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忠背著手,在楚王府裡慢慢的走著,郭嘉拱著手,落後半步。兩人誰也不說話,只是慢慢的走。郭嘉知道閻忠是劉修最倚重的謀士,正是眼前這個看起來像個鄉夫子的人替劉修制定了涼州對,確定了劉修功業的方案,如今的發展,正按著閻忠當初制定的方案一步步的實施。也正因為如此,閻忠才能在劉修面前那麼從容的辯駁。
閻忠同樣知道,郭嘉雖然年輕,卻是劉修最信得過的人之一,他掌管著劉修身邊最機密的事。不僅如此,當初劉修能那麼快的奪取益州,真正打開局面,讓涼州對能夠落到實處,正是出於身後這位年輕人的策劃。
一老一少,惺惺相惜。他們為了避嫌,從來不在私下裡聯繫,今天是難得的在一起說話,雖然身邊還有當值的侍衛,可是對於他們這樣的身份來說,已經有些犯忌了。
能讓兩個聰明絕頂的人做出這麼犯忌的事,當然是有必須這麼做的理由。
兩人慢慢的走上了楚王府的圍牆。楚王府說是府第,其實就是一座小城,這座城內外駐紮著三百多虎士,在數里外還有一萬親衛步騎拱衛。名義上這是驃騎將軍的親衛營,可誰又能把驃騎將軍和楚王府分開。以藩王世子領兵本就是不合規矩的事,只是沒人敢跳出來說罷了。
圍牆有兩步寬,持戟的衛士們都面朝外,注意著目力所及的遠方。天很藍。雲很白,遠處的江水如帶。
內院裡傳來一陣充滿童年歡樂的笑聲:「我抓住你了,我抓住你了。安安,我抓住你了。」
閻忠目光一閃,笑了一聲:「業王孫從來沒這麼開心的笑過。」
郭嘉應聲答道:「恐怕也沒這麼放肆過。」
閻忠無聲的一笑。停住了腳步,俯視著下面院子裡正在捉迷藏的劉安、劉業,不以為然的搖了搖頭。「的確如此。不過上位者,就是要喜怒不形於色,深藏不露,才能使臣者懼,使臣者不敢有異動。」
「治國如治家,威嚴的家長。未必就是一個合格的家長。」郭嘉也站住了,目光卻穿過了樹蔭,看到了舒舒服服的倚在廊下胡床上的劉修,以及坐在一旁正在竊竊私語的長公主和王楚母女。「將軍從來就不是一個威嚴的家長,可是我看他教育兒女的辦法就不錯。」
「這要看是教什麼人了。」閻忠轉過頭,眼中露出不以為然的笑意。「安王孫是庶子,他以後不需要面對那麼多各懷心思的臣下。當然可以率性而為。可是業王孫不一樣,他生下來肩上就比別人多一份責任。安王孫管的是家,他管的卻是國,差之毫釐,失之千里。豈能一概而論。」
「公孝先生,你知道將軍對陛下最不滿意的是什麼嗎?」
「還能是什麼,還不是因為他無能,只會耍小聰明。」
「不,將軍其實對陛下期許甚高,他一直覺得包括業王孫、安王孫在內,資質都不如陛下。只可惜,陛下回宮之後,太早的接觸了法家的學術,根基不厚,境界不高。」
「境界?修道麼?」閻忠半嘲諷的笑道。
「何嘗不可以這麼說。」郭嘉也笑了起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不也是治道的四個境界?」
閻忠眉梢一挑,沉吟片刻:「那你倒說說,這四個境界之間有什麼區別。」
「修道的事,你得去問將軍或者國師才行,我可說不清楚。不過,我的理解是,修身、齊家都是深植根本,先學做人,做一個能愛人的人,也就是以儒者心為根本。」
「嗯,還有呢?」
「治國,則更上一層,要用到權術,也就是法家的學術。」
「那陛下現在不就這麼做的?」
「他是這麼做的,可是沒有仁心做根本,這未免有些劍走偏鋒。」郭嘉伏在女牆上,頓了頓,又笑道:「這就和習武之人不先打熬身體,鍛煉氣力,先學各種兵器招術,空有其表,卻不能真正舉重若輕,游刃有餘一般。」
閻忠眉心微皺,沉思半晌:「儒法不相容。漢家雖獨尊儒術,實際是外儒內法,用的還是法家學術。這儒不過是張皮,按照你這個意思,將軍卻是要將儒變成骨肉不成?」
「我是這麼猜的。」郭嘉轉過頭,笑瞇瞇的看著閻忠:「將軍能有今天,就是因為他願意與天下人共利,而不是把天下看成一人的私產,這不是仁心是什麼?不爭而天下莫與之爭,是因為他即天下,天下即他。」
閻忠哂然而笑:「又是這一套玄理,你就不能說點新鮮的?」
「理不在新鮮不新鮮,而在有沒有道理,是不是真實。」郭嘉歎了一口氣:「將軍前瞻後顧,就是因為有這樣的想法,可是他卻忘一件事,有人並不覺得這天下是他的,還一心想要奪回去。」
「所以,將軍要想實現他的仁心,首先就要將天下真正變成自己的。」閻忠應聲說道:「否則,他現在有的這一切都是借來的,遲早還得連本帶利的還回去。」
「說一千道一萬,這一步還是必須得跨出去。」郭嘉點了點頭:「現在的問題是,如何破解橫亙在將軍心中的心魔,讓他突破這個藩籬。」
「還不能引起他的牴觸。」閻忠接上去說道:「不瞞你說,我們的想法雖有些差別,在這一點上,我們卻是殊途同歸。」閻忠看看四周,低聲道:「將軍之所以得人擁戴,但是因為他的仁心,可是現在,讓我們束手束腳的,卻也是這仁心。」
郭嘉笑了起來,點頭表示贊同。「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天下又有誰沒有缺點呢?將軍的這個缺點——假如能稱為缺點的話,我覺得也不算是壞事。」
「這話倒也說得是。」閻忠還要再說,卻看見一道黑影忽然直落下來。郭嘉伸出手,那只燕鷹準確的停在了郭嘉的手臂上。郭嘉從燕鷹的腳上取下一隻小銅管,迅速的看了一眼。臉色一變,「公孝先生,我不能和你再聊了,有急事要立刻報與將軍。」
閻忠打量了一眼那只燕鷹,突然說道:「這鷹看起來很疲憊,大概飛了好幾天,不好好的休息一下,可能會傷了。」
郭嘉詫異的看了他一眼。道:「多謝先生提醒。」說完,他匆匆的下城去了。
閻忠眉毛一掀,輕輕歎了一口氣:「文和,希望你不要玩火。將軍再有仁心,也不會希望有人把他玩弄於股掌之上啊。」
劉修聽到郭嘉急促的腳步聲,睜開了眼睛,坐了起來。正好接過郭嘉遞過來的急報。他看了一眼,嘴角一歪:「呂奉先大概是不知道他女兒在宮裡吧,謊報軍情,可是要殺頭的。」
郭嘉沒敢說話,只是盯著劉修的眼睛。劉修思索片刻。將紙條揉成一團:「還有誰知道?」
「我剛接到就送過來了。」郭嘉遲疑了片刻,又道:「公孝先生可能猜出一二了。」
劉修笑了起來,「你們一隻老狐狸,一隻小狐狸,在上面嘀嘀咕咕半天了,還想瞞我?奉孝,我還沒老得聽不清周圍的聲音呢,你的擔心有些太早了。等我真聽不清了,你再這麼用心不遲。」
郭嘉的冷汗從額頭上沁了出來,強笑道:「將軍道行高深,只怕臣老得耳背了,將軍還能動察千里之外的一舉一動,哪裡還需要臣來提醒。」
「我倒不擔心你。你天天靜坐修心,不會老得那麼快,可是有些人,我擔心他們心思用得太過,會未老先衰啊。」劉修雙腿岔開,兩手扶在大腿上,考慮了一會,又擺了擺手,重新躺倒。「且莫理他,我自睡覺去,天塌下來,自有高個兒頂著。」
郭嘉大喜,剛要轉身走開,劉修又叫住了他:「奉孝,他們都辛苦了,把老子五千言給他們送一份,讓他們也修行修行,不要總這麼毛燥。也真是的,一把年紀了,還像個孩子似的一驚一乍,我看他們還不如我家閨女有城府呢。」
郭嘉強忍著笑,緩緩退了出去。剛走到門口,閻忠便站在牆後,像他招了招手:「將軍說什麼?」
「將軍說,你們都太毛燥了,要修行修行。」郭嘉一本正經的說道,卻又擠了擠眼睛:「公孝先生,我馬上就拿一部將軍手注的老子五千言給你,你細細的看,一定會大有收穫的。」
「修行?老子五千言?」閻忠一頭霧水。
「不要急。」郭嘉一字一句的說道:「你看了就明白了。」
閻忠這才心領神會,連連點頭:「那好,我就等著拜讀了。」
郭嘉腳步輕快的向他住的小院走去,閻忠撫著鬍鬚,邊想邊笑,正要走開。劉修的聲音從裡面傳來:「公孝先生,既然來了,何不進來一敘?過門而不入,莫非是覺得我不堪共語嗎?」
閻忠連忙轉身進門,一邊走一邊朗聲笑道:「將軍這說的是哪裡話,我是怕將軍覺得我不堪共語,這才逡巡不前。將軍既然開口相邀,那可別怪我糾纏不清,不把問題弄清楚了,我是不肯走的。」
劉修詫異的笑道:「還有什麼事能攔得住西涼名士公孝先生?說來聽聽,我也長長見識。」
閻忠走到廊下,劉和連忙起身,將身下的坐榻讓給閻忠。閻忠也不推辭,拱手謝了,便拖過坐榻,坐在劉修的胡床旁。「剛才奉孝提及治道的四個境界,剛剛說了三個就走了,臣是心癢難忍,只好來向將軍請教。敢問將軍,這治國當以儒法強合,那平天下,又當如何?」
「這個問題嘛,那可就複雜了。」劉修含笑道:「要平天下,當然是先要瞭解天下。公孝先生,你心目中的天下又是什麼樣子的,能否說來聽聽?」(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