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四年正月初五,楊修回到了洛陽。小天子已經等得六神無主,楊修一到宮裡就被小天子拽住了:「快說,他怎麼說?」
楊修為了趕路,這一路是騎馬回來的,而且換人不換馬,一口氣奔了四天,跑完了一千八百里的路程,辛苦可想而知。更大的問題是他大腿的內側磨破了,一走路就疼得鑽心,這一跪下去再想起來可不是那麼容易了。
「車騎將軍……」楊修咧著嘴,連吸兩口冷氣,好容易站了起來,額頭上已經沁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小天子見,連忙讓人把他扶到一旁的錦榻上坐下,又讓人拿來了酒,讓楊修先喝兩口,鎮鎮痛,然後傳太醫來給楊修看傷。太醫很快來了,檢查了楊修的傷口後,給楊修敷上了藥。當絲絲涼意沁入皮膚,楊修的臉色這才好了些。
在小天子焦急的目光中,楊修開始講述自己的江陵之行。小天子現在最想知道的是劉修對他御駕親征是什麼反應,可是楊修講了很久,還是在講荊州即將施行新政的情況,這並不是他想聽的,他幾次想開口打斷楊修,可是看看楊修嚴肅沉重的表情,最後還是按住了自己急迫的心情,耐心的聽楊修講。
講完了新政,終於講到了除夕之夜,講到了與蒯良的交鋒,小天子屏住了呼吸,很久沒有說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憤怒和失望交雜在一起,讓他的小臉顯得有些猙獰。
「他這是要反了?」小天子寒聲道:「朕要御駕親征,他不來侍駕,居然要坐觀成敗?」
楊修舔了舔嘴唇,底氣不足的說道:「臣以為,車騎將軍未必有這樣的想法。」
「未必?」小天子橫了他一眼,嘴動了動,又沒說出來,好像把什麼話嚥了回去。他吸了一口氣。平復了一下心情,這才問道:「那你說他是什麼意思?」
「陛下,臣以為,車騎將軍此舉,也有讓陛下立威的意思。」楊修小心翼翼的說道:「如果車騎將軍在,就算打贏了,誰又會記得陛下的功勞?」
小天子冷笑一聲:「那你覺得他不來,我能打得贏嗎?」
「臣不敢說一定能。但至少有機會。」楊修說道:「陛下御駕親征,並不是要陛下衝鋒陷陣。只要陛下乘輿到旋門關,犒賞三軍,則士氣必然大振。有太尉段公、前將軍皇甫嵩和鎮東將軍等能征善戰的名將扈從左右,陛下打幾個勝利又有什麼不可能?」他頓了頓,又道:「車騎將軍雖說不親臨一線,可是他應該不會坐觀成敗,他只要做出一點表示,就足以牽制袁家,讓他們不能全力以赴了。」
「那是。他的威名比朕御駕親征還要更重幾分。」小天子語帶譏諷的說道。他摩挲著手裡那方玉印,想著當初劉修人在北海。幾封書信就破解了袁家的攻勢,不由得有些沮喪,心裡的恐懼不僅沒有減輕,反而更重了。楊修也聽出了天子的意思,沒敢再說下去,只是伏地不語。
小天子看看他那副樣子,沒有再為難他。讓他先回府休息兩天,養好傷再進宮當值。楊修走了,小天子在殿中來回走了半天。他的步子很慢,可是他的頭卻低著,看起來有些不堪重負。剛剛趕來的蹇碩看到他這副模樣,突然想起了當年先帝也是如此,鼻子不由得一酸。
「你怎麼了?」小天子注意到了蹇碩臉上的表情,皺著眉頭問了一句:「太后叫朕?」
蹇碩連忙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點頭道:「太后聽說楊修回來了,想要他去回話。」
小天子無聲的一笑,轉身向椒房殿走去。蹇碩在後面跟上,小天子又問了一句他剛才流淚的原因,蹇碩解釋了一下,小天子沉默了,他不再說一句話,悶著頭向前走。來到椒房殿,向宋太后行了禮,把楊修剛才說過的話簡明扼要的轉述給宋太后。
宋太后一直靜靜的聽著,直到小天子說完,宋太后才平靜的說道:「楊修是這麼說的?」
小天子眨了眨眼睛,堅持道:「母后,楊修說的什麼,我記得清清楚楚,沒有說錯。」他想了想,又賭氣的說道:「如果母后不信,我再讓人把楊修追回來,母后親自問問便知。」
「我不是你說錯什麼。我只是覺得,你的情緒不對。」宋太后淡淡的說道:「楊修怎麼看待車騎將軍的反應?」
小天子有些沮喪,撅著嘴把楊修的話複述了一遍,最後有些不平的說道:「不知道他收了車騎將軍多少禮,他居然替車騎將軍說話。」
宋太后沉下了臉:「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楊修是你最信得過的人,你居然這樣懷疑他,以後還有誰敢對你說真話?」
小天子被宋太后突然嚴厲起來的態度嚇了一跳,紅著臉沒敢回答。宋太后不假辭色的說道:「皇帝居於深宮之中,如何掌管天下萬民?離開了百官,你什麼也做不成。盲從大臣固然不妥,可是動輒懷疑別人,也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楊修在你身邊多年,如果僅僅是因為收了車騎將軍的禮就為車騎將軍說好話,那是你識人不明,而不是楊修的錯。如果實際情況不是如此,那你就是對自己沒信心,你不是不相信楊修,而是不相信你自己。」
小天子緊張起來,躬身請罪。
宋太后這才緩和了口氣,耐心的勸道:「楊家和袁家是姻親,袁家起兵,楊家與之決裂,不肯背叛朝廷,哪怕那幾年一直備受壓制。這樣的忠臣你都不信,你還能信誰?」
「母后教訓的是,是我想得太多了。」
宋太后點點頭,思索了片刻:「我覺得楊修說的有道理,也許車騎將軍不來扈從輦駕,是給你立威的機會。陛下現在無功,當然沒有威信,也沒有自信,當然覺得所有人都是對手,都是威脅。等陛下立了功,得到群臣對你的敬服。有了信心,自然不會覺得處處有危機,個個是敵手了。」
小天子漂亮的眉毛挑了挑,覺得宋太后這些話好像在說楊修,實際上是指責他輕易的懷疑劉修,心裡有些不服,抗聲道:「母后,車騎將軍做的這些事難道就是一個臣子應該做的嗎?在他的眼裡。我還是一個皇帝嗎?」
「在他的眼裡,你不僅僅是個皇帝。」宋太后盯著小天子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道:「車騎將軍對你有撫育之恩,他一直把你當孩子看待,或許方式有些不合適,但是我相信,他絕對沒有你想的那麼危險。」
「母后憑什麼這麼說?」小天子的聲音有些尖利。
「憑我的直覺。」宋太后眼神一緊:「憑我這麼多年對車騎將軍的瞭解。陛下,你要吸引先帝的教訓。當年先帝如果不是橫生猜忌,而是一如繼往的信任車騎將軍,哪裡會讓袁家有今天。他又怎麼會勞累過度,英年早逝?」
宋太后指責先帝。這讓小天子有些無法接受。為尊者諱,這是儒家倫理觀的一個重要原則,更何況先帝不僅是他的父親,還是至尊,更是一個已經死去的人。謚為靈,已經讓他非常不滿,如今母后居然還當著他的面指責先帝壓制劉修。
「母后。你敢保證車騎將軍不會篡位嗎?」
宋太后盯著小天子漲紅的臉,思索了片刻,鄭重的點點頭:「我敢保證。他不會篡你的位。」
小天子一時語塞,好半天才不服氣的問道:「又是你的直覺?」
「對。」宋太后笑了起來,擺擺衣袖。「陛下,我想你現在不應該把心思放在懷疑我的直覺上,而是應該多去想想如何打贏這一仗。打仗是個很複雜的事,絕不是在宮裡騎騎馬,射射箭,讀兩句孫子兵法就能做到的。既然這個機會擺到了你的面前,你何不抓住機會,檢驗一下自己這些年來學習的成果?」
小天子還沉浸在氣憤之中,扭著頭不說話。宋太后也不強勸,自己下了詔書,請在家休息的太尉段熲入宮,同時請來了司徒盧植和司空唐珍,將天子起程趕往旋門關的日期立在正月初十,很客氣的請段熲同行。
段熲原本有些怨氣,可是太后親自說情,他也不好拒絕,只好應了下來。盧植很高興,不僅匯報了相關的物資準備工作,還主動對天子說,我會寫封親筆信給劉修,要求他安排人配合作戰,到時候他究竟在想什麼自然一清二楚,不用再這麼猜來猜去,徒傷了君臣之間的默契。
小天子這才露出了笑容,向盧植施禮致謝。
盧植離開皇宮之後,又趕到楚王府去了一趟。楚王劉元起很詫異,盧植自從搬出去之後,就很少到楚王府來,便親自迎出大門。上了正堂,盧植說明來意,天子要親自,現在人力物力都有所欠缺,楚王是不是給車騎將軍寫封家書,讓他幫襯幫襯。現在有人懷疑他擁兵自重,坐觀成敗,如果你能主動幫助天子立功,這個謠言自然不攻自破。
不知道是出於對盧植的信任,還是為了什麼,劉元起一口答應,除了上次捐獻的一億錢之外,再捐一億,並且要求劉修調派得力人手幫助天子。得到劉元起的這個承諾,盧植將信將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劉元起安排王楚三人去江陵的真相他是清楚的,在他看來,劉元起這是在為最後的決裂做準備,他怎麼會真的幫天子立功。
他是真是假?盧植狐疑不決。不過,劉元起很快派人把一億錢送到了司徒府,這卻是貨真價實的解決了盧植不少問題。
在所有人的通力合作下,正月初十,天子在禁軍的保護下離開了洛陽城,趕往旋門關。他剛剛走了兩天,就接到了劉修派快馬送回來的奏疏:他全力支持天子御駕親征,已經派車騎將軍府司馬傅燮、橫野中郎將徐榮率步騎一萬,伏波中郎將甘寧率益州水師封鎖長江,策應朝廷的大軍,並且派車騎將軍府長史荀攸率軍謀十人為幫助天子謀劃,這些人已經起程,將在旋門關與天子會合。
看完這封奏疏,宋太后鬆了一口氣,斜睨了小天子一眼:「如何?」
小天子撇了撇嘴,將奏疏交給周瑜收好,心裡卻嘀咕了一句,嘴上說得漂亮,可只派了十個文士來,那些他知道或者不知道的悍將一個都沒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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