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家的煩惱
賢良寺打來的電報被李燾捏在手裡,他皺著眉頭轉圈子的同時,還不時地拿到眼前再看看,實際上,那電報的內容已經幾乎能夠倒背如流了。
盛京將軍行營裡小氣的,大熱天裡沒有冰塊鎮屋,也沒有冰茶解暑,只有一壺在後院老井中鎮過的茶水,供煩惱中的大帥消解一些燥熱的情緒。
難啊!實在太難了!這個國家的事兒想要翻天覆地的變上一變,絕非手裡有十萬雄兵和對歷史走向的瞭解可以達成的!國際局勢,國內人心,朝廷尚未完全崩塌的根基,其他地方政治勢力的掣肘,甚至於對李氏宗族的人情以及所謂的什麼責任,還有盛京將軍本人的終身大事……大到運籌帷幄、指點江山,小到奉養那從未謀面的爹娘甚至本人的吃喝拉撒、一舉一動,都會是成敗的原因之一。
有時候,李燾總忍不住會升騰地一種衝動——立即提兵進京推翻滿清朝廷了事!
打爛一個既有的秩序很簡單,只用武裝暴力就行!李燾也有這樣的指揮能力和對部隊的控制力。可是,推翻滿清朝廷之後,如何面對列強的條約和改變了的國際政治格局?難道一桿子擼到底,來個概不承認既往條約?難道從此與列強斷絕來往,走那滿清實際上走了兩百年的閉關老路?又或者反其道行之,對以往條約一概承認執行?那麼李燾的革命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民主革命,而會被看成權利爭鬥的體現!難道一時的衝動就要付出國家崛起希望破滅的代價?難道一個現代軍官就只能打仗,就只能憑著應對那些單純的政治環境?
現在,尚不具備在打破舊秩序後建立新秩序實力的李燾,不能不表示一個態度或者說是政治傾向。顯然,這種表白得到了老太爺的認可,周公這個目標是符合飽受儒家思想浸潤的中國人道德規範的,也是能被沒有軍事實力的朝廷所接受的,列強也不能在這個問題上拿遼西的軍事實力增長做文章。擁有十五萬新式軍隊的遼西地方和擁有同樣十五萬新式軍隊的滿清中國,在列強眼裡、在世界稍微明白事理的任何人眼裡,絕不一樣!
如果十五萬大軍是新銳的李燾所絕對控制,列強恐慌就會不可避免,任何與洋人的合作必然受到限制!如果這十五萬大軍是朝廷的,那麼這支軍隊就是受國家控制的、受既往條約控制的、能夠在某個時候被某個列強國家利用的!
可是李燾決計不會放棄任何一兵一卒的控制權,矛盾的唯一解決之道就是在滿清朝廷幌子下主掌兵權!難,肯定難!但是比起莽撞革命來,又相對容易操作的多!
至少此時的李燾無法估計發兵北京後國內乃至世界政治格局的變化,卻能估計出一個「軍事周公」在大清國出現的結局——至少,那些地方督撫、封疆大吏們找不到由頭在列強的支持下裂土獨立!
現在,他還需要滿清朝廷在前面當盾牌!他還需要繼續掏空這個朝廷的根基,利用帝后矛盾和民間的立憲呼聲實現「李燾的中央集權」。因此,他就必須做出「周公」的姿態給眾人瞧瞧!
實現國家的崛起,單單一個遼西或者日俄戰爭後的殘破東北絕對不夠!在可能如常爆發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國家力量必須增強,必須在李燾的意志力影響下增強並做好戰爭準備!那麼,是期待日俄戰爭後幾年發展時間的結果呢?還是積極地謀取國家權力,提前促成國力增強呢?是軍事政變還是用軍事作為後盾維持一個擋箭牌,真正的大權獨攬呢?
周公是「忠心耿耿」的,是有多種政治手段和強硬軍事風格的!
可笑的是,老太爺始終還沒放棄李氏宗族和北洋團體利益的思想,硬要派李經方來認個「兒子」,還要李燾盡快地搞定和聶大帥千金的婚事,麻煩吶!
李燾又拿起電報掃視了一遍,當他真正用領導者的心態去看待事物後,才體會到李鴻章此時的心態。
要一個曾經叱詫風雲的人物放下權力,要讓一個被隨從諸人稱為「恩相」老主子放棄一個團體的利益,要讓一個家族的領導者放權給年輕人、並不太親的年輕人,只因一個國家強盛的夢想似乎著實有些單薄了。
老太爺還是希望在手裡捏點東西的!這個事兒,從李燾的父母赴京納福而李鴻章沒有異議中就可以看出。畢竟,李燾父母家人在京城,不僅是攥在朝廷手裡,更是受到李鴻章的監視和保護。
四年婚約還有三年,本有父母卻要認個乾爹,呃,這個事兒難道也算是犧牲?身為十萬大軍的統帥,李燾已經沒有多少機會在戰場上犧牲了,卻會在國家問題上犧牲得更多一些。包括所謂的自由和一些情感上的東西。
「看淡點,看淡點!人生就是這麼回事兒,總是在不斷的妥協中謀求理想的實現!柔易軟、剛易折,剛柔並濟才是王道。」
喃喃自語中,李燾走回辦公桌後拿起了鉛筆準備親筆撰寫回電,就在筆尖要觸及白紙的一霎那,他的手抽動了一下又停住了。
那個落寞地離開遼西的身影出現在他腦海之中,會見沈從南時聽到的「沈家意思」又在迴響!
放眼左右諸人,真正志同道合的有幾個?真正理解自己所作所為的人有幾個?可以說,沒有!就連朝夕相處的兄弟們也未必瞭解自己的思想,還需要自己花費時間和精力去慢慢感染。
只有她,沈婉儀,在不多的相處時間裡,瞭解了自己的思想,實現了兩人的志同道合。不過,在雙方背後的政治勢力干擾下,這種感情的發展顯然受到了影響,也造成了她離開錦州遠赴美國的結局。
從沈從南的話裡,從沈婉儀並不容易顯露的眼神裡,李燾知道她的意思。知道了又如何呢?在軍校畢業生完全掌控軍隊之前,淮系的影響在盛京將軍衙門裡依然強力!
可惜,她興許就是自己在實現理想過程中的第一個妥協、第一個犧牲品吧?
想及此,李燾的心不由得刺痛了一下,卻狠狠地咬咬牙、搖搖頭,將那個穿著美式獵裝的影像拋出腦海,提聲道:「樹炳,請劉總辦、葉參謀官、聶司令來一下。」
在字斟句酌地擬好電文之後,三個兄弟先後趕來。還沒等他們幾個在椅子上坐穩屁股,李燾就突兀地道:「我想盡快娶了三妮子。」
啊?!
三個人的眼睛都睜大了,看著一臉凝重嚴肅的李燾。嗯,看樣子這傢伙不是忙昏頭說胡話!
劉大印看看葉長生和聶憲藩道:「就是,你這麼多事情,早就應該有個內當家了!哼哼,說來別人都不敢相信,堂堂的一品大員、盛京將軍,赫赫有名的國戰英雄、青年楷模,竟然還未成家娶妻?這個事兒得趕緊地辦!別再念叨那啥『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話兒了。」
李燾無語,他知道劉大印一準兒會這麼說。倒不是這位大哥跟淮系的淵源有多深,而是這位曾經留洋卻堅守中國傳統的大哥認為李、聶二人門當戶對,更是李燾報答聶大帥提拔之恩的具體表現。再說了,紅衣妹子哪點不好?嘿嘿,真還看不出來咧!
聶憲藩壓抑住內心的喜悅,悠悠地道:「四哥這麼想就對了,紅衣妹子讀書很用功,那是為啥?就是想跟四哥您多些交流的基礎,就是想早早地讀完女學去學醫,替四哥您多救治幾個戰士,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唉,三妮子對李燾的心意,哪裡有這麼簡單又哪裡有這麼複雜啊?!
葉長生默然不語,作為總參謀官的他在李燾身邊時間最長,也算最瞭解大帥兄弟的心意。只是在劉、聶二人面前,在李燾已經主動提出與聶紅衣成親的時候,他能說什麼呢?
他不表態,立時引來劉大印和聶憲藩,甚至李燾的疑惑目光。
「這事兒不能急,身為朝廷一品大員,你怎麼也得等到聖駕回京之後再行婚禮吧?」
劉大印拍著大腿讚道:「說得是,唉,雲樵終究是官宦人家出身的,這個事兒考慮得周全。」
葉長生微笑著瞟了李燾一眼,見他還是一副肅然的神情,彷彿當初八里台大戰時蹲在重機槍後指揮射擊時一般模樣。唉,這兄弟也是身不由己啊!結婚之事對他來說就是打仗,那,紅衣妹子今後……這些個事兒,就是他娘的說不准!兩個可憐人,不,三個,是三個可憐人!
「光翰,紅衣妹子的心思是單純的,對你是真摯的,對咱們武毅新軍的感情也是真心實意的。有了她照顧你咱們也放心,你……」葉長生及時打住了話頭,本想說「你可不能傷害了她,姑且不說她的無辜,就說那些武毅軍的老兄弟閒極無聊時,可是把她當成聖姑主母一般人物來供奉著的」,卻見李燾老老實實地點頭後,又不忍心,乃轉口道:「你看太后迴鑾京城,會不會特准恩賞你一個回京迎駕呢?」
地方封疆不得擅離職守,死也要死在任所上!不過如有特旨相召就是例外了。
葉長生話轉的頗生硬,立時引起了三人的警覺。
李燾能夠琢磨出話裡的未竟之意。是,三妮子是應該好好疼惜的,不管是妹子還是妻子,都是如此!倒不是因為武毅軍老兄弟的觀感。長期生活在沒有女人的軍營裡,時時要提槍上戰場拚命的漢子們,總喜歡在無聊時幻化出一個女性的形象來,作為精神的寄托。聶紅衣,無疑是符合這種心理需求的!這個感受李燾也有過,在八里台大戰勝局已定卻力竭昏倒的瞬間,他也看到了紅衣聖姑!
「光翰立了那麼大的功,太后但凡沒有老糊塗,必定會降旨相召。」年輕的聶憲藩對老佛爺可是不太尊敬的,隨口就說了一句大不敬的話。
李燾見劉、葉二人沒啥表示,遂道:「老太婆不會忘記十萬武毅新軍,《東北方略》乃是國策,必然第一時間召對於我,這個事兒無需猜測。我倒是想藉機探探朝廷對新政的真實意思,究竟是不是借新政手段,行歸權中央和皇親之實。天下乃老百姓的天下,不是他愛新覺羅一家的。」
三個兄弟都留過洋,對李燾的話倒是頗為認同。真要高連山在場,說不定還要鬧出糾紛來。
葉長生擺擺手道:「我的意思是,光翰既然回京,那就在京師之地風風光光地大辦婚事!給恩相和大帥一個交代,給天下人一個交代,也算是給軍中兄弟們一個交代。想來,朝廷碰到這麼個事兒,恩典是少不了的。」
「不過,婚禮之後得把妹子接到錦州來,也賞全軍兄弟們一個喜宴才是。」聶憲藩笑著道:「那時候,估計軍中兄弟們的歡呼聲可以把遼西的天給震破了!」
「嗯,好。」李燾點頭應承下來,又道:「婚事就先說到這兒,還有個家事要談。」
家事?這裡都是兄弟,也就是一家人,正是傾述的對象。
「恩相有意讓李燾過繼給經方大人,卻轉回六房還昭慶公當年過繼長子與二房之情,也是恩相懷念六弟的心思使然。經方大人已經從山東啟程,不日就可抵達錦州,這個事兒究竟如何應對呢?」
劉大印和聶憲藩立即道:「那還用說!?接著啊!」
葉長生也點頭笑道:「如此,合肥李氏之力可盡用矣!翰章老大人位居總督,經羲大人官至巡撫,恩相是全權大臣、督辦政務、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光翰你是總統關外諸軍的盛京將軍,李氏前所未有的發達咧!這股子力量凝合起來,新政也罷,洋務也罷,於國家崛起大有好處。」
奶奶的,這是出賣老子的感情吶!
李燾心內哀歎,照此下去,自己將來會變成什麼樣的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