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心若鋼鐵
李燾被兩名戰士夾持住往回走了幾步,突然猛力掙脫開來,向陣地的最前沿跑去。
任伯常和幾名武毅軍戰士靜靜地倒在地上,他們無一例外地敞開著衣襟,露出被抓撓得血肉模糊的胸膛!一個個漢子們圓睜著雙眼,似乎已經失去生命神采的眼睛還能噴射出怒火一般。
憤怒、悔恨的情緒淹沒了李燾的神智,他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不堅持上前沿,任伯常不會犧牲!他會在遠離戰場的地方,穩穩當當地做著營務處總辦的工作!換言之,是自己害了這位敦厚的兄長!
淚流滿面的李燾「噗通」一聲跪下,他用盡力氣想喊一聲「任兄!」卻駭然發現:從肺部衝出的氣流在灼痛的咽喉處沒能發出聲音,只是帶來更為劇烈的灼痛感而已。
天主教堂的戰場被一片異樣的寂靜籠罩著,陣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被毒氣殺傷的武毅軍戰士,而那殺人的黃綠色煙霧卻在微風中漸漸消逝了,就像未曾存在過一般。八國聯軍和武毅軍此時頗有默契地沒有再開槍、開炮。讓這喧鬧的戰場陷入了詭異的寂靜之中。只是,異樣的寂靜氛圍產生了無形的壓力,壓得在場的每一個倖存的武毅軍官兵們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們大多數人並不知道敵人用了什麼性質的武器,卻能清楚的看到,總理營務處的三總辦大人之一——任伯常此時就與普通的小兵一起躺在那裡!他們也看到自己心目中的金剛戰神那駭然的神情,似乎也能體會到這位參議官的所有情緒一般。
在眾人的注視下,李燾下跪了,在他二十三年的人生經歷中,似乎從未對任何人下跪過,即便是自己的父母長輩!男人膝下有黃金、男兒有淚不輕彈,這是一名炮兵少尉由衷信奉的人生理念。可是,自打來到這個世界投身這片戰場,為軍門的信任、為二柱子的勇毅、為許許多多不知名的兄弟……他曾無數次的落淚,卻從沒有過如今這樣的景況——淚在流、心已堅!
胡殿甲搖搖晃晃地走過來,伸手想去拍拍李燾的肩膀說些安慰的話,卻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伸出的手凝在半空遲遲沒有落下。在這位統領的身後,是一群群神情嚴峻、陸續趕來的士兵。
「啊……」嘶啞的吼聲帶著噴出的鮮血從李燾嘴裡發出,腰上的盒子炮猛地拔了出來,「啪啪」地對著天空噴射出子彈。接著,他踉蹌著衝向前方……
「殺啊!」
胡殿甲一聲大喊,舉步跟上李燾。
「殺啊!」更多人發出怒吼,武毅軍後路的官兵們緊緊地跟隨著他們的統領大人,義無反顧地衝向海河,衝向敵人!
胡殿甲追到李燾身後,舉起手中的左輪,用握把狠狠地砸在李燾的後腦上,然後一把接住年輕人失去知覺的身體,大喊一聲:「來人!」立即有兩名戰士上前,一個抬著腋窩,一個抬著雙腳將李燾送下火線。
一九零零年七月二十三日上午,天津西郊楊柳青鎮。
新晉太子少保、協辦武衛軍軍務、直隸提督兼武衛前軍總統官聶士成帶著親隨,匆匆走進黃家園子大門。這位身負直隸軍事全權的大帥丟開天津戰場上的如山軍務,只為親衛護兵苟來順的一個報告——「管帶大人能說話了!」
李燾聞訊出迎,卻見愈加蒼老的大帥站在身前幾步,上下打量著自己。他連忙立正行禮,用尚且有些沙啞的聲音道:「報告軍門,李燾已經康復!」
聶士成收回目光,滿意地點點頭,前進兩步伸手撫著李燾的肩膀按了按,微笑道:「氣色看起來不錯,這些天軍務繁忙沒有來看你,你……能恢復,我很開心。」
李燾能夠理會到軍門轉移話風的原意,那是一個老軍人對年輕軍人的關切,一種高於血緣關係的無私關愛。沒有客套,沒有官腔,沒有文縐縐修飾的語言,只有真實的情感在流露。
聶士成見李燾久久沒有反應,乃打趣道:「怎麼?就讓我這老頭子和一眾老兄弟站這裡曬太陽?」
李燾回神,忙側身一旁伸手請客道:「軍門大人,請,請進。」
聶士成身後的姚良才早憋不住想跟李燾說話了,此時見有機可趁,忙「哈哈」一笑道:「光翰啊,你該改口叫宮保大人或者大帥了!」
正邁步進屋的聶士成聞聲停步,呆立半晌才緩緩轉身,看著眾人摘下頭上的大沿錐頂帽子,指著血紅色的珊瑚珠子道:「宮保?!大帥?!是兄弟們的血染紅了這頂子!聶士成有愧啊,不叫也罷!」
李燾卻是心中一喜,看來武毅軍的前途一片光明吶!他忙道:「大帥,兄弟們和您一樣是保家衛國,他們的血是為這片土地而流。恭喜大帥,兄弟們的血沒有白流,天津城守住了,武毅軍的將來肯定會更加強大!」
「是!對啊!還是光翰兄會說話!」姚良才忙出聲應和,其他將領也是頻頻點頭稱是。
如此一來,聶士成只得收起有些沮喪的情緒,邁步進屋。
李燾作為「主人」剛安排諸人落座、命苟來順奉茶,就聽聶士成朗聲道:「把東西呈上來!」話音未落,姚良才這個快嘴又接話道:「恭喜光翰兄!兵部、吏部和軍務處聯合下了委扎子,如今您是實授武衛前軍中路新營管帶官、加號超勇巴圖魯、勳二等輕車都尉啦!等這戰打完,還得進宮謝恩呢!」
聶士成很不滿意地白了姚良才一眼,責道:「多嘴子!」
姚良才嘿嘿一笑,躬身作勢道:「宮保大人責得是,責得是,標下多嘴,多嘴!」
比較老成的馮義和終於說話了,他指著姚良才的頭道:「天津鎮總兵姚良才大人不過如此爾!」這話引來眾人一陣歡暢的笑聲。
李燾此時才明瞭,原來姚良才也是陞官了、興奮了,所以那嘴巴啊就格外地勤快了。
「恭喜姚統領。」李燾說著話轉眼去看姚良才的頂子,又看了看周圍將領們的頂子。他們一個個似乎都換了新的,或者加了鳥毛、又或者添了眼子,再看衣服前襟的補子,也是嶄新的!遂又道:「恭喜各位統領大人。」
聶士成聽著一片「同喜」聲,很不滿意地「吭吭」兩聲,等眾人都安靜下來後,又掃視了一遍才道:「自家人就別客套了,閒話少說,現在說正事,呈上來吧!」
一名端著漆盤的親衛應聲進來,扎馬問安後將一領新官服、一頂藍頂子官帽呈給李燾,官服上還壓著一卷黃紙,旁邊有一封紅紙包著的物事。
李燾接過來道聲謝,隨手就將那東西放在茶几上,看向聶士成道:「大帥,前線戰事如何?」
聶士成滿眼都是「就知道你會急著問」的神色,微笑著點點頭轉頭向馮義和道:「義和,還是你來說罷。」
「是!」馮義和正兒八經向聶士成抱拳行禮後道:「光翰那日神炮懾敵,胡統領一擊建功,紫竹林租界洋軍陣腳大亂之際,又遭姚統領的一營兵馬從張家碼頭橫掃過去,遂丟盔棄甲,潰退至老龍頭一帶固守。如今,以俄、日、英三**隊為主的洋軍仍然盤踞老龍頭和鹽官浮橋,卻是守多攻少啦。因此,今日我等才能隨大帥一同前來探望光翰啊!胡統領位置關要不能來,他托我帶話了,過幾日再來尋你好生喝酒。」
李燾摸著腦後尚未消褪的血腫笑道:「胡統領是怕李燾問起砸腦門子的事情罷?」
「哎!」聶士成拖長聲調手一揮道:「說正事!」
聶士成頻頻地要求「說正事」引起了李燾的注意。不過此時不是去探究的時機,聽中路統領、自己的頂頭上司說解戰局才是。
馮義和笑了笑道:「洋人現在是進退維谷。打,以他們目前的實力很難打勝;和,於他們的面子又過不去。於是乎,他們只有坐等援兵。咱們這邊,軍門大人在紫竹林戰後即赴金剛橋(直隸總督行轅駐地)拜詣制帥,痛陳我軍勝卻力竭、不可久戰之弊。制帥深以為然。同時,兩廣恩相大人,湖廣、兩江張、劉二督也急電陳情,力勸中樞見好就收,早日平息干戈。榮相領旨勞軍後,也回朝稟陳天津各軍久戰疲憊之實情,這才有朝廷調恩相大人回任直隸,主持北洋軍、政、外交,和談有望了!」
李燾認真地聽完,微微搖頭道:「老毛子在旅順、黑龍江的軍隊可有動靜?日本的第五師團呢?」
聶士成不等馮義和回答,哈哈一笑道:「諸位,聶某就說李燾必有此問,如何?」眾人自然表示敬服,聶士成轉向李燾道:「旅順、黑龍江以及境外俄軍調動頻繁,有大舉進佔我東北的意圖。日軍第五師團前些日子派出前鋒遭我重創,由此全軍動員渡海來援,司令官山口中將已經抵達大沽口。和談雖然有望,軍事形勢依然不容樂觀吶!」
聶士成說著說著,表情和語調都變得凝重起來。
馮義和見聶士成不再說話,乃道:「不過,長江水師巡閱大臣李秉衡、山西巡撫毓賢、山東巡撫袁世凱都已派出勤王之師,先後到達京師。山東夏辛酉部目前正在向八里台一線急進。再看天津,前日大帥與義和團達成協議,可抽選義和團精壯補充我軍。另外,天津各軍目前置於大帥麾下,可收統一指揮之功。因此看來,洋軍雖然增兵不少、狼顧東北,我等卻只需緊守天津到恩相抵任即可。」
李燾皺緊了眉頭,馮義和補充的「利好」消息沒有一條能夠引起他的注意。所謂勤王之師,個個不堪使用,打硬仗是指望不上的!義和團補充天津各軍,士氣上倒是沒問題,只是各軍的戰鬥素養會再次降低,實際上最多收個持平的功效。再說統一指揮在天津各軍可以實現,可是聶大帥如今地位高了,沒了裕祿的緩衝,就要直接承受北京城裡那些糊塗蛋瞎指揮的壓力,更不好受!
「大帥,李燾有一言……」
「講!」聶士成看出李燾的猶豫,立馬作出了鼓勵的表示。
「今後之戰,應以保存武毅軍實力為上,惡仗,也讓毅軍以及練軍、老淮軍他們打上一打了。」李燾適時地住了嘴不再多言。
眾人訝然,他們縱然贊成李燾的提議,也想不到這樣的話會從「霹靂金剛」嘴裡說出來!他們當然不知道:從目睹任伯常犧牲後的慘狀經過十天來的痛苦思考後,李燾的心已經從熱血沸騰變得鐵血功利了,只是為這個孱弱的國家求存圖強的信念沒變而已!
人,不是要成長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