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純鴻和鄭天成尋思如何弄到武器,不得要領,便至荊州金九龍酒樓喝酒。金九龍酒樓坐落在荊江邊上,由於地勢較高,能夠越過長江大堤看到滾滾長江東流。二人要了個幽靜的雅座,便於欣賞江景。春天雨季已到,淅淅瀝瀝的下個不停,寬闊的江面上,雨幕濛濛一片,不可及遠,隱隱約約能看到江邊片帆飄過。林純鴻以前隨父親到金九龍酒樓幾次,無論是父親、周望還是陳狗子,均貪念這裡的陳釀,可惜現在,父親、陳狗子和兩位兄長均已遠去,一時之間,林純鴻無法自已,與鄭天成的說話都帶著哽咽之聲。
鄭天成知道林純鴻內心的苦楚,只一聲聲勸解林純鴻,順便阻止林純鴻喝醉。而林純鴻愁緒滿懷,一杯杯的陳釀下肚,豈是鄭天成所能阻止?不多時,林純鴻便舌頭打架,張嘴罵道:「想那紫禁城裡,純粹就一小孩,不做事還好,一做事非得讓天下大亂不可。他娘的土匪一個個的冒出來,剿他娘的匪啊,爹死得真冤!」
鄭天成大驚,只好拿起酒杯堵住林純鴻的嘴巴,林純鴻接過酒杯,一飲而盡,畢竟是思路不清晰的人,馬上又罵道:「老子想報國,老子想剿匪,老子想和建奴真刀實槍的幹,老子要用機關鎗突突的全干死那幫野豬皮,你他娘的該給老子一個機會啊!」鄭天成一時愣住了,機關鎗是啥玩意?
「狗屁的鹽鐵專營,老子想搞幾桿槍都搞不到,你要老子赤手空拳的跟建奴干啊?咦,天成,你怎麼不喝?來,來,拿起杯子,咱倆喝!」鄭天成無奈,只好拿起酒杯和林純鴻喝掉那杯酒。
鄭天成知道,林純鴻心裡的壓力有多大,自從父兄戰死後,懼怕吳敢報復,搬遷至夷陵,在小灣村惹得多少閒話,更有人認為林純鴻不是個男人,只會躲避,這些話多多少少都傳到林純鴻的耳中。迫於生計,方找到伐木這個生路,現在又被土人威脅,想弄幾桿槍自衛都無法。官兵是指望不上的,別來勒索錢財就該燒香了。什麼都只能靠自己,什麼都只能自己解決。鄭天成經常看見林純鴻一大早就習練武藝,那習練根本就不是習練,而是發洩,每次結束之後,鄭天成都能看見旁邊的樹上的刀痕,沒入樹幹,讓人觸目驚心。
鄭天成正待拉走林純鴻,回客房休息,不巧從隔壁傳來絲竹之音,更有一女子雅聲唱道:「自chun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
那聲音甜美婉轉,堪稱繞樑之音,一時之間鄭天成和林純鴻呆在那裡,聽那女子繼續唱:「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消,膩雲嚲。終日懨懨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早知恁麼,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閒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一時曲畢,鄭天成和林純鴻才回過神來,林純鴻捏著酒杯,道:「天成,你看看,全是這種靡靡之音,難道沒有看到大明赤地千里、遍地烽火,難道不知道建奴入寇?」
林純鴻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說道:「你聽哥哥我唱給你聽!」說完,兀自清了清嗓子,大聲唱道:「怒髮衝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唱著唱著,林純鴻頭趴在桌子上,呼呼聲傳來,掃落酒杯菜餚一地,逕自睡著了。
鄭天成一時驚得酒杯從手裡滑落,兀自不覺,這時,傳來敲門聲,鄭天成打開門,只見一小廝在門外拜道:「不知是哪兩位壯士在此?我家主人邀請一敘。」
鄭天成無奈,整理整理衣冠,隨那書僮到隔壁雅間。
進了雅間,發現三人在那飲酒,旁邊更有一女撫琴,一女清唱,端得清雅無比。鄭天成收攝心神,拜道:「江陵鄭天成拜見各位,適才在下兄弟有點醉意,擾了各位雅興,還望各位不要掛懷。」
說完,鄭天成抬頭掃了三人一眼,令他驚奇的是,居然有一西洋人端坐其內,正怡然自樂呢。其中一文士見鄭天成吃驚,微微笑道:「兩位倒是心直口快,素不知禍從口出?」這文士臉略長,一雙眼睛甚為有神,鄭天成心裡暗道:此人心志堅定,敢做常人不敢做之事。
鄭天成斂容答道:「我兄弟二人懷報效朝廷之志,但見大明內憂外患,苦於報國無門,方才口不擇言。」
另一文士略顯邋遢,語帶諷刺道:「山野之民,卻口稱報國,誠為可笑,難道不知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嗎?」
鄭天成反駁道:「這位先生此言差矣,大明由千千萬萬的百姓組成,每個人都這麼想,禍不遠矣。」
邋遢文士大笑道:「若大明每個人都謀政到談論紫禁城那小孩的地步,大明的禍馬上就來了!」
鄭天成驚嚇不能言,長臉文士道:「別山兄說笑了,大明小孩多得很,你們兩個現在以何為生?」
鄭天成見長臉文士一言解圍,大為感激,說道:「我們兄弟二人進深山伐木,憑著一股蠻力,討點活路。」
長臉文士暗自吃驚,兩個伐木的工人居然能看出崇禎皇帝缺乏政治手腕的缺點,不由歎道:「山野之間慣有能人異士!」
原來這個長臉文士便是瞿式耜,乃錢謙益門生。錢謙益與溫體仁、周延儒鬥爭失敗,波及到瞿式耜,現在被朝廷削職為民。居家無所事事,便至湖廣尋好友張同敞一敘,那個邋遢文士便是張同敞,同行還帶上了意大利傳教士艾儒略。瞿式耜受艾儒略影響,加入景教,教名多默。
那張同敞乃張居正曾孫,萬曆年間,遭遇家門之變,變得語言尖酸刻薄,對朝廷頗多不滿。這次也算戲耍了鄭天成一次。
瞿式耜和張同敞見二人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便露出懶懶之意,鄭天成見狀,便告辭退出,退出後,發現自己內衫盡濕,剛才所受驚嚇不輕。便扶著林純鴻回客房。
林純鴻第二日醒來,什麼也不記得,聽鄭天成說起昨日之事,方暗自後悔,暗自下決心以後再也不多喝酒。兩人一琢磨,覺得昨日三人肯定職高權重,又覺得三人心胸開闊,便起了攀龍附鳳的心思。但二人不知三人姓名,也不知三人住在何處,便去找昨日的歌姬打聽。二人依舊在金九龍點了酒席,叫了昨日那個歌姬,打聽昨日三人的身份。那歌姬以為昨日口出粗言的人必定是一個武夫,今日一見林純鴻,言語儒雅,暗自吃驚。
歌姬也說不出什麼名堂,只說他們互相稱呼為別山、思及和起田。二人也不知這三人是誰,便悻悻然回客房。鄭天成見林純鴻萎靡,便說道:「你說缺鐵,我倒想到一個法子。」
果然,林純鴻精神一振,問道:「什麼法子?」
「農具都是用鐵做的,我們買一些農具不就行了?只是那些農具鐵質太差,回爐找個鐵匠重煉一下即可。」
林純鴻拍手笑道:「這真是個好辦法,什麼農具最重呢?對,就買最重的錘子,多買一些就可以了。」
「但一次購買那麼多錘子,官府還是會懷疑的。」鄭天成質疑道。
「這次我們帶了十個伐木工,讓他們分散各地,每人購買幾個。」林純鴻越說越得意。
「只可惜這樣還是太少,造不了多少武器!」
「沒事沒事,先挺過這關再說。」
二人說幹就幹,不出兩天,便通過伐木工收集了六百多斤鐵料,林純鴻估摸著回爐重煉後,也差不多能打造一批武器應急,便和鄭天成從荊州逆流而上百里洲。行至三王廟這個地方,便發現有三隻小船圍著一隻扁舟,艄公已撲到在船後,不知死活,幾個人正試圖登上被圍著的小船。林純鴻等人一看便知有人遇到江匪了。
林純鴻吩咐工人搖櫓上前,工人們明白,林純鴻想拔刀相助了,由於工人們都習練了將近兩月的戰陣之法,現在見江匪又不多,便都躍躍欲試,把船搖得飛快。一眨眼,便離江匪只有一箭之地。
林純鴻彎弓搭箭,叫道:「兀那江匪,趕緊滾開,否則爺爺就放箭了!」
那江匪頭見有人干涉,便罵道:「你走你的陽關道,爺爺走我的獨木橋,不要多事!否則爺爺我將你們一起沉入江中!」
威脅之後,見林純鴻等人仍然飛速而來,便對江匪命令道:「先解決後來的,這隻船跑不了!」
眾匪調轉船頭,奔林純鴻而來。
只見林純鴻瞄準江匪頭,不經意間鬆開手指,箭支直奔江匪頭而去,江匪頭一直凝神看著林純鴻手頭的弓箭,見箭飛來,用朴刀撥開,正待哈哈大笑,鼓舞士氣,只見又一支箭飛速而來,還未反應過來,箭支深插入喉,江匪頭倒地而亡。
原來林純鴻心知江匪頭有備,第一箭難以傷敵,發完第一箭後,以極快的速度又射出第二箭,果不其然,江匪頭中箭而亡。眾江匪見頭兒已亡,發聲喊,三隻船四散而走,林純鴻也不追趕,望剛才被劫船隻而去。
被劫船隻中的三人正是瞿式耜、張同敞和艾儒略。瞿式耜躲在船艙中看得分明,見林純鴻兩箭斃匪首,眾匪逃亡,乃出艙叫道:「哪位壯士相救,在下在此謝過!」
「些許小事,不足掛懷,有匪為禍,人人得而誅之!」林純鴻立在船頭,朗聲喊道。
三人正覺得這語調聽得很熟悉,待看到鄭天成從船艙中鑽出,方恍然道:「原來是你們!」一時稱謝不已。
鄭天成不會武藝,剛才正按照林純鴻的吩咐躲在船艙裡,待鑽出來看到瞿式耜三人,大喜,對林純鴻說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這三人便是我們那天遇到的三人!」
幾人會面,互通了姓名,便相邀至枝江縣城喝酒一敘。
「瞿某蹉跎多年,於朝廷無一功,現今只好寄情於山水,了此殘生!」酒過三巡,當林純鴻問起瞿式耜的打算時,瞿式耜答道。
艾儒略見林純鴻箭術了得,用他不熟練的漢語讚道:「今日多虧遇到小兄弟,否則我等只好跳到江裡餵魚了!」說完,拿起林純鴻的弓,觀看片刻,說道:「這只是普通的獵弓嘛,要是用強弓,就不需要發第二箭了!」
林純鴻尷尬的笑了笑:「那強弓乃軍國利器,小民豈能擁有。」
瞿式耜歎道:「林兄弟武勇過人,埋沒鄉野著實可惜。」
「有何可惜的,總好過軍中被刀筆吏所殺要好。」張同敞說道。
瞿式耜見張同敞臭脾氣又犯了,也不理他,只笑了笑,問林純鴻:「不知道林兄弟願不願意投軍,現在大明處處烽火,也可以建功立業。」
「在下暫時無意於投軍,現在和一幫兄弟在深山伐木,雖說艱苦,但勝在兄弟們和睦,也可以時常回家奉養母親。」
「林兄弟倒是孝子,我等遊歷大江南北,也算不孝之人嘍。」張同敞的話總是這麼刺人。林純鴻也不生氣,笑道:「要說真正的孝子,我倒聽說過一位。御史黃尊素被許顯純等人用酷刑折磨而死,去年五月,他的兒子黃宗羲在刑部會審時,出庭對證,出袖中錐刺許顯純,當眾痛擊崔應元,拔其須歸祭父靈,這才是真正的大孝子!」
黃宗羲之事瞿式耜在京中知道得一清二楚,張同敞倒是第一次聽說,神色之間不禁有點黯然:想自己的曾祖也是一代名相,卻落了個身後淒涼,自己也沒有辦法恢復祖宗的榮耀。一時無法自已,說道:「紫禁城裡的人總是恣意妄為,沒有任何限制,天下之亂,源於此!」
林純鴻對張同敞的話佩服不已,難道這就是明末的開風氣之先?林純鴻點頭道:「紫禁城的確需要限制,自古便是以『天變』來嚇唬紫禁城裡的人,當初王荊公說『天變不足畏』便落了下乘。但利用『天變』來限制,終歸有限,非萬全之策。」
張同敞同樣對林純鴻的話驚歎不已,沒想到山野村夫也在思考這個問題,他越說越興奮,最後總結道:「天下有識之士都應該共同尋找限制的辦法!」
這些話雖然讓瞿式耜不屑一顧,但也勾起瞿式耜的回憶:當初朝堂上意氣風發,彈劾這個彈劾那個,一朝被溫體仁、周延儒陷害,那位便不能明辨是非,將自己削職為民,心裡便鬱結難解。但這種鬱結又無法對人訴說,否則被告個心存怨望,便完蛋了,自古君王均講究個「雷霆雨露均是君恩」。
而張同敞則沒有那麼多顧忌,說道:「朝廷讓人失望,好好的做點生意也好,省的沒來由的生悶氣!來,喝酒喝酒!」
喝完一杯酒,林純鴻說道:「咱們現在都在大明這艘船上,要是這艘船沉了,大伙都跟著玩完!」
一句話,讓眾人都心驚,一則驚於林純鴻直接說出大明會亡這個話題,雖然很隱晦,二則大家都覺得大明雖然現在問題多多,好歹也持續了二百多年,沒那麼容易亡的,現在順著林純鴻的觀點一想,現在大明內生亂,外有強敵,朝廷束手無策,真還有亡的跡象。一時之間,大伙都說不出話來,都暗自琢磨。尤其是瞿式耜,身居高位多年,更是知道大明財政困難、吏治**,而上面的那位更是剛愎自用,不通治國之道,一味的心急。
瞿式耜等人與林純鴻和鄭天成也沒有多少話好說,畢竟兩群人生活差別太大,沒有多少共同語言。但瞿式耜也注意到林純鴻懂詩書、武藝jing熟,並且居鄉野而觀天下大勢,頗為欣賞,禁不住勉勵他,要他多讀詩書、精練武藝,若朝廷真有難,定要為朝廷建功立業。
眾人就此別過,瞿式耜繼續他們的遊歷之旅,而林純鴻和鄭天成則至百里洲,買下劉巷附近的百畝良田,吩咐鄭天成在此招募人員建貨棧,並且注意物色造船和cao船jing熟的人,一旦cao船jing熟的人招夠,便組成船隊至清江運送木材。鄭天成興奮不已,按照林純鴻的話來說,現在他是伐木事業的封疆大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