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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幽州雪 第178章 無慾則剛 文 / 莊不周

    劉修七幫施禮,恭聽教誨。

    馬倫先誇他幾句,說多虧他的照顧,盧慎母子才沒有吃苦,同時又自我批評對盧植的妻子照顧不夠,最後她終於說到了正題:你為什麼不應司徒府的辟召,卻和宦官們打得火熱?

    劉修不卑不亢的直言道,我不接受司徒鹿的辟召,是因為我現在不想做官,之所以和宦官來往,是因為宦官們幫了我忙,而且我們之間只是普通交往,談不上什麼火熱。

    馬倫隨即就問,你有什麼樣的事非要找宦官幫忙,為什麼不來司徒府?她話裡透出的意思是說,之所以袁家沒幫你忙,是因為你沒來找,不是我不幫,責任在你不在我。

    劉修解釋說,上次的事是兵事,歸太局府管,不歸司徒府管,所以沒到司徒府來。他又說,我和師兄在洛陽跑上跑下忙了個把月,最後還是找中常侍呂強幫的忙,才把上疏遞上去,著實費了不少事。也是通過這件事,我才知道中常侍中也有好人,並不全是弄權之輩。

    馬倫的臉色有些難堪了,劉修雖然沒有指責她,可是話裡卻有些帶刺。我們師兄弟在洛陽跑了一個多月,你都沒聽到消息?非要我上門來求你,你才肯出手?幫了他忙的中常侍是好人,那不幫他忙的呢?當然是壞人,至於是不是中常侍,其實並不重要。

    兩人說得非常客氣,也比較隱晦,聽不出一點火藥味,張氏看他們兩個態度都非常溫和,心裡鬆了一口氣盧慎還小,也聽不出太多的意味,反倒是馬倫身後站的那個年輕女子感受到了劉修棉裡藏裂的反擊,眼中不免閃過異樣的神彩。

    馬倫的口氣慢慢的有些不耐,她覺得劉修太不識抬舉了,就算我袁家沒有主動去幫你忙,現在我都當面承認不是了,你怎麼還這麼擰,難道還指望我給你道歉不成?

    「挺然清濁不同流。你雖然出身不高,可是畢竟受過學,又頗有才幹,以後仕途想必不會差。不要被一時的困難所惑,還是和那些宦官分得清些的好。要不然落了個濁流的名聲,以後就算是位登三公也是被人所不齒的。」馬倫慢慢的說道,言語中透著居高臨下的警告:「司徒是文官之首,司徒府人才薈萃,和這些英才做同僚,對你的學業和以後的仕途都大有助益,這可是個難得的好機會,你且莫大意了。」

    劉修微微一笑:「多謝夫人垂青。奈何如今老師在廬江剩賊,師兄在上谷屯邊,師弟年幼,我不能不勉力支撐。」

    「我知道在洛陽生活不易可是自賤為商賈,未必也太過了。縱使你自己肯為了奉養師母擔了這污名,奈我子干師弟的名聲何?這樣吧,你到司徒府來任職,我承擔你師母、師弟的生活。袁家雖然不敢說巨富,區區幾百金,我還是能出得起的。」

    劉修暗自冷笑,區區幾百金,你早幹嘛去了?再說了我真要到司徒府任職,你會給我幾百金,能按時發給俸祿便是謝天謝地。不過呢,你把司徒府的辟召當成仕途捷徑,以為人人都渴求的恩賜,可是我卻偏偏不想和你袁家拉上關係。不錯從長遠看,世家的實力不是宦官能對抗的,袁家內外勾結也不是普通的世家那麼容易倒霉,可是要論短期效應傍你袁家還真不如傍宦官。袁家再牛,司徒也不是外朝文官之首要拜官不還得宮裡下謅才行?

    「多謝夫人美意。」劉修躬身施禮:「如今我有羅敷麵館,每日小有收益,生活倒是無虞的。其實我實在是很談愧。我雖然師從先生,可是奉師日短,沒能和先生學什麼經籍,如果入了司徒府,同僚們論起學問來,我怕會給先生丟臉,也會累及馬扶風的名聲。要論才學,我師弟可比我強多了,如果方便的話,我希望夫人能讓他進府學事。」

    乃倫沉下了臉,非常惱火。

    她從劉修的話裡聽出了堅決,說什麼學問不好,怕給老師丟臉,連累師公馬融,希望能把這個機會讓給盧慎,說起來好像上為長輩著想,下為師弟創造機會,可是真實的意思卻是堅決不肯接受司徒的辟召。

    你這是給臉不要臉,把司徒府的賞識當什麼,可能隨便轉讓的?

    「看你年紀輕輕,相貌堂堂,又從子干師弟學經,和子行相處時日也不短,怎麼還是如此不通事理?」馬倫怒氣上湧,不再假以顏色,厲聲斥道:「初聞公路說你在太學口出狂言,胡亂解經,我還不信,總覺得子干師弟為人嚴正,不至於教出如此不通的弟子來。可是現在看來,你的確是太年輕了,不知從哪裡聽了幾句,便不知天高地厚,自以為高人一等。清濁不分,黑白不析,遠士人而親閹豎,正途不入而習商賈,把讀書人的本份都忘了。我不知道待你先生回來,你如何向他交待。」

    劉修直起了腰,眉頭輕輕蹩起,一聲不吭的聽著馬倫厲聲喝斥,面無表情,職沒有憤怒和窘迫,同樣也沒有羞愧,平靜得如一潭死水,讓聲色俱厲的馬倫覺得自己的憤怒好像是面對著一堵白牆,除了看到自己的唾沫點點,一點反應也沒有。

    馬倫不由自主的停住了,冷冷的看著劉修。

    張氏和盧慎大驚失色,忙不迭的給劉修使眼色,示意他趕緊給馬倫陪不是。劉修卻視而不見,他沉默了片刻,突然說道!【……敢問夫人,你是以盧師的師門身份教訓我,還是以袁夫人的身份教訓我?」

    馬倫一愣,喝道:「有區別嗎?」

    「有區別。」劉修應聲道,「如果你是以我師門身份,那你是我的長輩,便說得有所不是,我也會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如果是以袁夫人的身份…………,,他頓了頓,一字一句的說道:「我未應司徒府的辟召,與司徒大人沒有君臣之義,不敢勞夫人費此唇舌。」

    劉修的話說得很明白,你要是以馬家人的身份,那我就忍了,但是我忍了不代表你說得就對,我是看在你是長輩的身份上不和你計較。要是你以袁家人的身份,那就請你閉嘴,我沒有接受司徒府的辟召,和袁家沒有君臣之義,不用受你這份氣。

    但是不管你是以馬家身份還是袁家身份,我都認為你說得不對。

    馬倫被他頂得直翻白眼,血往上湧,保養得非常滋潤的臉頓時脹得通紅,她霍的站起身來,手指著劉修,「你……你……」,轉過頭對張氏喝道:「這就是盧植教出來的學生?」

    張氏目瞪口呆,手足無措。

    「夫人!」劉修提高了聲音,一聲冷笑:「夫人,盧師是馬扶風的弟子,可不是袁家的故吏,請夫人自重。如果夫人欲以袁家的權勢對我老師及師母無禮,請恕我不能接受。」

    馬倫情急之下直呼盧植的名諱,縱使她是以馬家身份,也不能這麼失禮,更何況還是當著盧植夫人和晚輩的面指責盧植教徒無方。劉修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立刻指了出來,提出嚴正聲明,鄭重抗議,而且看他那憤怒的表情,他顯然還有進一步行動的意圖。

    這讓馬倫怒不可遏。其實她把劉修找來,也並不是一定要把劉修話進司徒府,早有找個理由便發的計劃,只是現在被劉修頂撞得真發了絕不在她預料之中。她潛意識中以為劉修見了她這個長輩只怕腿都軟了,還不是憑她捏,憑她揉,想怎麼教訓就怎麼教訓?誰曾想劉修居然是這麼一個軟硬不吃的硬貨,一口沒吃定他,反被崩了牙。

    「你便待如何?」馬倫失了風度,尖聲大喝。她自從成年以來便以言辭犀利著稱,做了司徒大人後更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連司徒府的千石長吏看到她都客客氣氣,沒曾想今天被一個晚輩頂到了絕路上,情急之下,也沒耐心和劉修較量言辭功夫,直接想以權勢逼劉修就範。

    蚵於上位者來說,以權勢相逼無疑是最簡單、最有效的辦法。

    「袁家四世三公,不過如此,難怪袁夏甫閉門自守。」劉修站起身來,也不理馬倫,逕直走到面色蒼白,嘴唇哆嗦的張氏面前:「師母,我們走吧,這袁府富貴逼人,不宜久留。」

    馬倫氣得說不出話來,她身邊站著的年輕女子卻沉下了臉,趕上一步攔在張氏面前,寒聲道:「袁府豈是容得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袁氏四世三公,又豈能容你說三道四,橫加污蔑。讓你今天就這麼走出去了,還有什麼顏面可說。劉修,你把話說清楚再走不遲。」

    劉修直起身,上下打量了一下這女子,轉過身看看面色鐵青的馬倫,重新回過頭看著那女子,又好氣又好笑的說道:「我說什麼了?」

    「你自己說的話自己不清楚?」那女子厲聲道:「袁家四世三公,不過如此,我倒要請問你,如何個不過如此。」

    「哦,這事啊。」劉修揉了揉鼻子,低下頭沉思了片刻,重新抬起頭的時候,眼神便有些凌厲:「夫人剛才說,宦官皆是濁流,我想請問夫人……和你,中常侍袁赦是清流還是濁流?」

    那女子一愣,啞口無言。中常侍袁赦是袁家在宮裡的力量,這一點所有人都知道,但是沒幾個人敢說,更沒有人敢當著袁家人的面說。可是劉修就這麼輕輕鬆鬆的說出來了,而且說得非常直接,一點遮掩也沒有。

    你不是說口口聲聲說袁家是清流,宦官是濁流嗎,那這算怎麼回事》

    「袁家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天下,我想你們一定會說這是為國舉才,而不是培植私門。」劉修索性撒開了,再加上一悶棍:「我倒想問你一句,袁公路和我哪個更強一點?」

    那女子眨了眨眼睛,正要說話,劉修抬起手打斷了他:「袁家家傳的孟氏易,我不知道他懂多少。可是他現在是折衝校局,我卻敢說要論折衝二字,我讓他兩隻手,他也不夠資格。我在寧城與鮮卑人大戰,砍下的斃頭不說一百,也有五十,現在連個都廚都不是,他除了在洛陽城尋事生非,鮮卑人的面都沒照過,憑什麼就做了折衝校臂?不就是因為他姓袁嗎?就憑他,也當得起折衝二字?」

    那女子的臉騰的紅了。折衝的意思本來是指擊退敵人的戰車,用來比喻勇武之意,凡拜為折衝校局的大多是驍勇之人,袁術雖然有些武藝,可是在劉修面前,他的確當不起折衝二字,要知道劉修可是一個人擺平了他們五個,更何況劉修還是有實實在在的戰功在身的。

    大汊有句話,丞相之子也要戍邊,可是話又說回來,有哪個丞相真把兒子送去戍邊的,袁術就算武藝比劉修高,他也沒機會像劉修一樣臨陣殺敵啊。

    道理其實並不複雜,問題是袁家人從來沒被人當面質問過這樣的話,所以一旦真遇到劉修這樣的愣頭青,他們是無論如何也回答不上來的。很多問題不是真的沒錯,而是沒人敢指出錯,久而久之,那些錯了的人就會以為這是對的真被人指出的時候,他們再醒悟已經遲了。

    多吃多佔也就罷了,問題是他們多吃多佔慣了,只是因為別人不敢說,他們就以為天經地義,還覺得理由氣壯。

    「就算公路一人有虧,你又如何能說成整個袁家的不是?」

    「那好,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劉修冷笑一聲:「司徒掌天下民事,財賦是司徒管不?」

    「這還用你說?」那女子同樣報以冷笑。

    「宮裡的郎官俸祿發不出來是司徒的寅任不?」

    「這……天下民生維艱,司徒一人也無力回天。」那女子強辯道:「難道換一個司徒便能做得更好?」

    「那我不知道。」劉修轉過身指了指堂下囤觀的袁家奴僕:「可是我知道天下民生難艱,連郎官們的倦祿都發不出來的時候,袁家奴僕卻能衣錦食肉,袁家的府第富威與皇宮無異,難道這就是以天下為已任的君子所為?我不知道起袁公於地下他當作如何想。袁氏家傳孟氏易,難道不知道亢龍有悔這句話嗎?君子之漆,三世而斬如今袁家已至四世,你們不知忠厚傳家以思福法綿長卻在此曉曉,不覺得愧對先人嗎?」

    他說完輕輕推開那女子,扶起已經面無血色的張氏,揚長而去。

    馬倫氣得手腳哆嗦,語無倫次,那女子面色紅一陣白一陣,欲哭無淚,似乎被劉修一席話打擊得有些蒙了。等袁術接到消息趕來的時候,她們還沒有恢復平靜。

    「你去處理,先把他對我無禮的事宣揚出去,然後找河南尹封他的麵館,找人打爛他的嘴,看他還能不能這麼牙尖嘴利,口無遮攔。」

    袁術大喜,恨不得立刻去辦。

    「叔母,兄長,我覺呃……我覺得這事……」那女子袁術的妹妹袁徽有些遲疑的看看馬倫,又看看袁術,欲言又止。

    「你究竟想說什麼?」袁術有些不琦煩的說道。

    「我覺得要論道義,我們恐怕沒什麼優勢。」袁徽嗜嘻的說道:「他和我袁家確實沒有君臣之義,而且他經商是為了養扶師門,我們去封他的麵館,到時候張氏母子落魄,叔母如何面對盧太守?而且此人言辭犀利,真要把他逼急了,反咬我們一口,說我們仗勢欺風……。

    馬倫慢慢冷靜下來,她略略一想,便不以為然的說道:「讓許家的人出面便是。這豎子不知進退,得罪的人多了,誰會想到和我袁家有什麼關係。公路,你行事小心些,千萬不要被這豎子抓住把柄。你妹妹說得對,這豎子雖然年輕,可是奸滑得很,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

    她最後又關照了一句,不要被本初小看了。

    袁術拍著胸脯說,一定把這事做得漂漂亮亮,職收拾了劉修,還讓人找不到毛病,同時也不絕了張氏母子的生路。馬倫一聽就明白了袁術的打算,袁家根本不用出面,直接找高手去收拾劉修,讓人把他麵館封了。至於張氏母子,其實都不是問題,大不了等他們困頓的時候送些錢財去,反倒賺些濟人於危困的名聲。

    唯一的區別只是這次劉修頂撞她的事她必須忍了,就當沒發生過而已。

    否則一宣揚,人家就茗覺得劉修有不對的地方,也會把這筆帳記到袁家的頭上,說袁家仗勢欺人,做得太過了,甚至有可能說袁家故意往劉修身上潑污水。

    馬倫處心積慮,先禮後兵,本來就是想給劉修扣一個不敬長輩的帽子,先把劉修逼到道德對立面,好讓袁家對付他顯得師出有名。在她看來,劉修面對她在這個兼有長輩和高位的蜻手時除了低頭之外不會有還手之力,沒曾想到劉修不僅還了手,而且還出了重手。勝券在握的她如今真被劉修頂撞了,反倒只能忍氣吞聲。

    這事怎麼會鬧成這樣?易倫有些想不明白,自己活了四十多年,怎麼越活越回去了,當初那個新婚之夜就把袁隱說得啞口無言的女子,怎麼會落到這個田地,連自己的晚輩都不如?

    馬倫瞟了一眼袁徽,暗自歎了一口氣。忽然想起劉修說的那句話,頓時臉上有些發燙。劉修說君子之法三世而斬,袁家一代不如一代,話雖然難聽,細想起來,卻是一點也不錯。袁院三兄弟中老二袁逢最厚道,所以生了三個兒子,老大袁成和老三袁隱都沒後,難道真是因為缺德,所以上天要報應他們?

    不能生兒子一直是馬倫心中最隱秘的痛,雖然袁院不敢說,她表面上也不當回事,可是這些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只是沒人敢點破罷了,就和袁家現在雖然是四世三公,實際上卻早已經變了質一樣,突然之間被人點破了,還真是讓人有些接受不了。突然之間,向來無敵的馬倫感到了一陣恐懼。她又氣又急,一陣陣虛汗透體而出,莫名的有些不安起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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