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稀罕玩意()
第二天清晨大約六點左右,幾乎一夜未眠的李燾被生物鐘催醒後,躺在炕上用有些澀痛發脹的眼睛看著茅草屋頂的竹檁條發愣。
令他睡不著的原因有很多。一是前段時間睡得太多太多;二是旁邊的兄弟二柱子小小年紀脾氣卻不小,不,是鼾聲卻不小;三是這些天的經歷實在夠刺激,讓人心神難以安定;四則是身上突然有了責任,比以前那個小小少尉排長更重的責任,這責任,在他心裡是國家的、民族的責任。
唉!太沉重了……
昨天晚上簡單的歡迎宴席上,李燾不僅僅感受到聶士成軍門與諸位軍官對「恩相後人」的熱情,也在言語間聽明白了:昨天八里台一帶之所以比較安靜,是敵人在積極地調兵遣將,準備發起更大規模的進攻。那麼,在全軍都在積極準備迎敵的時候,經過一夜休息又身擔重責的自己,就無論如何也沒有理由以身體條件為借口,拖延炮隊陣地勘察任務的完成了!
想到這裡,李燾一骨碌地爬起來,卻因動作太大而牽動正在癒合的、已經不太嚴重的傷口,不禁呲牙咧嘴一番好歹挺住。
「二柱子,起來了!」李燾邊整理衣衫邊招呼二柱子,如今二柱子是軍門派給自己的護兵了。
二柱子其實醒著,可是這如自己一般年輕的、親切如兄長的「大人」心裡有事兒,他不敢出聲打擾,索性明智地裝睡、裝不知道。此番一聽李燾招呼,忙利索地起身,三兩下收拾停當後又來幫不會穿新官服的李燾。
所謂官服,一沒有補子,二沒有頂花,只不過是官服的式樣而已。即便這樣,當李燾挎著盒子炮,背著長槍,騎在馬上由二柱子牽著出營時,還是引來官兵們一陣又一陣的竊竊私語。李燾對此倒是坦然得很,還把臉色調整成一副自然微笑的模樣,見人就點頭,絲毫沒有官長大人的架勢。
不會騎馬的李燾沒有快馬加鞭的膽氣兒,此時的馬成了很不舒適的轎子,代步工具而已。還好二柱子曉得大人有傷,服侍得小心周全,兩人慢慢地一路行來,也沒在坐騎問題上出現麻煩。
八里台在天津城南,與百年後繁華的景象相比還頗為荒疏,只有寥落的幾個自然村落而已。站在一處高地上遙遙看去,西北——東南流向的海河猶如一條玉帶繞過天津城。
李燾微微搖頭歎息。此時,河流帶給兩岸的不僅僅是灌溉和航運上的便利,還有入侵者的溯流而上!從大沽口到天津不過幾個時辰的路程。
大沽口陷落了,守將為聶士成屬下之淮軍右翼左路統領提督羅榮光,他帶著麾下將士和自己的眷屬真正實現了他的誓言——「與炮台共存亡!」
看到海河,想及昨晚宴席上諸將提到羅軍門時的悲慼神色,心裡不由升起對這位軍人的崇敬之情。(羅榮光戰前新任新疆喀什噶爾提督,本可立即啟程赴任,反倒在大敵當前之時陳情晚行,帶著眷屬入住大沽口炮台,以示抵抗侵略者的決心。)
看著東南方向,李燾佇立半晌後行了個軍禮。那是向羅榮光、向淮軍右翼左路的兩千兄弟行禮。
二柱子體會得到「參議大人」的心情,也有樣學樣行了個舉手禮。
海河,是八國聯軍依仗艦船優勢進攻天津的動脈,武衛前軍要保衛天津就要切實控制海河。此時沒了大沽口炮台,就只能依靠八里台和跑馬場的鉗制之勢了。實際上,天津保衛戰有兩條戰線,一條是針對紫竹林租界內洋人駐軍的內線,一條則是天津外圍的八里台——東局子一線,此為外線。內線力爭殲敵收復租界,外線的任務則是拖住八國聯軍溯流而上的主力,在內線戰鬥結束後相機反擊,力爭奪回大沽口炮台,逐八國聯軍出海。從這個意義上來看,武衛前軍也是腹背受敵,處境艱危!
到了實地,李燾才能感受到聶士成的壓力,也能切實地體會到讓武衛前軍炮隊力量分散的,還說得過去的理由——用兵方向太多而兵力不足!這樣一來,集中使用炮火的建議就格外珍貴了!
一路走,一路看,一路不住地跟二柱子梁昆講解軍事地形學的知識。
午飯時分,二柱子帶著李燾進了昨日剛從蘆台大營開到此地的中路炮營營地。
營官馬國寶得了消息迎上李燾,又是一番令李燾哭笑不得的、對恩相後人的親熱招呼後,吃過簡便的軍飯就去看炮。
炮,暫時放列在距離八里台小廟約七里的一處凹地裡。
馬國寶年約四十,是天津武備學堂早期學生。生得虎背熊腰,說話也是大聲高氣,走路虎虎生風,絲毫不計較李燾奇怪的裝束,感覺就是一位有些大咧咧的虎將。
這位仁兄見新任參議要看自家的寶貝兒,興致不由得更高,逕直帶李燾去看炮營當家裝備——德制克虜伯七十五毫米野戰炮。那四門野炮還罩著進口帆布製成的炮衣,在兵勇們掀開炮衣後,李燾的心頓時冷了一大截。
架退式火炮!半螺式的炮尾!如此落後的東西居然是當家寶貝?!法國人已經裝備管退式七十五毫米野戰炮了!別看口徑相同,兩者的作戰效能卻因後座機構的革新而大為不同!法國管退野戰炮能夠達到架退火炮兩倍的射速!也就是說,一門法國野炮相當於眼前的兩門。
看慣了半自動的152毫米榴彈炮,再看眼前的老古董,李燾的臉色掩不住地變得有些發白。二柱子小聲在馬國寶耳邊說道了幾句,意思大概是:參議大人重傷未癒,身子骨有些經不得累。
馬國寶沒有等來李燾的讚譽,有些失望地帶兩人去歇息。
一輛大車邊,幾名兵勇正小心翼翼地抬下一個不大的木箱子。李燾無意識地轉眼看了看,正愁沒寶在參議面前顯擺的馬國寶頓時來了精神,大聲笑道:「參議大人,這可是新鮮玩意兒哩!」
說著,沒等李燾有所表示,馬國寶就揮手對手下兵勇道:「你們幾個,打開來看看。」
七手八腳下,一部蔡司八倍炮隊鏡擺在李燾面前。
李燾轉頭看看二柱子背上布袋裡裝的單筒望遠鏡,再轉過來看看這炮隊鏡,心裡暗叫:真是及時雨呢!要用沒有密位刻度的單筒望遠鏡作為炮兵戰術裝備,去確定火炮的放列方位和射擊諸元,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有了炮隊鏡,李燾自信可以將聶士成交代下來的任務辦得漂漂亮亮!
略一打量,心裡對這尚且有些原始的炮隊鏡有了計較後,李燾跨步上前,利索地打開腳架、取下鏡套、調整目鏡焦距,對著海河方向仔細觀察,邊看邊說:「馬大人,你這裡還真有稀罕玩意兒哩!這東西好,這東西好。」
馬國寶笑了笑,心裡卻有些苦澀也有些奇怪。他習慣了單筒望遠鏡,一用炮隊鏡就頭昏腦脹,總感覺腳下的地皮子都在晃悠(單筒望遠鏡成像為平面,炮隊鏡成像為立體,這就如同長時間看立體電影一般,容易產生頭暈噁心的症狀)。因此,參議大人嘴裡的好東西在中路炮營完全是擺設。
李燾對馬國寶的心情毫無察覺,此時他的眼睛裝在炮隊鏡的目鏡上,又怎麼能看到馬國寶的表情,進而瞭解這位營官大人的心理呢?此時,他只有興奮,為必要裝備出現在眼前而興奮。
感謝李鴻章老大人,他對淮軍、對武毅軍的裝備花費是毫不吝嗇的!應該說,武衛前軍的軍械相對八國聯軍並沒落後太多,該有的都有,都花了老百姓的血汗錢買了回來。可是,有並不代表能用,能用並不代表精通,精通並不代表軍事理念上出現翻天覆地的改變!正如昨天李燾向聶士成直言那般——武衛前軍徒有近代軍隊的型制,卻沒有近代軍隊的靈魂!那就是適應軍事裝備改變的軍事理念。
「卡嗒」一聲,李燾滿意地合上目鏡的護套,笑著左右尋找裝器材的皮套子道:「這真是寶貝呢!馬大人,軍門大人交代標下做的炮位圖,就全仗您這炮隊鏡了。」
馬國寶有些擔心地看著李燾擺弄那寶貝,聽那聲響,他唯恐自己用不著的那玩意兒被弄壞了。聽營務處總辦說,那鏡子可是西洋各國都少見的,花了幾千兩白花花的銀子才買下的呢!此時聽李燾一說,如同丈二金剛一般囁嚅半晌才問道:「炮隊鏡?」
李燾拍拍身邊的炮隊鏡,疑惑地看著馬國寶道:「啊!就是這玩意兒。」
「炮隊鏡?剪影鏡吧?」馬國寶回過神來,感情這位恩相後人管「剪影鏡」叫「炮隊鏡」啊!
李燾可不管那稱呼上的區別,東西能用就成!學著這時代的人行個拱手禮賠笑道:「馬大人,這炮隊鏡可否方便借我一用?」
「咋用?」馬國寶來了興致,這東西領回營裡來,還真沒人擺弄過,也就沒顯示出價值來。
「成不成?」李燾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趕緊追問。
「成!」馬國寶的性子跟樣貌的差別不大,確實是個爽直漢子。
李燾笑著在木箱裡拿起皮套和裝鏡座的布袋,熟練地將炮隊鏡分解成鏡體和鏡座,再調整鉸鏈折好目鏡,遞給身邊的二柱子道:「收好了,再借個硬紙拍子,還有鉛筆之類的東西,我們溜前面看看去。」
「前面?」二柱子有些摸不著頭腦。整個早上兩人都在後方看適合放列炮群的地形,這「前面」二字表達的究竟是啥含義呢?繞是二柱子面粗心細,也揣摩不出李燾的話意。
李燾拍拍二柱子的肩膀補充道:「能看到洋鬼子的地方,自然是交火的地方了!」說著又轉向馬國寶,故意挑動了一下眉頭笑道:「管帶大人有沒有興趣去看看?正好,前軍各營火炮的性能參數,李燾正想請教大人。不如一起去看看,邊看邊談?」
炮兵戰時處於火線後方,可戰前實地觀察地形是炮兵指揮官的必修課業。馬國寶也是剛剛開到這裡不久,此時見李燾相邀,心想這參議想必也是炮兵行家,乃點點頭道:「正好正好,我正好想去看看。」
於是,兩人帶著護炮兵勇和牽馬馱鏡的二柱子,沿著海河的流嚮往東南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