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一個時代的終結】
七叔的病是腦子。我不太清楚那些複雜拗口的醫學術語。我唯一知道大概的意思:七叔的腦子裡有一個腫瘤,惡性的,因為位置的原因,手術的成功率不到百分之七。所以基本杜絕了手術治療的可能了。
而這個腫瘤,隨著日益的生長,到了後就會要了七叔的命!一旦它生長到了一定的程度,壓迫了一些腦部的神經,七叔就會失去一些人基本的感觀,比如視覺,聽覺,嗅覺……等等。
而現,七叔的眼睛視力已經衰退了。
半個月內,任何一天,七叔都可能會忽然毫無徵兆的……猝死。
我走到他的身後,七叔並沒有察覺——事實上,他的聽覺也衰退了。
輕輕的,我聽見老人的一聲歎息,然後他伸出了乾枯的手,試圖去觸摸樹枝上的那顆嫩綠的芽……可是他的手伸到了一半,停住了,似乎捨不得一樣,距離嫩芽幾厘米的地方,停頓住了。
「七……七叔。」我輕輕喊了一聲。
他轉過頭來,無聲的看著我,笑了一下。七叔的臉色很疲憊,但是眼神依然很亮,他低聲道:「扶我起來吧。」
我把他扶上了輪椅坐好,然後給他蓋上了一條毯子,我皺眉道:「小朱呢?我不是讓他照顧您的麼?」
七叔搖搖頭:「我讓他出去幫我買東西了。」他看了我一眼:「有香煙麼?我想抽一枝。」
我沒有猶豫,立刻掏出了香煙盒給他。
我知道,他這種絕症的患者,肯定是不適合抽煙的……但是,我能拒絕他麼?這個老人。就快死了。或者三天,或者五天,或者……就下一分鐘!
就讓他臨死之前,量的多享受一些吧。
七叔的身子已經很虛弱了,他夾著香煙的手指都顫抖。我心裡有些酸意,推著輪椅:「我們進去吧,七叔,外面有些冷。」
「不。讓我外面多待會兒吧。」他笑了一下。
我無聲地站他的身邊,不知道說什麼……安慰的話麼?我不知道怎麼說,對於一個已經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人,那些無聊的安慰的空話,根本沒有什麼意義。
七叔靜靜的吸完了一枝香煙,愜意的歎了口氣,然後他不顧我地阻攔,掙扎著彎腰。順手地上抄了一下……
鵝卵石地面的兩側,是的土壤,因為種植的植物是剛移栽過來的,所以土壤還有些鬆動。
七叔非常費力的,用他已經顫抖的手指。從土地上抓起了一把泥土,然後他坐直了身子,抓著這把泥土湊了鼻子邊上,用力的嗅了一下……
「人老了。」七叔歎了口氣。看著我,彷彿笑了一下,帶著幾分落寞:「過不了幾天,我就會和這些泥土融為一體了……嗯,塵歸塵,土歸土。人嘛,早晚有這麼一天地。」
隨後,他吃力的揮揮手。指著他的前面:「你坐下,和我說說話吧。」
他的前面只有一個水泥檯子,可是我這會兒哪裡還會乎這些,聞言立刻坐了下來,就坐他的對面。
「小五……」七叔點了點頭,他看著我,眼神閃亮……這或許是這個老人全身上下唯一還具有生氣地地方了:「你幹得不錯……真的,幹得很不錯。」七叔低聲道:「自從你接手以來。其實開始的時候。我也懷疑過你……畢竟你太年輕了,但是當是。為了大圈兄弟們的生計,我還是決定出來支持你。現看來,我地選擇是正確的了。」
我沒說話。
「現的大圈的兄弟們,比之前二十幾年來,任何時候過得都要好!我今天想和你說一句話……」七叔看著我,臉帶微笑,隨即他很欣慰道:「兩年前,你來找我,我帶著你走進大圈……恐怕是我這輩子做過得得意成功的一件事情了。」他伸出手來,輕輕摸了摸我的臉,笑道:「小子,我現還記得那天你背著一個包,一看就像是剛偷渡上岸來的樣子,一臉愣頭愣腦的樣子……唉,可是沒想到,這才兩年,你已經是溫哥華說一不二地五爺了。」
我有些心酸,用力捏了捏七叔的手。
「我這輩子,走到現,算是走到頭了。」七叔歎了口氣,他指著那樹:「看見那嫩芽了麼?我今天才看見它發芽了……嗯,很好,很好啊。你比我強,比我們從前的那一幫老傢伙都強。我相信,今後你會把這幫兄弟們領得風光,我老頭子已經看不到了……而且,恐怕也幫不了你什麼了。」
我覺得嗓子有些哽咽,想說什麼,但是又說不出口。
「人啊,到了死的時候,總有些羅,總覺得話說不夠,天看不夠,總想能多睜眼幾天……哪裡有這麼便宜!嘿嘿!我老頭子這輩子,風光也風光過了,殺人放火的勾當也做過了,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快意恩仇,那樣的日子也過過了。值了!他媽的。」七叔笑了起來:「而且,我比其他的那些老兄弟得意地是,他們死地時候,大圈還動盪!而我死的時候,卻親眼看見了大圈地興旺!!回頭我到了下面,遇到那些老兄弟,也可以對他們炫耀一下了。」
他笑得很愉快,然後把手裡的那把泥土又嗅了嗅,隨手灑了地上。
「小五,我求你一件事情。」七叔看著我。
「七叔,您說吧。」我毫不猶豫道:「不管什麼事情,我一定給您辦妥了!」
「我老了。」七叔靜靜的看著我:「我十幾歲從家鄉出來,那個年代,動盪!我下鄉插隊,雲南待了十年!整整十年啊!當時我還是個小子,從鄉下回來之後,立刻就趕上了和越南打仗,我和一幫老兄弟,剛下汽車,就立刻衝去報名參了軍!嘿嘿!之後,打完了越南,我們這幫傢伙也都成了一身血腥的傢伙。現說來也奇怪……嗯,我加拿大待了這麼多年,一直到現,我快死了,心裡卻從來不想家鄉。一點都不想。我家鄉也沒什麼了,娘老子的墳都沒了,當年離開的時候,就一個破牛棚。也沒什麼念想了……可是這些天,我晚上夢裡,就總想著雲南的那個山村。就是我下鄉插隊的地方。我那兒待了十年啊。唉,這兩天,我總想,人離鄉賤啊!人都說,老了,落葉歸根,可是老子的根哪裡?家鄉我是不想了,沒什麼東西那裡了。我就想著還能有教會回雲南一趟,回我當年住了十年的那個山村裡。小子,你知道麼?我一直覺得,那裡才是我的根!是我的家鄉啊。」
我心裡一動:「七叔,您如果想回去,我立刻安排!」
「不了。」七叔搖搖頭:「我現不敢回去了……說來不怕你笑……我,我怕啊!我怕回去了,看見那裡都變了,熟悉的房子沒了,熟悉的人沒了……回去了,反而落得心裡不舒服。嘿嘿,小子,你知道不知道我為什麼想那個地方?」
「不知道。」
七叔看了看遠處,他彷彿回憶:「當年啊,那裡,那個山村裡,那年我才十八歲吧,當時我和老八,還有老三老四,都那裡插隊,我身體好,還和山裡人練幾手功夫。仗著自己年輕,還喜歡和人打架。老八老三老四他們,就總給我擦屁股,哈哈!可是呢,我後來喜歡上一個姑娘……嗯,那姑娘叫什麼名字來著,嗯,是了,好像是叫阿旺。你不許笑,這個名字是不好聽,可那個姑娘,漂亮,水靈!我們當年那幫小子,哪裡見過什麼女人?都把她當仙女一樣啊。嘿!」
他回憶當年,說起這些來,卻反而越發的精神了,甚至又問我要了一枝香煙。
七叔夾著香煙,繼續回憶:「嗯,阿旺是什麼時候對我有意思了……唉,老子是記不得了。我幫她挑過水,還幫她劈過柴。她對我笑啊,奶奶的,笑的那叫一個甜!後來有天晚上,就小河溝子後面,老子和她偷偷幽會,一個把持不住,就把她……哈哈哈!」
隨即七叔笑了一會兒,眼神裡閃過一絲陰霾:「唉,我是想娶她當婆娘的,她也是肯的。但是當年啊,那個年頭……我們是外來的,是下鄉插隊過去了,說句難聽的,我們成分不好啊!當地人也不肯把自己的閨女嫁給我們。我和阿旺偷偷好了一個月吧,她爹媽就把她嫁人了,嫁給的是臨村的一個傢伙,媽的!」七叔眼睛一瞪,大聲道:「老子當年年輕啊,腦子一熱,就拿了一根扁擔,衝到了阿旺家裡,把她家大門劈了,和她爹媽吵了一場,然後我拿著那條扁擔守村口,我知道娶她的那個小子今天要來下聘禮,我就寸口守著!老遠看見他帶人挑著擔子來了,我當時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邪火,一個人提了挑扁擔跳了出去,一個人把他們七八個人都打跑了!那個小子還被我一扁擔打了肩膀上,回家之後床上躺了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