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炅煛宇宙,十捷貝星團,左右臂螺旋星系轄區犯罪記錄:
·宇宙囚犯ptb-9530-d1001號:
姓名:哥利亞
星籍:迪弗梅申星人
分類:詐騙犯
性別:雄性
年齡:結繭前階段
量刑:邊際星球勞動改造五十萬年
上訴:無
我的名字叫哥利亞。
父親說那是在空中迴旋的飛鳥的名字。
這種鳥一生不會落地,永遠翱翔,永遠自由,天空就是它的遊樂場。
我的遊樂場是三棵樹的範圍。
父親告訴我永遠不能到最大的那棵樹的另一邊去。
小的時候我不懂為什麼。直到有一天,我看到族人把父親的屍體從樹的那一端抬回來,我忽然明白了。
樹的那一邊意味著死亡。
族長撫摸著我的頭告訴我永遠不要到外面去。
鳥兒長長的鳴叫著劃過三棵樹的上空……天空很大,我的遊樂場很小。
我們一族本質上是變形蟲的一種,壽命非常短暫,數量也很少。
其實這片森林足夠我們存活,可是族裡的每一個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尋找著「外面的世界」。
有的人出去了,然後再也沒有回來,或者只有屍體被送回來,比如父親。
有的人小心的張望,比如我,每天都躲在樹梢久久的凝視遠方。
有的人回顧以往,比如族長,總是向年輕人念叨些迪弗梅申星人曾經的輝煌。
有的人,則去書海裡徜徉,比如我的妹妹歌莉婭。我族擁有數量驚人的文化典藏,所以那個世界也很寬廣。
看到這些涵蓋了各個星球各種民族的典籍,以及豐富的遊歷筆記,我有些相信族長的話,也許迪弗梅申人曾經真的很強大。
歌莉婭說,史書上記載著,這個星球曾經完全屬於迪弗梅申星人。我族曾經是最自由的一族,我們特殊的擬態能力讓們可以最大限度的適應宇宙各個角落的生活,融入各種不同的族群。
四處遊歷才是迪弗梅申星人的天性,我們的世界從來沒有邊界。
就像那種叫做哥利亞的飛鳥一樣,一生翱翔,宇宙是我們的遊樂場。
那麼為什麼,我們現在要被限制在這個憋屈的森林,從生到死,不得出去?
屬於我們的星球,現在究竟變成了什麼樣?
宇宙是我的遊樂場。
這句話就像最有誘惑力的毒藥,引得我眼睛發亮的看向遠方。
只是張望已經不能讓我滿足,對佔領者的憤恨和流浪的渴望糾纏在一起,迪弗梅申人的血液在體內左衝右突的呼喚著我出去闖蕩!
族長面對我的道別長長的歎氣,伸手撫摸我的頭頂輕聲卻堅定的告訴我:既然無論如何都要出去,就要闖得像樣。給他們點顏色看看吧!
我笑起來,什麼也不怕的拉著妹妹出發。
歌莉婭是個溫順嬌弱的小女孩,有一些笨拙,連變形的手法都還不太熟練。可是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妹妹,無論哥哥做什麼決定,她都會默默的支持。
我說,歌莉婭,我們出去玩,去樹的那一邊玩。
她便收好自己的小包裹,乖乖的拉著我的手,微笑著說,好。
好像樹的那一邊並不意味著死亡,好像我們真的是去玩。
歌莉婭,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妹妹。
所以你死去的時候,我很難過。
從此以後,我是一個人了。
既然這個世界害怕我們,怕到要趕盡殺絕,我為什麼還要遵守它的規則呢?
給他們點顏色看看吧。
只要我願意,這個世界對我來說沒有秘密。
沒有我不能偽裝的人,沒有我無法到達的地方,沒有我拿不到的東西。
讓這個宇宙混亂真的很簡單。
我不再缺錢,不再沒有地方住,不再沒有東西吃。
旅行最初的艱難現在想來如此遙遠,當初為何那麼傻呢?
可是為什麼,現在的我還是會在午夜驚醒?坐在豪華的床上懷念曾經跟歌莉婭依偎著躲在漏風的屋簷下裹著一條毯子入睡。小小的歌莉婭會小聲的說,哥哥靠過來一點,這樣比較暖和……
那樣比較暖和……
時間一天天過去,我已經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的人。
流浪似乎變得越來越無趣了。
我跟著旁邊桌上的這對情侶很久了。
從一個星球到另一個星球,從一個景點到另一個景點。
歌莉婭活著的時候,我們也經常去一些知名的地方。因為她在書裡讀過,想去看看。看著她期待的表情,我也會帶著滿滿的期待認真準備著旅程,當終於抵達時,那一刻的興奮無法形容……
歌莉婭死去之後,我經常這樣毫無目的的跟著要下手的目標四處亂逛。我不關心它們要去哪兒,我只在乎它們有多少錢,以及失去那些錢以後會有多麼絕望的表情。
可是這次的情侶,有點奇怪。
它們比我還隨便。
這樣恬淡平和的旅行,讓我彷彿回到了最初,那時我牽著歌莉婭的手在花田里慢慢的走,有鳥兒成群的飛過,享受的是整個宇宙……
我決定快點動手。
這兩個傢伙太危險了,他們總讓我回憶起跟歌莉婭在一起的日子,讓我竟然因為想一直看下去就遲遲捨不得動手。
騙子的大忌是對目標產生感情。在那樣的事發生之前,把它結束吧。
變成那個血族雄性的樣子,我一邊在心裡熟練的編造著謊言,一邊慢慢走向它們的房間。
宇宙第一酒店頂級套房,它們兩個真的是肥羊。
還沒編好騙小羊開門的話,就在樓梯上正面與之相遇,實在讓我意外了一下。好在多年的模仿經驗和長期以來的尾隨觀察讓我沒有露出破綻。接下來兩個動作:直接躍過扶手的急切,唇上輕吻的愛憐小心,我拿捏得精確無比。
果然,見到這些平時的反應,對方的少許詫異已經消失無蹤,仰頭等著我開口說點什麼。
沉默了幾秒鐘,我在腦海中飛速搜尋著此時最合適的,最容易讓對方把錢主動交出來的借口,然後將聲帶調整到最貼近那只血族雄性的頻率,輕聲道:「我們換個地方玩吧。」
我知道這句話就相當於這兩隻撤離的暗號一樣,此時說出來會吸引對方全部注意力,讓它注意不到別的不對勁。而之前那幾秒鐘思考借口的沉默,也會被當作被迫逃亡前難以啟齒的歉意。一切天衣無縫。
果然,對方愣怔了一下,情緒明顯從興奮期待變成了低落,垂下腦袋,動作並不明顯的將幾張門票收回自己的小口袋裡……那是它想去看的表演麼?現在大概很失望吧?
「嗯。」它再次仰起頭的時候,臉上居然帶了笑容!語氣輕快的說:「正好,這次我們乾脆去真的海底世界看看好了。」
她說得那麼期待,好像不是要逃亡,而是真的在計劃下一個旅行地點一樣。讓我不禁也自然考慮起哪裡的海底世界比較好來……一瞬間,它仰著頭乖乖微笑的表情跟曾經的歌莉婭如此重合,讓我竟有擁抱的衝動……
我想我大概真的需要一個旅伴了。
溫柔但堅強的,嬌弱但樂觀的。
拉著我的手,陪著我走遍世界……
低頭拉起它小小的手,輕輕親吻,我聽見自己說:「好。」
海底世界也好,隨便哪裡也好,我都可以帶你去。
這個一時衝動的決定讓我突然很興奮的期待起新的未來!甚至已經不太關心他們到底有多少錢了。此時我更擔心該怎樣說服對方。
帶著她逃離酒店的路上,我第一次為自己的身份懊惱起來。
要怎麼開口?
說我是被驅逐的迪弗梅申星人,現在的職業是騙子,雖然我騙了你的錢,但我希望你不要生氣,另外最好離開你男人,然後代替我的妹妹過來陪我麼?
我大概是瘋了。
好在這個世界沒容許我瘋很久。
女孩想到了自己忘掉的那只寵物,便甩開我的手急沖沖的跑了回去……
看著它的背影,我猶豫了一秒鐘,沒有追上去。
一瞬間我退卻了。
我的身份,我的職業,我在做的事,有哪一樣值得別人留下來陪我?
族長告訴我,既然無論如何都要出去,就要闖得像樣。
對不起,我一點也不像樣。
忽然覺得好累,不想飛了,想落地,想回去。
我出來好多好多年了,卻沒為迪弗梅申星人做出任何事,只失去了我的妹妹,和我的自尊。
為什麼從來沒有人告訴我,那只叫做哥利亞的鳥,除了飛翔,還做什麼呢?
追兵來的如此之快。
直到被捕入獄,我都沒有什麼真實感。
大概那包騙來的東西銷贓的時候出了問題。看來追捕那兩個人的力量真的很強大,而且也很執著,僅憑著蛛絲馬跡就能追到以難以捕獲而聞名的我。
終審前,有一位大約身份很尊貴的男人單獨與我見了一面。
那是個面容俊美不遜於那只血族雄性的男人,手裡把玩著那袋東西中的一個小首飾問我,那兩人去了哪裡?
我當然不知道。
會審沒有任何結果,那個血族貴族似乎也沒有生氣,只在最後問我那個女孩怎麼樣?
我回答,很好。
對方點點頭,對話便結束了。
麻木的聽完宇宙法庭的審判,我將被押送至一個偏遠的星球度過後半生。
我並不在意被關在哪裡,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地方真的關得住迪弗梅申星人。
我可以逃出來,還可以把那個監獄攪得一團亂,甚至可以去薩恩星報復一下那群抓住我的傲慢血族。
可是我懶得做了,我真的累了。
我們一族壽命短暫,我想此時的疲倦大概就意味著我的生命快要走向終點了……
走出法庭的時候,天空中有羽毛潔白的飛鳥鳴叫著掠過,翅尖在雲間劃出自由的弧線……
父親說歌利亞是一種飛鳥的名字。
這種鳥一生不會落地,永遠翱翔,永遠自由,天空就是它的遊樂場。
可是父親沒告訴我,如果有一天它飛累了,該做什麼……
—哥利亞·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