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雍嚼著半生不熟的野兔肉,擔心的看著水潭邊的劉備。劉備盤腿坐在水潭邊,低著頭,不知是在看水潭中的倒影還是小魚,反正一動不動的有大半天功夫了。放在他身邊的兔肉已經涼了,一隻肥大的老鼠聞到了香味,鬼鬼祟祟的在旁邊看了很久,慢慢的踅到劉備身邊,一口咬起肉,轉身就走。
劉備沒有動,簡雍也沒有動,但是他的心在不斷的下沉,下沉。
他們在山裡已經轉了好幾個月,依然看不到出路。這裡連路都沒有,更談不上人煙,他們不知道怎麼才能走出去,如果不是劉備和幾個貼身親衛武技高強,還能射殺一點野物來充飢,恐怕他們早就餓死了。
可是現在,簡雍覺得劉備也離死不遠了。他的身體還很強健,可是他的心快死了。
最近這兩個月,劉備的話越來越少,就連幾個親衛偷偷的跑了,他都無動於衷,每天靜坐的時間卻越來越長,常常一個人坐在角落裡發呆,一坐就是大半夜。這幾天更離譜,連打獵都不去了,全由幾個忠心的親衛代勞,他自己大白天的就開始發呆。
他坐在這個水潭邊已經兩個時辰,像泥胎,似木偶,一動不動。簡雍甚至懷疑他已經死了。
因為他從劉備身上看不出一點生氣。
哀莫大於心死,簡雍明白這句話。劉備是個有志向的人,可惜他的努力到目前為止都看不到任何哪怕讓人有些許鼓舞的結果。他用功讀書。通過了考試,可是考試成績再優秀,依然無法得到出仕機會。他努力習武,他的天資也許不如劉修、張飛他們幾個,可是他比他們用功,他的武技也可算得上出類拔萃,可惜他殺來殺去。卻將自己的前途殺掉了。
與此相反,從小就聽他使喚的劉修卻青雲直上,尚了長公主。做了車騎將軍,幾年時間便擁有了並涼,現在又拿下了益州。大漢半壁江山已經落入他的手中,大漢的命運也有一半掌握在他的手中。
如果是袁家如此,劉備也許能接受,可偏偏是劉修,從小就被劉備指來喚去的劉修,簡雍能夠想像出劉備面對劉修的心情。
有這麼一個權勢逼人的兄長,絕不是一件能讓人愉快的事。
簡雍抬起頭,看著碧藍碧藍的天空,思緒忽然有些飄忽,難道我這一輩子。就要在這群山之中做野人,永遠也回不了家?早知如此,當初又何必離開家鄉啊,涿縣的天難道不比這裡更廣闊,更讓人心安嗎?
「憲和!」劉備忽然叫了一聲。
簡雍愣了一下。隨即狂喜,連忙起身走了過去,小心的問道:「玄德,你……」
「我沒事。」劉備的臉上露出痛苦之色,「你拉我一把,我的腿麻了。」
簡雍連忙將他扶到旁邊坐下。苦笑道:「你這一坐就是兩個時辰,不麻才怪呢。來,我替你揉揉。」
劉備也不說話,伸著兩條像木頭一樣的腿,由著簡雍輕揉慢捏,他看看四周,見空蕩蕩的什麼人也沒有,不免有些奇怪:「他們打獵還沒回來?」
「還沒。」簡雍頭也不抬的回答道,最後兩個親衛走了已經有大半天了,簡雍覺得他們也許再也不會回來了。
劉備感覺到了簡雍的沮喪,他笑了起來:「讓他們走吧,他們走了,以後後悔的是他們。」
簡雍手一滯,心道他們不走才會後悔,可是話到嘴邊,他又嚥了回去,附和道:「也對,這些不忠不孝的人,走了就走了吧。」
「憲和,我剛才在想一個問題。」劉備瞅了簡雍一眼,捏起空拳,輕輕的敲著自己的腿:「我在想,我們的出路到底在哪裡。」
簡雍手慢了下來,仰起頭看著劉備:「你想出來了?」
「嗯,我想通了。」劉備把目光挪到水潭邊,看著潺潺流動的溪水,嘴角挑起一抹欣慰的笑容:「我突然明白了老子『上善若水』這四個字的含義。」
「上善若水?」簡雍一時有些糊塗,過了片刻,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用力的一拍大腿:「順著水走?對啊,這些水很可能是匯入大江的,只要沿著水走,我們就能走出大山。我怎麼沒想到呢。」
「你說得不錯,可是不僅如此。」劉備笑著搖搖頭:「憲和,你再想。」
「還有?」一旦有了生機,簡雍精神忽然振奮起來,腦子似乎也重新有了活力。他想了想,還是想不出太多,只好求助的看著劉備:「玄德,你就不用賣關子了,我又沒像你一樣在盧先生面前受教過,對老子也一知半解。」
「這學問可不是我先生教的。」劉備的眼睛越過遠處的山峰,笑容慢慢的有些落寞,眼神也變得有些空洞。精通老子的是天師道和太平道的人,劉修也研究過老子,可惜後來軍務繁忙,慢慢的就放下了。劉備跟著學過一段時間,但他也沒有真正用過功,只是讀讀經文,卻很少有時間坐下來靜坐冥想。這些天生路斷絕,他覺得自己很可能要老死在這似乎沒有盡頭的山裡了,所有的雄圖霸業都離他遠去,死神卻越來越近。他萬念俱灰,不期然的開始靜坐,開始冥想。
不知怎麼的,他一開始冥想,當年讀過的那些字句全浮現了出來,最清晰的倒不是尚書,而是老子。那些看似簡單直白,卻又含義豐富的話讓他著迷,讓他心醉,讓他似有所得,卻又飄忽不定,怎麼也抓不住。他沉醉其中,如癡如狂,無時不刻不在想著那些話背後的真義。
直到剛才,他被水底下小魚撥動水花的聲音驚醒,這才豁然開朗。
劉備搖搖頭,眼神重新恢復清明。「你知道我為什麼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無法成功嗎?」
簡雍眨眨眼睛,安慰道:「其實也不是一點用也沒有,只是還缺一些運氣罷了。」
「不,我是把努力的方向想錯了。」劉備將身子靠在大石上,目光落在簡雍臉上:「老子說,『夫唯不爭,故無尤』,可是我不能不爭,退而求其次,那只能『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你看車騎將軍,他和我們一樣都來自涿縣,剛到洛陽的時候什麼根基也沒有,還背負著先生一家的生存壓力,為了養活師母和師弟和我們幾個,他開麵館、做生意,賺到了錢,讓我和子言能安安穩穩的在永樂宮裡侍候太后。後來出仕,袁家爭關東,他爭并州,并州貧瘠,戶口不足關東一郡,沒有願意去,可是他去了,所以他很輕鬆的得到并州。涼州羌亂頻起,民不聊生,朝廷幾次欲棄涼州,關東人也沒人願意去,他去了,涼州也是他的。他開始要的,都是天下沒人想要的地方,可是現在呢?憑藉著並涼的精兵,他拿下了益州,天下還有人能和他爭嗎?」
簡雍恍然大悟:「這……就是不爭而爭的道理?」
「你說得太對了。」劉備歎了一口氣,「他成功了,反觀我,我失敗了。可是為什麼失敗?道理很簡單,我爭的都是天下人想爭的。我想憑讀書出仕,可是天下想憑讀書出仕的人何其多,僅洛陽太學就有三四萬學子。我想憑征戰取天下,可是我除了一身武技,還有什麼資本?投靠袁家,只能被袁家當刀使,一旦他們覺得我危險了,隨時都會除掉我。袁術為什麼把鮑鴻安排到我身邊?不就是因為他們一直不放心我嗎。我想得益州,可是想得益州的人太多了,劉修想,劉表想,劉焉想,袁術也想,這些人哪一個不比我強?我和他們爭,又怎麼可能贏。就算僥倖拿下了成都,遲早也會被人趕出去。」
簡雍贊同的點點頭,劉備說得一點也沒錯,當初起意奪益州就是一個非常冒險的辦法,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取巧上,也許一時能成功,可是接下來,不管是劉修還是劉表,抑或是袁術,都不會讓他得到益州,劉備遲早還得把益州吐出來。
「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我也要找一個眼下沒人願意和我爭的地方。」劉備扶著石頭,慢慢的站起身來,晃了晃腳,活動著還如針刺的腿:「我打算去遼東。」
簡雍思索良久,緩緩的點了點頭。遼東雖然一直在大漢的疆域以內,但是離朝廷太遠,眼下青州、冀州又在征戰,除了幽州刺史府,大概已經沒人想到遼東了。幽州掌兵的是公孫瓚,公孫瓚是劉備的師兄,他現在又把主要注意力放在冀州的袁紹身上,如果劉備願意去遼東,公孫瓚肯定不會反對,相反還會支持他。遼東雖然不如中原富庶,可是同樣士馬強勁,就算將來不能與中原爭雄,獨霸一方還是有機會的。以劉備的能力,給他幾年時間,他完全有可能將遼東牢牢的抓在手裡。
取遼東,的確是一個沒人會和他爭的選擇。比起先前去荊州的計劃,這個選擇更具有遠見。因為荊州不僅現在有劉表,劉備很難立足,而且以後劉修和袁術目光都已經注視到這裡,荊州同樣是一個很多人要爭的地方。
「遼東的確是個好地方。」簡雍笑了起來:「玄德,你真的悟道了,從此將一飛沖天。」
「哈哈哈……」劉備爽朗的大笑,他揮揮手:「我們現在最要緊的,還是走出大山,回洛陽去。」
「然也!」簡雍也放聲大笑。他們的笑聲在大山裡迴盪,驚起一群悠閒的野鳥,兩隻肥大的野兔豎起了毛茸茸的大耳朵,警惕的四處看看,「嗖」的一聲竄進了洞穴中,再也不肯露頭。
洛陽,響起了新年的鐘聲,中平二年新年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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