉純接手,前後不過十日,出現些許差錯,在所難免!」
林純鴻深吸了口氣,強壓住對軍情司工作的不滿,令道:「以後軍情司每日寫一個節略,送到我這裡!」
「諾!」周望抬起頭來,大聲應道。
林純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拍著桌上的公文,「大家議議,此事該如何應付!狗日的溫體仁,居然採用如此下作的手段!」
朱之瑜問道:「將軍為何如此篤定是溫體仁在搗鬼?」
林純鴻手指著兵部公章,回道:「兵部張鳳翼一直唯溫體仁馬首是瞻,不是他還能是誰?」
「不會是聖上或者東林黨?」
林純鴻搖頭道:「聖上真要處理咱們,不必用這麼下作的手段,東林黨暫時也看不出有何動機。」
張道涵點頭道:「聽將軍這麼一說,我估計,沒準高龍在京師也著了溫體仁的暗算……」
眾幕使倒吸一口涼氣,如果張道涵推斷不差,溫體仁目前應該對邦泰的內情洞若觀火。
林純鴻雙眉緊皺,深吸一口氣,對周望下令道:「周都督,議事之後,做好二級戰備準備,所有將士立即歸營,刀槍入手,弩箭和甲裝分到每個隊!」
朱之瑜霍地站起身來,臉色大變,「將軍,萬萬不可,將士們軍心混亂,走上那條路無異於自尋死路!」
林純鴻冷聲道:「得做好最壞的打算,希望事情還未到那一步!目前最緊要之事還是如何維繫被兵部攪得亂七八糟的軍心!」
張道涵沉吟道:「不如封鎖此封賞消息?」
「不妥,不妥。」林純鴻的頭搖成了撥浪鼓,「這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能隱瞞一時,豈能隱瞞一世?如果兵凶戰危之時,被敵軍有意透露此消息,豈不是陷整個荊州軍於險地?」
眾幕使議論紛紛,也找不到什麼好辦法,李承宗最終忍不住,大罵溫體仁心地歹毒禍國殃民。
朱之瑜心如火燎,他最擔心邦泰滑入造反的路子,而現在,溫體仁正一步步的將邦泰往造反的路上逼。他相信,如果林純鴻徹底對內閣絕望,那麼他將毫不猶豫地豎起反旗。一府二州及清江沿岸的地盤,加上超過百萬的人口,正日益刺激著邦泰這個團體的野心,他們對朝廷的倒行逆施越來越缺乏耐心。
朱之瑜覺得,邦泰正處在懸崖邊上,如果不及時拉住韁繩,很可能將品嚐墜崖的苦果。他沉思良久,忽然想到了陸世明,馬上對林純鴻道:「將軍,不如問問陸秉純的意見,秉純見多識廣,對各朝各代的軍史瞭如指掌,定然有真知灼見!」
林純鴻大喜,立即下令叫來陸世明。
陸世明接到林純鴻的召見令後,忍不住心頭一陣狂喜。召見地點在閣幕屬議事廳,這不正好說明自己入閣幕屬的幾率大增?
陸世明不敢懈怠,稍事整理衣冠之後,便隨著傳令兵往議事廳而去。越靠近議事廳,他的心跳得越厲害。他不由自主放慢了速度,收攝心神,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
當陸世明得到允許後,邁著沉穩的步伐,昂首挺胸,進入了議事廳。
「參軍司主事陸世明參見將軍、各位幕使!」
「陸主事不必多禮!」林純鴻揮手道,將兵部公文遞到陸世明手中,「溫體仁的下作小伎倆,不知陸主事有何應對之策?」
陸世明接過公文,稍稍瞅了幾眼,立時便知荊州軍即將面臨軍心不穩的困境。他藉著閱覽公文的機會,腦內高速運轉,不多時,心裡便有了定策。但陸世明乃沉穩之xing,也不著急說出口,放在心裡默了好幾遍,方才說道:「所謂千總、游擊將軍乃大明軍隊所設之職,大明自太祖以來,銜級、職級混亂不堪,將軍何不自立一套?」
經陸世明提醒,林純鴻喜不自禁,抓起陸世明的手,大笑道:「哈哈,陸主事好謀劃,遊戲規則乃朝廷所設,溫體仁執掌朝政,咱們怎麼玩也玩不過他。現在,咱們不陪著他玩,咱們自己定一個遊戲規則!」
陸世明僅僅只是就事論事,而林純鴻則已經跳出具體事實,從規則的高度在看待問題。
眾幕使一時之間哪能理解遊戲規則一詞,皆面面相覷,不知兩人所言何意……
陸世明覺得林純鴻的話似乎開啟了一扇門,但無論自己如何琢磨,總是找不到那扇門在何處。
林純鴻見眾人疑惑不解,訕訕地笑了笑,解釋道:「比如,兩賭徒在賭錢,賭徒甲擲出的點數大,賭徒乙擲出的點數小,甲說,點數大為勝;下一次,甲擲出的點數小,甲就說,點數小為勝。甲之所以常勝,就因為賭博的規則乃他所定!」
眾人恍然大悟,方才明白此中道理。郭銘彥長歎道:「緊隨將軍起家以來,感覺掙錢最容易的就是分子交易、票據和賭場,現在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了。其根本原因就在於交易所、票據和賭場的規矩都是我們定的!」
林純鴻撫掌大笑:「郭幕使好悟性,以後咱們定的規矩會越來越多,遲早有一天,整個大明都會按照我們的規矩來運轉!」
朱之瑜笑道:「正所謂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這個德也有規矩之意!看來將軍對《左傳》的領悟可不是一般的深。」
「說到這,咱們還得感謝溫體仁,這個老滑頭逼著咱們立規矩!」林純鴻言語中不無諷刺之意,讓眾人大笑起來。
林純鴻轉頭對周望道:「周都督,釐定銜級、職級一事便交予你和陸主事了,記住了,不求有多完美,但務必要符合我邦泰實際!此事拖延不得,久必生變!」
周望和陸世明正準備躬身接令,卻被一份緊急軍令打斷,陳奇瑜令林純鴻十日內率荊州軍抵達歸州,務必殲滅進入歸州之賊寇。
林純鴻長舒了口氣,道:「鄖陽重兵集結,皆受陳奇瑜節制,陳奇瑜還在考慮剿匪,說明朝廷還未準備對付荊州軍。」
張道涵官場經驗十分豐富,立即扳著手指頭,娓娓道:「現在可能性有二,一則是溫體仁壓根不知邦泰違制之事,胡亂封賞我荊州軍,無非就是為了報一箭之仇;二則就是溫體仁很可能掌握了一些東西,但暫時還不想撕破臉皮,或者說有更深的圖謀。」
林純鴻冷笑道:「希望溫體仁還有點理智,僅僅是想給邦泰添點堵,如此,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
周望問道:「陳奇瑜催兵甚急,如之奈何?」
林純鴻轉頭瞅向掛在牆上的輿圖,沉思片刻,臉上忽然浮起一絲笑容,不過這笑容轉瞬即逝,「暫時先令李輝忠和覃虞的弓兵過江至歸州謹守。」
周望驚道:「如此一來,豈不是放開了賊寇入川的通道,陳奇瑜那裡如何交待?」
「先敷衍一下再說。溫體仁如此一鬧,荊州軍軍心不穩,如何進兵剿匪?待軍心穩定之後,再做打算。」
陸世明與周望對望一眼,互相點了點頭,沉默不語。
哪想到朱之瑜歎了口氣,道:「只希望賊寇入川時,能少點殺戮。」說完,又搖了搖頭,道:「哎,據江漢為本、圖四川為基,四川要是沒了人口,何談基?」
林純鴻凜然道:「千里追襲,不捨晝夜,賊寇當無大害,還請朱幕使放心……」
歸州乃直隸州,下轄巴東、興山二縣。境內山巒重疊,人煙稀少,坡陡路險。張獻忠自保康一路南下,趁林純鴻與田楚產糾纏於容美,破興山,殺知縣劉定國。楊夢選參將兵少,不敢擋其鋒芒,只好扼守入川通道,與張獻忠鏖戰不休。
楊夢選的用意可謂司馬昭之心,張獻忠豈能不知?
泌陽大火、艾能奇炸營,這些慘痛的經歷讓張獻忠刻骨銘心,並且打定主意,實力不足時,一定得避著林純鴻走。然而,造化弄人,自從在泌陽與荊州軍打了照面之後,又在南召邂逅,當張獻忠跑到鄖陽後,林純鴻又如影隨形,跟到了樊城。後來,張獻忠在劉文秀的建議下,脫離賊寇大部隊,先期南下後,在遠安又與荊州軍不期而遇。
這著實讓他感到氣悶,報仇雪恨的心思越來越強烈。於是,自抵達興山始,張獻忠就令劉文秀著力收集荊州軍情報,以尋找戰機,殲滅荊州軍一部。
當張獻忠得知林純鴻重兵雲集容美土司,與田楚產鬥得難分難解時,大喜,試圖渡過長江,率兵襲其後,報一箭之仇,恢復可憐的自信心。只可惜,當時林純鴻率著主力忽東忽西,忽南忽北,劉文秀壓根探聽不到確切的位置。
張獻忠無法,在孫可望的建議下,正準備揮兵東進劫掠夷陵州,結果卻被劉文秀的一份情報打消了念頭:田楚產敗亡,荊州軍主力正在宜都縣休整。
更何況,劉文秀還探知,荊州軍回到枝江後,實力大漲,下轄虎嘯、神衛、天武、天策、雄威、驍衛、龍衛七營精銳車步營,霹靂營炮營、驃騎營騎兵營,精銳戰力超過一萬二千人,另外,還有三千餘預備營將士,萬餘余弓兵,總兵員超過兩萬五千人,比張獻忠的烏合之眾還多!
更讓張獻忠心寒的是,長江上帆檣如林、戰船穿梭,據說,這些船幾乎都是林純鴻的!
於是,張獻忠收斂起與林純鴻一較長短的心思,一心一意地進攻楊夢選,楊夢選立即感到壓力大增,漸漸有不支之勢,只好將雪片般的求救信往秦良玉處猛送。
與此同時,陳奇瑜率領鄧玘和楊正芳對曹操、老回回、闖塌天等賊寇進行猛攻,曹操等人在鄖陽立足不住,慌忙往保康方向逃竄。陳奇瑜緊追不捨,並攜盧象升分道擊賊,擒殺翻山虎,陣斬刑闖王,聲勢如日中天。
賊寇坐守一地,官兵能輕易戰而勝之,一旦賊寇流動起來,官兵的劣勢就凸顯出來。賊寇向來無後勤一說,走到哪搶到哪,行軍速度非常快。官兵卻必須等待後續糧草,行軍速度最多一ri四十里。
漸漸地,曹操、老回回和闖塌天擺脫了盧象升和陳奇瑜的追襲,沿著張獻忠的老路,進入了興山。
張獻忠與新到之賊合兵一處,聲勢大漲,對楊夢選展開了猛攻。
楊夢選大驚,立即下令白桿兵撤退,徹底放開了賊寇入川的通道,四川人的噩夢正式拉開了序幕。
而此時,李輝忠和覃虞還在磨磨蹭蹭地渡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