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紅燈高照()
勉力的敬禮和激烈的思維讓李燾感覺心頭一陣發慌,第三次軟軟地倒下,這一次倒下後並沒有保持知覺,而是不甘心地陷入了沉睡之中。
「吱吱呀呀」的聲音隨著身體有規律的上下起伏在耳邊嘈吵著,夾雜著沉悶的轟隆聲,而脊背被一個硬硬的東西硌得生疼,李燾不得不又從迷亂的夢境中醒來。他還沒來得及睜眼就感覺出自己是在草制的擔架上,就感覺出身邊有好幾個人在呼哧呼哧地邊喘氣邊快步行走。很顯然,就是這些人在抬著自己。
睜眼一看,天還是黑沉沉的,只是爆炸的閃光顯然近了許多,整個城市被爆炸和火光所包圍。
「快走,快走。」有人小聲地催促著,比較尖細的聲線證明,說話的是個女性,是同胞。
「累了,這兄弟好沉。」擔架前面的人發出了些微的抱怨,令李燾不得不看向她的背影,當然,前面的人也是女性,只是黑夜中只能看到背影而已。
擔架動了一下,是向上而不是向下,旁邊有人搭了手,抬起李燾腰部附近的一根擔架橫樑。沒有人注意李燾已經醒了,黑夜裡、不時有流彈飛過的黑夜裡,幾位「大膽」的女性顯然不會注意這些。
擔架加快了速度,沿著破爛不堪的街道向不知什麼方向而去。
李燾很想站起來叫停幾位可敬的鄉親。畢竟,自己這個身體的傷勢其實並不太嚴重,草草包紮的過程中審視過一遍,不過是皮肉傷加上失血與脫力而已,如果有乾淨的繃帶和消炎粉,加上足夠的休息與營養,想必幾天就可以恢復。看幾位鄉親著緊的模樣,是被自己身上的血跡和破爛的衣服蒙蔽了吧?
一個手腳齊全的大男人讓幾個舊時代的婦女抬著走,顛簸中,李燾的臉掛不住了,正要說話,卻聽左邊抬著擔架橫樑的女人低聲哼著象順口溜一般的歌謠。
「先有朱紅燈,後有紅燈照。燒了西洋樓,蓋上吳雲廟。先殺洋鬼子,後打天主教。大清國,真熱鬧。先有神和拳,後有紅燈照。拉它的線桿,掀它的鐵道。把洋鬼子趕到關外去,保護大清朝。紅燈照,穿得俏,紅褲子紅鞋大紅襖。殺了洋毛子,滅了天主教,拆了洋樓扒鐵道,電線桿子全燒掉。練了紅燈照,鬼子見了嚇一跳……」
義和團?!
聽得清楚明白的李燾差點喊了起來,20多歲的年輕男人並不是特別沉得住氣。還好他記得自己對這個世界尚不瞭解,此時應該保持的狀態是聽、是記、是適應、而不是莽莽撞撞地行事。
就目前而言,正是瞭解義和團、紅燈照的機會嘛。但是她們那種有紅燈、紅衣、紅褲就能打敗洋鬼子的思想,令李燾自覺不敢苟同又抱著深深的同情。封建王朝的愚民政策和國民教育的缺失,造就了如義和團這樣的悲劇,無數人帶著辟邪的符紙毫無戰術可言地衝向八國聯軍的槍林彈雨,悲哀啊!
「別哼了,快走,曹(福田)老師還在老龍頭(火車站,相當於現在的天津站)打鬼子呢!」聲音來自李燾的腦後,話音剛落,擔架反倒停了下來,後面的人又急道:「三妮子,瞧瞧他怎麼恁久都沒動靜?莫要……」
擔架被小心地擱放到地上,旁邊那個哼歌叫三妮子的湊近了李燾,粗重的喘息帶出的氣流甚至沖刷著裝睡者的臉。
這眼睛是睜開還是不睜開?睜開,一個大男人被幾個女人抬了這麼久,面子上掛不住。不睜開,意味著自己還要被人家抬著不知道走多遠的路,這倒是其次,人家還擔心著自己的傷情呢!真的說不過去啊……
悠悠地,似乎是剛剛醒轉過來的樣子,李燾出了口長氣,接著像模像樣地用明顯很虛弱的聲音驚訝道:「這,這……這是哪裡?」其實就在他說話的同時,他已經依稀看清楚了眼前的女人,因為黑夜的關係,意圖查看李燾狀態的女人距離他實在太近,連包裹著頭髮的頭巾也被辨別出是紅色。
「天津啊。」那女人順口就回答上來,說完才覺得自己的語氣被粗重的喘息帶得有些變形了,這樣回答與英國、德國洋鬼子血戰一天的大兄弟,實在不夠禮貌,忙又調整了呼吸,將聲音放得很輕柔地道:「大哥,我們就在城外賈家沽東局子附近,乾字號壇口的王老師和曹老師會帶著團民來哩。」
「三妮子,少惹大兄弟說話兒。」後面的人有些責備的意味,此時,李燾才聽出她有些山東口音。
叫三妮子的頓了頓,輕輕嗯了一聲。
突然,一發炮彈在小小的街口爆炸開來,氣流夾雜著磚石彈片四下橫飛,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幾乎就在同時,那叫三妮子的快速地、一聲不響地趴在李燾的身上,用自己的身體掩護平躺在地的男人。
一陣難以避免的尖叫在這個小小的擔架隊伍中響起,女人畢竟大多數膽子比較小,炮彈落得這麼近,她們沒有嚇哭、沒有四下亂跑就已經很了不起了。也許此時,她們忘記了自己的紅燈照能夠「辟邪避彈」了。
李燾感覺到年輕女性身體具有的質感,畢竟六月天裡人們穿著並不厚重,哦,應該說是比較輕薄。儘管身處戰火連天的天津郊區,在剎那間總會有一些不好的念頭升騰起來,可這樣的本能的念頭,很快就被三妮子「本能」的掩護戰士的舉動沖刷得無影無蹤。
三妮子沒有在李燾身上趴多久,很快就起身,邊下意識地看著四周的情況邊整理了一下,急切道:「大姑,大姑,這裡會不會有鬼子?」
說起鬼子就來鬼子,沒等被稱為大姑的女人開口,距離大約百多米的街口處的熊熊火光就映照出一群黑影。
「是老毛子,快走!」大姑楞了楞,邊抬擔架邊招呼幾個年輕一些的女人,接著,就唸唸有詞地低聲說著什麼。她的聲音裡明顯有些慌亂的波動。誰都不願意落進跟野人差不多的老毛子手裡,這些羅剎鬼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據說在海蘭泡、在江東六十四屯、在璦琿、在旅順……這些沒人性的東西連手無寸鐵的老百姓都不放過,特別是女人,年輕的和尚且年輕的女人。
擔架上躺著的李燾心裡一陣燥熱,這是什麼事兒啊!?堂堂的少尉軍人在此時不能保護同胞,倒要這些柔弱的女人保護自己?!男人啊,這男人的臉往哪擱?
毛瑟1871就在身側,子彈帶就在擱腳處。陌生的武器,熟悉的鋼鐵質感讓李燾瞬間似乎有了力量。一骨碌地側身,他操著槍從擔架上翻到在地,順手拿起子彈帶繞在肩上,在那「大姑」一陣「死三妮子,你咋抬的?」的喝罵聲中,迅速爬起來低沉地喊了聲:「你們走,我掩護。」
幾個女人楞了,似乎不相信剛才還躺著不能動彈的男人此時如此的敏捷。
「快走,你們不走,我咋跟鬼子打?」李燾可不想拖著幾個女人跟老毛子蘑菇,就算他是二十一世紀的軍人,也不敢拿桿破槍就忘乎所以,小看了一九零零年的老毛子。畢竟,李燾少尉目前不能指揮排裡的戰士,也沒有先進的自動火器。
大姑看著李燾邊喊邊跑向街邊屋簷下的一個石獅子,咬咬牙道:「我們,我們,你……」
「去報告首長,這裡出現敵情!」李燾藏身於石獅子後,一邊檢查武器彈藥做著戰鬥準備,一邊隨口給幾個女人找著離開此地的理由。至於,自己從來沒有經歷過真正的戰鬥這樣的事實,在突發情況和男人的面子因素干擾下,並沒有被他察覺。
「首長?誰?大兄弟,你說清楚啊!」
大姑被三妮子拉著,邊向來敵的反方向跑,邊大聲問著。
李燾突然有種想笑的衝動,這兒哪裡有什麼首長啊?壓抑下笑意,他板著喉嚨道:「就是你們的頭頭,頭頭,知道不?」
那大姑停下腳步,似乎是想了想後才喊:「大兄弟,你咋稱呼呢?」
「李燾!」
喊話聲能被大姑她們聽到,自然也能落進越來越接近的老毛子兵耳朵裡。一陣「辟里啪啦」的槍聲響起,石獅子被打得石屑亂飛,火花四濺,子彈帶著「嗖嗖」的破風聲掠過李燾身邊。
回頭一看,女人們的身影已經快速消失在黑夜中,顯然,她們熟悉這個城市。李燾略微安心了,卻馬上萌動起另外的不安來——戰鬥開始了,這是真正的戰鬥,不是打靶,也不是演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