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你不覺得天子似乎太自信了嗎?」閻忠一坐定,就開門見山的提出了自己的疑問:「八州並起,這已經是亡國之相,不是之前任何一次叛亂能夠比擬的,可以說大半個天下都亂了,天子還有心情來關中,難道僅僅是為了看看大人的政績?」
劉修靜靜的聽著。
「我覺得天子和張角之間也許有什麼見不得的約定。」閻忠冷笑一聲,「不過,我看他會失望的,張角的野心不小,不是個安份守已的人,天子想以虎驅狼,只怕最後反被虎傷。」
劉修屏住了呼吸,過了好久,才慢慢的吐了出來。他一直在有這個猜想,但是不敢肯定,畢竟這個想法太離譜了,天子和叛賊勾結?這事兒要是傳出去,天子這江山還怎麼坐?但是閻忠現在也這麼說,他就不得不信了。閻忠雖然在歷史上沒留下什麼名,但是賈詡這個鬼才是他第一個發現的,而從他這段時間的表現來看,他雖然不像演義裡的諸葛亮那樣多智近乎妖,但他對人心的揣摩卻實屬一流。
「天子不會把希望寄托在董重身上,這麼多年,他都沒有重用董重,只給尊位,不給重權,可見天子並不是不知道董重的能力,也不是只知道作用親信之輩。這次天下大亂,他卻突然起用了董重,自然不是指望他能平定叛亂,恰恰相反,他是想用董重來牽制袁紹。」
「天下大亂,天子想的不是平叛。卻讓人牽制平叛的將軍,難道他瘋了嗎?顯然不是。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天子知道張角不是真的造反,至少說。他認為張角不會真的造反。」
「他怎麼能有這種自信?那自然是張角向他表過忠心。」
「張角借起事為名,屠戮世家豪強,把朝堂上想做沒想成的事做了,打擊了袁家和追隨者的實力,解決天子的心頭之患,然後在適當的時候,天子招安,張角重回朝堂。」
「可是。天子有一個問題,張角如果打敗了,就會一無所有,張角如果打贏了。他已經佔據了半壁江山,那麼他又何必再接受天子的招安?」
「因此天子必須有一個能制衡張角的人,如果張角不聽話,這個人就能擊敗張角。」
「這個人,就是將軍。」閻忠嘴角一歪:「天子為什麼要到長安來?上林苑?關中?涼州?不。都不是,他要看的只有一個,將軍你,將軍你的忠心。」
「將軍如果是忠於他的。那麼他會繼續把將軍放在關中積累力量,給張角以壓力。可是如果將軍有了異心,他就把將軍調離關中。去與張角交戰。你們惡戰一場,兩敗俱傷,他才有機會培植其他的親信,來制衡你們之中的勝者。」
「什麼人有這樣的可能?很多,被世家擠得沒有出路的人太多了。宮裡有閹豎,宮外有寒門,這樣的人只要天子施捨一官半職,他們就會為天子賣命。也許一兩個人無所謂,可是人數如果多了,那也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
「將軍,董卓為什麼賦閒在家,也不肯接受將軍的好意?因為他還有希望,他的希望在天子。將軍雖然貴重,可是和天子相比,你能給他的太少了,根本滿足不了他的要求。既然你的一切都在天子的掌握之中,他又何必捨天子而就將軍?」
說到這裡,閻忠目不轉睛的看著劉修:「除非,你能給他天子不能給的。」
劉修笑了起來:「先生說笑了,天下哪有天子沒有,我卻有的。」
「有。」閻忠不假思索的打斷了劉修的話,身子直了起來,向後靠去,臉上掛著說不出味道的淺笑:「天子……也不是無所不能的神,亂世之中,實力決定一切。沒有實力的權謀,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把戲,對付那些庸人也許能奏效,可是遇到真正的豪傑,就只能貽笑大方。天子有實力嗎?他的實力在世家的手中,在張角的手中,在將軍的手中,唯獨不在他自己的手中。你們願意聽他的,他就有實力,你們如果不願意聽他的,他有什麼?」
劉修咧了咧嘴,這個閻忠現在說話是越來越直白了。
「將軍,這是個好機會。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張角最先跳出來,他只是一隻蟬,袁家要做那只螳螂,可是誰來做這個黃雀呢?當然是最沉得住氣的人。天下精兵,盡在幽並涼,如今將軍手握並涼,幽州又是將軍的故里,左將軍公孫瓚是將軍的同窗,幽並涼三州皆在將軍之手,所缺的只是錢糧,關中沃野千里,假以數年,將軍籍關中之財力,幽並涼之精騎,由三面而下東南,天下誰是敵手?」
閻忠雙臂張開,如將天下抱在懷中,豪氣干雲。
劉修微微點頭,如果天子真像他們猜測的那樣和張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約定,那只能說大漢的劫數到了。以他對張角的瞭解,張角絕不會是那種為他人做嫁衣的人,從目前的情況看,他是在以戰練兵,等他的兵練成了,他就會突然發力,到時候以均田地為號召,吸引天下的流民,形成人民戰爭,擊敗以袁家為首的世家,他還會老老實實的把天下還給天子,接受天子的招安?就算還有他在關中可以制衡,但張角又何嘗看不到這一點,他派人到涼州鼓動羌人造反,吸引他的注意力,又派人行刺於他,何嘗不是已經把他當成了真正的對手。
劉修相信,張角派藍蘭來行刺,並不是他真的不想刺死他,他只是找不到真正的高手來做,所以故示大方,迷惑他,希望能和他達成一定程度上的默契,如果他鐵了心要和張角勢不兩立。那相信張角就會用其他的辦法來致他於死地。
殺人,從來就不是只能用刀劍的,就像他對藍蘭說的,下毒豈不更簡單?武功再好。一包毒藥也能撂倒。至於傷及無辜,大概也只有藍蘭那樣的女子才會有所顧忌,張角是不會有這個心理障礙的。張角只是對他還沒有絕望而已,他想把他拉入他的陣營,做他的部下。
如果他真想做大漢的忠臣,那張角很快就會把他列為第一目標,只怕源源不斷的刺客會趕赴關中。那天他用一番話穩住了藍蘭,也正是出於這樣的考慮。他要觀望,他要做最後的勝利者,他不想做出師未捷身先死的忠臣。
要哭,也得讓別人哭。怎麼能讓自己哭呢。
「先生,你這個猜想太大膽了。」劉修不動聲色的搖搖頭,「我覺得天子不至於這些笨吧。」
「天子不笨,他只是自作聰明。」閻忠微微一笑,沒有再勸。之前劉修接受了他的規劃時。他就已經知道劉修的心意,要不然也不會接受劉修的召辟,入府作個區區六百石的從事中郎。
劉修沉思片刻,又試探的問道:「先生覺得張角能成嗎?」
閻忠難得的瞇了瞇眼睛:「這個很難說。從目前來看,張角有心計。能得民心,和世家之間也有些不清不楚的關係。又騙取了天子的信任,手段不可謂不高明。」他看看劉修,突然笑了一聲:「應該說,他會是將軍的一個對手。不過,他著眼於中原,卻忘了幽並涼三州的重要性,如果要敗,他應該是敗在這一點上。畢竟就算是世祖當年爭天下,雖以河北為根基,卻也是借助了幽州突騎的。」
劉修心中一跳:「張角有個弟子叫張鳴,字元聲,在張角八大弟子中任震使,他就是負責幽州的。這次涼州出事,就和他有關。據我所知,他已經離開了涼州,很有可能會返回幽州。」
閻忠吃了一驚,愣了一下:「原來涼州和太平道的關係這麼深?居然還來了一個震使。」
劉修笑笑,沒說話。張鳴和藍蘭他們的事情目前只有他最清楚,閻忠他們只知道太平道有人在涼州生事,卻不知來的是震使張鳴,甚至邊章也不甚了了,至於李文侯和北宮伯玉那幾個羌人,就更不清楚了。邊章對劉修說過,這件事都是由王國牽頭的,所有的事情,只有王國最清楚,可是現在王國生死不明,也沒地兒問去。就是他,也是從藍蘭等人身上猜出來的。
劉修把他和張鳴相交、後來又交惡的經過簡單的說了一遍,閻忠沉吟片刻,建議道:「張角在明,將軍在暗,將軍可以未雨綢繆,派人趕到幽州通知左將軍公孫瓚和你師兄盧君,讓他們小心提防,不要給張鳴可趁之機。」
劉修點頭應是,不敢怠慢,連忙寫了親筆信,讓人立即送信幽州。
……
袁術大搖大擺的走進了袁紹的大帳,四處看了看,也不等袁紹說話,自顧自的坐了下來,取過袁紹面前的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口,讚道:「好酒,這是并州的杏花村吧?」
袁紹的嘴角一挑,衝著何顒等人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選退下,然後慢條斯理的收起案上的公文,平靜的說道:「從涼州回來了?好快啊,你們這平叛的速度可讓人吃驚。」
袁術嘴角一撇,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你是想問我,是不是打了敗仗,逃回來的吧?」
袁紹的確是想這麼問的,他還沒有收到涼州大捷的消息,想著也不可能這麼快,上個月收到的消息說羌人叛亂十五萬,以劉修和袁術那點兵,能保住關中就不錯了,根本不可能有打贏的機會。袁術這個時候出現在他面前,只可能是打了敗仗,灰溜溜的回來了,想到他的帳下討個差事,可是一看他這副表情,彷彿又不是那麼回事,所以話到嘴邊又換了說法。
袁術偏著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又接著給自己倒了一杯,袁紹皺了皺眉,這是并州的極品杏花村,一金一甕,照袁術這麼喝,價值千錢的這一壺酒馬上就要被他喝光了。
「心疼了?」袁術將袁紹眼中一閃而過的不悅看在眼裡,得意的笑了起來。他平生最大的快事就是看著袁紹不舒服。袁紹越是不舒服,他就越是高興。他晃著手裡的酒杯,歎了口氣:「唉,我在涼州。連軍糧都湊不足,只能半途而廢,你倒好,喝這麼好的酒,一壺酒抵我的戰馬吃一個月了。」
袁紹眼角抽了抽,非常惱怒,袁術說他奢侈也就罷了,跟什麼不好比。非跟他的戰馬比?照他這個意思,我應該吃得比他的馬還差?可是他一看袁術那盯著他看的眼睛,又忍了下去,笑道:「這麼說。你是……」他突然一愣,半途而廢?難道他還打了勝仗?
「我和劉修聯手,在洮水一戰重創羌人主力,臨陣斬殺鍾羌的首領鍾羌,叛羌分崩離析。本當窮追猛打。趕盡殺絕,奈何軍糧不足,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羌人逃了。然後又轉戰武都,白馬羌、參狼羌看見我的戰旗就跑了。所以……」袁術聳了聳肩,遺憾的咂了咂嘴:「白跑一趟。」
袁紹又吃驚又好笑。吃驚的是劉修居然打贏了,好笑的是袁術居然敢把功勞攬到自己的身上。不過。不管立功的是誰,這一仗打贏了,而且打得這麼乾淨利落,袁術的功勞是跑不掉的,以袁家的強勢,他得到的東西未必就會比主將劉修少。
居然打贏了?袁紹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要不是袁術那掩飾不住的得意就寫在臉上,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袁紹深吸了幾口氣,才讓自己有些亂的心情平復下來:「既然你這麼善戰,想必不會旁觀吧,接下來去哪兒平叛?」
袁術咧著嘴樂了,袁紹雖然沒有怒形於色,可是他看出來了,袁紹已經慌了,已經急了。他瞟一眼案上的酒壺,連忙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他相信,自己接下來的話說完之後,袁紹很可能會控制不住情緒,將酒壺給砸了。
「我是想來幫幫你,可是不知道你看得上我看不上我。」袁術抹了抹嘴,樂呵呵的說道。
「幫我?多謝你一番美意。」袁紹的臉不由自主的抽搐著,他已經快忍不住了。我需要你幫嗎?你以為你比我還高明?你……不錯,你是和劉修一起平定了羌人的叛亂,可是羌人如何能和張角相比,黃巾百萬啊。袁紹越想越有些亂,扶在案上的手已經緊緊的攥了起來,聲音也有些乾澀:「我雖然沒你那麼善戰,可是對付張角還是綽綽有餘,就不勞煩你了。」
「我就知道你用不著我。」袁術見袁紹這副表情,心中快意無比,又加了一把火。「我知道你手下有何顒,還有許攸,用不上我,所以,我向叔父請求去南陽。」
「南陽?」
「是啊,那個張曼成鬧騰得挺凶,南中郎將朱俊打了幾個月了,也沒什麼進展,所以,就讓我去試試了。」袁術故意說得雲淡風清,他知道自己越是如此,袁術越是沉不住氣。南陽張曼成號稱神上使,名列八大弟子之首,是目前太平道各路頭領中僅次於張角兄弟的,戰績還在張角本人之上,如果他打敗了張曼成,那袁紹就算是打敗張角,也未必能勝他一籌。
袁紹深吸了一口氣,眉梢輕輕的顫了顫,擠出一絲笑容:「那就希望你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了。」
「好說好說,我打敗了張曼成,還來幫你。」袁術哈哈大笑,揚長而去。他走到帳外,站在那裡等了片刻,聽得帳裡嘩啦一聲響,這才滿意的笑了笑,飛身上馬,帶著鮑鴻等人飛馳出營。仲夏的風吹在臉上,熱乎乎的,袁術覺得自己整個人都飄了起來,長這麼大,他還是第一次在袁紹面前這麼威風。
劉德然,老子欠你一個人情,將來一定還你。
袁紹聽到了袁術的笑聲,更加怒不可遏,他可以在所有人面前丟臉,唯獨不能在袁術面前丟臉。在別人面前丟臉,他可以一笑置之,別人還會誇他一句大度,可是在袁術面前,他永遠得不到這個讚譽。從小到大,袁術沒有叫過他一聲兄長,沒有把他當作一父所生的兄弟,在袁術的眼裡,他就是個庶子,就算是過繼給了袁成,做了長房長孫,他還是個庶子。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袁紹扯下頭盔,狠狠的砸在地上,嘶聲罵道:「他有什麼本事,就憑他能打敗羌人?真要有這本事,還會被人困在射姑山,等人去救?不要臉,不要臉,因人成事,還往自己身上攬功……」
何顒走了進來,一看帳內狼藉一片,皺了皺眉,沉聲喝道:「本初,如何亂了方寸?」
袁紹抬頭,見是何顒,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伯求先生,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豎子剛才是如此羞辱我,他……他……」
何顒見袁紹如何失態,也非常意外,袁紹一向沉穩,很少有這麼激動的時候,特別是面對袁術的時候,他從來不落下風,今天這是怎麼了?他上前一把拽住袁紹,低聲喝道:「本初,眾將馬上就到,你要讓他們看見你這個樣子嗎?」
袁紹一驚,叉著腰,仰著臉面對帳壁,咬牙切齒的不說話。何顒命令親衛把帳內收拾整齊,又讓人打來了水給袁紹洗臉。袁紹慢慢平靜下來,淡淡的說:「劉修平定了羌亂,公路已經回京,現在被派到南陽去對張曼成作戰。」
何顒大吃一驚:「這麼快?」
袁紹點點頭,苦笑一聲:「伯求先生,你說,怎麼辦?」
何顒略作思索,忽然橫了袁紹一眼:「本初,你在想什麼?主不可因怒而興師,將不可因慍而致戰,這個道理還用我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