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之瑜真正感興趣的還是水車的排水功能,現在的排水設施處於閒置中,當需要時,通過扳動鐵桿,可以輕易的使整個設施運轉起來。
八畝灘這裡有個巨湖,所有的水渠的流水最終匯入湖中。湖邊靠近大堤處,伸著兩個粗達一尺五的鐵管,直沒入水中。
朱之瑜驚奇不已,問道:「僅僅一條鐵管,就能將水提到高處?」
秦武超笑道:「哪怎麼可能,先生請看!」說完,揭開一個鐵皮蓋,裡面露出一圈圈扭曲的鐵片。
秦武超接著說道:「當初我們也準備採用龍骨水車,哪想到龍骨水車不能將水提到一丈以上的高度。後來典史大人提醒我們用泰西人的螺旋提水機,我們才造了這個。」
看見朱之瑜疑惑不已,林純鴻說道:「大約在秦漢時期,泰西有個人叫阿基米德,他發明了這種抽水機,可歎我華夏幾千年來,居然無人發明。學生也是在傳教士帶來的書裡看到這個東西的。」
朱之瑜不屑道:「這有何奇怪的?我華夏向來是博眾家之長,泰西人在這方面知道多點,我們遲早也會拿來用,實屬尋常!」
林純鴻搖頭道:「可惜有些東西我們根本就拿不過來!」
這話深深地傷了眾人的自尊心,華夏文明向來傲視天下,這點深深地滲入到每個子民的骨子裡,無論生活貧賤還是富貴,這種驕傲是與生俱來的。
林純鴻見眾人不以為然,摸了摸提水機的螺旋,說道:「造這個抽水機又有何難?我華夏工匠心靈手巧,很容易仿製。但是,阿基米德卻將提水機原理解說的一清二楚!大家看,每個螺旋片相距均等,但距離是多少呢?阿基米德告訴我們,這個距離就是鐵管的周長!滿足這個條件,才能將水提上來!當我們知道這個原理後,我們就可以利用這點造出無數的機械,哪裡是僅僅一個提水機可比的?」
這話除了秦武超早就琢磨明白外,其他人根本不知道在說什麼。就連朱之瑜也是皺著眉頭思索了半晌,方才明白。
朱之瑜長歎道:「重事功輕義理,重人倫輕物理,哪是那麼容易改變的?學問之道,貴在實行,聖賢之學,俱在踐履!」
林純鴻緊握拳頭,咬著牙一字一句的說道:「學生偏要改變這一切,即便花上幾百年時間,也要改變!」
朱之瑜看著決絕的林純鴻,不無觸動,也許為萬世開太平並不是說說而已……
在觀看水車和鍛造工坊之後,林純鴻又帶著朱之瑜視察了火藥工坊、馬車工坊……新鮮的事物不停地映入朱之瑜的眼簾,千奇百怪的觀念不停地衝擊著他的思維。這一切讓他驚歎、焦慮、興奮……各種思緒紛亂雜陳,讓他理不出一個頭緒。
當林純鴻還要陪他前往清江視察時,被他直接拒絕,他很想獨自前往清江,看看林純鴻到底還有多少新鮮事物,順便在無人打擾的情況下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
更重要的是,朱之瑜見林純鴻每天需要處理大量的事務,不忍心再浪費他的時間。
林純鴻沒有拒絕朱之瑜的好意,只是吩咐寧典與於澤陪伴他,一定照顧好他的安全。
一葉扁舟,朱之瑜逆流而上,往那清江深處而去。
望著成為黑點的扁舟,林純鴻露出一絲笑意,朱先生啊朱先生,我可是求賢若渴啊。
林純鴻將朱之瑜看做自己事業的一個分水嶺,如果朱之瑜能夠輔佐自己,這意味著大明士林裡的開明分子開始接受自己的做法。以朱之瑜為代表,相當的士子早就對朝廷失去了信心,朱之瑜對朝廷的征辟多次不應,就是最好的明證。這些士子一般眼界開闊,學富五車,如果能將這些人用好,無疑將成為自己的一大助力。
林純鴻認為,自己最大的弱點便是對士林的瞭解太少,也許朱之瑜等人投入麾下,會有力的改變這一切。而朱之瑜等人也會被他影響,做出他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成績。
朱之瑜在清江附近轉了半月,終於踏上了返程。
清江已經被林純鴻打破了千年的寧靜,不可逆轉的陷入了喧鬧與紛雜之中。依托著隔河巖、小灣子和鴨子口三大貨棧和馬連、火燒坪礦區,漢人不停地湧入土蠻之地,讓朱之瑜無法相信這裡五年之前少見人煙。
三大貨棧的盛況讓朱之瑜極為震撼,貨棧裡當地土人操著半生不熟的官話,熟稔的與商人砍價談價,誰又能相信五年之前,他們幾乎還是蹲在樹上的猴子?他們的衣著和裝飾直追荊州府城的市民,讓朱之瑜篤定他們的生活水平幾乎趕上了荊州市民,也許這就是林純鴻經常掛在嘴邊的「教化土司」?
在馬連和火燒坪,朱之瑜見識了萬人同時勞動的盛況:站在山腰裡望去,這萬人真如螞蟻一般忙忙碌碌,難怪稱之為「蟻民」。他們從地底挖出的礦石,一車車的運輸到請江邊,經過冶煉,成為林純鴻手中銳利的武器!
這世界真的變了?朝廷真的無法適應這裡的變化了?
朱之瑜一路盤算這個問題,又前往思南長官司和白崖洞長官司,他發現,林純鴻的話在這裡比土司的話還要管用,更何況,只要這裡的貨物離開轄區,就要向林純鴻繳納一成的出境費。而這裡的土人絲毫不覺得高,反而感激林純鴻,愛屋及烏,對朱之瑜一行人的招待也極盡奢華之能事。
當朱之瑜遇到白崖洞的族長彭間後,彭間言語間儘是蕭瑟之意:「現在族人根本管不住了,也只有郭大總管說的話才管用,哎,我看我這老頭子已經沒用了,就讓典史任命一個管事……」雖然彭間已經是遠近聞名的富豪,但他永遠失去了對族中事務的掌控。
這林純鴻硬生生將貨棧發展成了兼顧經濟和行政管理的混合體!
這半月的所見所聞讓朱之瑜終於下定了決心:朝廷是沒希望了,沒準跟隨林純鴻真能走出一條為萬世開太平的路!
朱之瑜眼光甚是不一般,當他改變角色,細細一琢磨,就發現了不少問題,也許解決了這些問題,整個邦泰集團才能迎來新生!
當林純鴻得知朱之瑜踏上了返程,連忙乘舟前往迎接,在猇亭,眾人相遇,登岸遊覽虎牙山。
之所以在猇亭停留,猇亭的名聲太響:陸遜的火燒連營七百里、西晉伐吳的索橋之戰、楊素伐陳的江關之戰均發生於此。可以這麼說,夷陵是由川入荊州的門戶,那麼猇亭就是咽喉!
猇亭,雄踞長江峽口,南北兩岸懸崖陡壁,群峰疊嶂,北岸的虎牙山和南岸的荊門山卡住了長江的咽喉。在虎牙山的絕壁上有一條長達三里的古棧道,地勢險要,為歷代兵家必爭之地。
林純鴻一行人踏入古棧道,瑟瑟的秋風吹襲而來,耳邊似乎又響起了鼓角爭鳴。林純鴻想到今後可能就是戎馬一生,感慨萬千,對朱之瑜說道:「若學生有一根本之地,即便大明賊寇遍地、胡虜兵強馬壯,又何足道哉!」
林純鴻的豪情感染了朱之瑜,他問道:「無根本之地,勝似根本之地,敢問典史之志?」
林純鴻緊緊按住腰間的朴刀,大聲道:「遙想武穆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學生頂禮膜拜岳武穆,當學那武穆匡扶朝廷,立萬世不易之功業!還有那『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的於少保,力挽狂瀾於危難之秋!」
張道涵的臉色大變,此情此景此地,提及這兩人,似乎太不吉利!這兩人可都是被冤殺的!
哪想到朱之瑜微笑道:「典史繼續說,之瑜知道典史志不止於此!」
林純鴻轉身緊緊扶住朱之瑜的雙臂,激動地說道:「知我者先生也!岳武穆屈死風波亭、於少保被冤殺,簡直就是我華夏的奇恥大辱!任何華夏子民都應該思考我們華夏到底出了何種問題,為何容不下這兩位頂天立地的蓋世英雄!學生不才,立志改變這個容不下英雄的制度!」
朱之瑜撫掌大笑:「典史之志,就是之瑜日夜所思,之瑜願唯典史馬首是瞻,為典史效微薄之力!」
說完,他雙手抱拳,鄭重的拜下去。林純鴻大驚,連忙扶住朱之瑜,道:「學生如何受得起先生如此大禮,先生能出來做事,乃萬民之福!」
朱之瑜道:「之瑜雲遊天下,偶思之,頗有心得,請為典史言天下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