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說好酉時駕車來接,便興沖沖的辭別了劉修等人,上車而去。看著他那興奮的樣子,劉修覺得好笑,盧敏卻皺了皺眉頭:「德然,不要和他多來往。」
「為何?」劉修不解。
「他父親曹嵩是宦官曹騰的養子,來路不明,雖然也在朝中為官,卻是個濁流,洛陽的清流都不願意搭理他,也就是伯喈先生那樣的忠厚君子,有教無類,看他還算是好學,才願意和他交往。不過,依我看來,他親近伯喈先生,可不是為了學問,學問不過是個借口罷了。」
劉修笑了笑,沒有吭氣,心道你還真夠書生氣的,動不動清流濁流,那些清流有個屁用,為了幾個字居然打群架,真是廝文掃地。
盧敏見劉修有些不以為然,歎了一口氣,他也看出來了,劉修其實心思也不在讀書上,更對所謂的清流不太感冒,要不然剛才也不會在太學鬧出那麼大的事。他不想在劉備等人面前和他爭執,便岔開話題,把蔡邕告訴他的情況說了一遍。
盧植不在洛陽,去年他到洛陽之後,在太學沒呆幾天,南夷發生叛亂,江南騷動,盧植因為當初在九江時頗有政績,被朝廷委任為廬江太守,即日赴任,走了已經有好幾個月了。
「南夷叛亂?」劉修吃了一驚,心道北邊有檀石槐那個雄人統一了鮮卑,邊疆才會不穩,怎麼南邊也不太平,我還想去那邊避難呢,這可怎麼去啊。
盧敏長歎一聲:「何止是叛亂,簡直亂成一鍋粥了。熹平元年,會稽出了一個姓許的自稱越王,打了三年,剛剛平定,還沒安生幾天,江夏、長沙、丹陽一帶又亂了,大半個揚州現在都不太平啊。」
劉修想了想,北邊有鮮卑,不太平,南邊有南夷,不太平,西邊有羌亂,也不太平,這剩下的就只有東部的大海啦,這黃巾還沒起,大漢就搖搖欲墜了。
幾個人各有心思,向前走裡把路,在一個看起來有些偏僻的步雲裡下了車,盧敏走在前面,劉修想著心思,落在後面,張飛等人回憶著剛才在太學看到的一幕,興奮和鄙夷混在一起,誰也沒注意到毛嬙有些緊張。
在一個小門前,盧敏拍響了門上的拉環,過了片刻,門被拉開了,露出半張臉,緊張的打量了一下外面,一看到盧敏,立刻露出了笑容,一邊大聲叫道:「阿母,是大兄來了。」一邊拉開大了門,歡呼著撲了出來,一看到盧敏身後站了一大幫人,又嚇得縮了回去,怯生生的躲要快步走出來的母親身後。
盧敏的母親張氏笑容滿面,可是一看到盧敏身後有些侷促不安的毛嬙,臉上的笑容立刻淡了下來,眉頭輕輕一蹙,責怪的看了盧敏一眼。盧敏有些尷尬,低著頭,跟著張氏進了門,盧敏的弟弟盧慎見形勢不對,不敢吭聲,只好客客氣氣的把劉修等人請了進去。毛嬙站在那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神情十分難堪。
盧敏走了幾步,見毛嬙沒有跟上來,停住了腳步,猶豫了一下,回頭招手叫道:「阿嬙,快過來,還不見過阿母?」
毛嬙如釋重負,連忙小步急趨,斂身向張氏行了一禮,張氏雖然有些不高興,卻也不忍心拂了盧敏的面子,勉強點頭應了,快步向房裡走去。
毛宗非常不高興,剛要發作,被毛嬙用眼神制止住了。劉修見了,連忙走上前去,笑嘻嘻的拍了拍盧慎的肩膀,「子言,洛陽好玩不?」
盧慎被他的親熱搞得有些不自在,又不好意思閃開,臉色微微泛紅,囁嚅了兩句:「洛陽是好,可是米太貴,居甚不易。」
劉修很奇怪:「先生是廬江太守,二千石的俸祿還不夠你們吃用的?」
盧慎嘴一撅:「父親的俸祿,全部被他用來養屬吏了,我們根本得不到,這些天連房租都交不出來,被房東罵了好幾次了。剛才聽到你們敲門,我還以為又是房東來收租呢。」
「房東敢罵你們?」劉修火了,「他不知道先生是誰嗎?」
「知道,可是有什麼用,洛陽的大儒多了。」盧慎鬱悶的說道:「再說了,大儒的名聲又換不到錢。父親雖然做了幾年官,在洛陽也呆了好些年,可是他那脾氣……唉,我們想去借貸都找不到地方。只有蔡伯喈先生好說話,可是也不能總上門去求貸吧。阿母說,去得太頻,會讓人看不起父親。」
劉修翻了個白眼,心道盧植那脾氣,好像是不太好相處。他笑了笑,安慰道:「不妨事,你大兄這次來,帶了好多財物,足夠你們用的。這是你嫂嫂的弟弟毛宗,他可是個大財主。」
盧慎不好意思的笑笑,毛宗也不吭聲,撅著嘴只顧生氣。毛嬙聽了,卻心領神會,連忙讓人把車上帶的東西搬進來。老毛欽大概是覺得女兒跟著女婿到洛陽為官,短時間內可能回不去,把毛嬙的嫁妝全帶來了。
看著擺滿了半屋子的財貨,張氏的臉色終於好看了一些,指了指盧敏身邊的坐席:「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氣,坐吧。」
盧敏脹紅了臉,低著頭,一聲不吭。毛嬙乖巧的坐在他身邊,離他足足有三尺,幾乎要坐在地上了。盧敏見了,向旁邊挪了挪,示意毛嬙靠近一點。毛嬙感激的瞅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張氏的臉色,見她沒有什麼不快,這才挪過去半尺。
劉修等人連進門的資格都沒有,只能在外面候著。劉修對這種虛偽的禮節也沒什麼興趣。說起來盧敏的阿母張氏也不是什麼大戶人家,要不也不會嫁給當時還是一個窮書生的盧植,當年她看毛家大概也是仰視的,可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盧植已經是大儒,二千石的高官,毛家在她面前只能恭恭敬敬的。
大儒?劉修暗自表示不屑,人都是勢利的,沒有誰比誰高貴。盧植父子也許不會有這個想法,可是張氏顯然沒有這樣的道德修養,勢利眼在她那裡非常明顯。
在經過了最初的生疏之後,才十三歲的盧慎很快和劉修他們熟悉了,眼睛發亮的聽他們講各種趣事,特別是聽到剛才太學生打群架的事情,他一面聽得咯咯直樂,一面又少年老成的直搖頭,連水都忘了倒,還是劉修讓劉備和張飛跑到外面去,在剛才經過的市井中酤了酒、買了些乾果回來。盧慎發現了自己失禮,很是不好意思了一番,可是片刻之後,又被劉備講的故事吸引住了,和他們一起蹲在廊下,一邊吃著乾果,一邊聽故事。
盧氏母子談了片刻,張氏出來,很有大家風範的安排他們的住處。就在他們忙碌的時候,一個身著羅衣的年輕女子走了進來,一看到滿院子的人,頓時吃了一驚。
「羅家夫人,你來得正好。」張氏一看到這女人便叫了一聲,站在廊下招了招手。羅氏有些詫異,顯然對張氏的態度有些不高興,可是一看到旁邊站著的劉修等人,也沒敢吭聲,小步走了過去,未語先笑:「張夫人,有客啊,要不我等兩天再來?」
「不是客。」張氏矜持的一笑,驕傲的指了指盧敏:「這是我兒子、兒媳,那是我家夫君的學生,他們剛從北疆立了功,到洛陽來報捷的。」
「原來是北疆的勇士,妾身真是失禮了。」羅氏雖然有些拘謹,卻並不慌亂,大大方方的施了禮。說話間,張氏讓盧敏拿過錢袋來,在手裡掂了掂,拋到羅氏手中,「你數一數,看看夠不夠,不夠的話,我再添給你。」
羅氏打開看了一眼,連忙陪著笑道:「夠了夠了,還多了五十錢呢。」說著便要找錢,張氏擺擺手:「算啦,這些天多蒙賢夫婦照顧,沒把我們趕到大街上去,這些錢便算是利錢了。」
羅氏臉色微紅,再也呆不住了,躬身施了一禮,「真是失禮了,還請夫人見諒。」說完轉身就要走,張氏抬手叫住了她:「羅夫人且慢。」
「敢問夫人還有什麼吩咐?」
「我家兒子、兒媳來了,還有這麼多的學生,兩間屋是住不下了,你把整個院子都租給我吧,價錢好說,我不會虧待你的。」
「這……」羅氏猶豫了一下,連忙笑道:「夫人一家肯住在這裡,便是我家的榮幸,價錢便還依先前說好的便是了。」
「那好,這是三個月的租錢,夫人且收好了。」張氏示意盧敏給錢,毛嬙見了,連忙搶上一步,走到羅氏面前,問了價,數出錢放到羅氏手中,又向羅氏謝了照顧之情,客客氣氣把她送出了門。
張氏臉色好看多了,哼了一聲,轉身回了屋。盧敏和毛嬙互相看了一眼,會意的笑了。他們看得出來,這些天張氏大概吃了房東家不少惡言,今天終於報了仇。
「這女人身段不錯。」一直沒吭聲的張飛忽然說道。
劉備和毛宗看向他的眼神頓時變了,撇撇嘴,沒吭聲,但不屑之意非常明顯。張飛卻不理他們,轉過頭對劉修說道:「先生,你看怎麼樣?」
劉修點頭同意,羅氏雖然的看起來貌不驚人,還有些畏畏縮縮的,但是身材比較標準,臉形也不錯,只是打扮得有些俗,如果好好化個妝,姿色還是不錯的。張飛在他的指點下有些職業病,一看到女人,先看身材,再看臉形,對妝容這些表面的東西可以自動忽略掉。
「沒有自信。」劉修點評道:「這女人的丈夫大概不是個識貨的人。」
盧慎突然插了一句嘴:「你怎麼知道?」
劉修看著他,把一顆鹽豆扔進嘴裡,咯崩咯崩的嚼了兩下:「你認識她丈夫?」
「見過一次。」盧慎說道:「其實這個女人對我們還好,開始幾次我們房租交得遲些,她也是通容的,只是後來她丈夫逼得緊,又上門吵了一次,她也沒辦法,這才總是來催。」盧慎想了想,又說道:「她丈夫姓安,好像是越騎營的一個伍伯,人很粗俗,一天到晚就是錢。對她也不好,有一次我看到她臉上紅了半邊,用手帕捂著。」
「原來是北軍的人啊。」劉備嘀咕了一句。
「打女人?」劉修眉頭一挑,有些不高興。
張飛卻還沉浸在自己的藝術天地裡,過了好一會,突然說道:「先生是說,如果她能自信起來,她也是個美人?」
劉修笑了一聲,伸手拍拍張飛的肩膀:「翼德,你又進入一個新的境界了。」
張飛微微一笑。
申時三刻,曹操駕著馬車來到步雲里外,穿著一身新衣走了進來,以子侄禮拜見了張氏。張氏聽說他是宦官曹騰的孫子,大鴻臚曹嵩的兒子,不免有些詫異,神色既敬畏又不屑,見盧敏一臉的無奈,也不好多說什麼,有些不自然的受了禮,便在毛嬙的扶侍下轉身進了內室。
曹操雖然有些尷尬,但想來這樣的事情也見多了,很快就恢復了自然,請盧敏上車赴宴。盧敏給劉修使了個眼色,劉修會意,連忙和毛宗一起把馬車駕好,請盧敏上車,由毛宗和劉備陪坐,自己卻一屁股歪到了曹操的車上,笑道:「我搭孟德兄的車。」
曹操看看前面車上的盧敏,壓低聲音說道:「德然老弟不怕我這濁流?」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劉修一本正經的說道,他頓了頓,又說道:「就算你大父,你父親是濁流,也不代表你就是濁流吧?至少到目前為止,我好像還沒有聽說你有什麼劣跡,要不然以伯喈先生的性子,也不會請你赴宴。」
曹操自失的一笑:「呵呵,那也是沾盧君的光,伯喈先生忠厚,只是客氣一下而已,我是忝著臉去湊熱鬧的。」他雖然在笑,卻掩飾不住眼神中的落寞,「德然兄,不瞞你說,我在洛陽廝混了這麼多年,除了南陽何伯求、梁國橋公祖之外,你是第三個願意親近我的。」
劉修眉頭一顫,心道好啊,這才是真正的潛力股,要是等你名揚天下,我再去親近你就不值錢了,正是這個時候投資,回報才豐厚。
「孟德兄何必喪氣,那些俗人不過人云亦云罷了,哪裡懂得什麼叫真英雄。是名士,自風流,孟德兄英華內斂,將來必成一番事業,以後我還要沾你的光呢。」
「哈哈哈……」曹操開心的大笑,用力一拍劉修的肩膀:「邀天之倖,如能真如德然所言,定不負德然今日美意。」
盧敏聽得身後兩人高談闊論,不由得皺了皺眉頭,輕輕的歎了一口氣。
蔡府住在華蓋裡,是一處貴人們集中居住的住宅區。蔡邕本人雖然只是一個議郎,但是他和是叔父一家一起住,他的叔父蔡質是九卿之一的衛尉,從弟蔡谷在是朱雀門司馬,一家人在洛陽為官多年。蔡質沒有出面,蔡谷出來迎接,不過他只和盧敏交談,從來到尾都沒和劉修等人說一句話,特別是看向曹操時,眼神中的輕蔑根本不加掩飾。
劉修算是親身體驗了曹操剛才所說的境遇,這才知道盧敏其實還算是通達的,蔡邕也的確是個厚道人,所謂真正能慧眼識英雄的畢竟是少數。以許劭的眼力,雖然給了曹操一個「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的評語,但他大概也沒想到曹操會是個能左右大漢命運的能臣和奸雄。
要不怎麼叫唯英雄才能識英雄呢,你看曹操現在多感激啊。
蔡邕兄弟和盧敏談論學問,劉修和曹操也插不上話,就在一旁海闊天空的胡吹,兩人惺惺相惜,越談越熱乎。聽說劉修他們到洛陽的來意,曹操笑了,直搖頭:「這件事很複雜,我看伯喈先生也未必能解決。」
「為何?」
「伯喈先生本人就是反戰的。」曹操壓低了聲音說道:「夏育是武人,還是段紀明的舊部,而劉伯安是宗室,又是學問中人,和京師的名士多有來往,僅他一個就足以壓倒夏育,更何況還有上谷太守公沙孚、遼西太守劉基兩個名士。」
「可是鮮卑犯邊,烽煙千里,唯有寧城大捷啊。」劉修不服氣的說道:「擒殺鮮卑王子槐縱,這麼大的功勞也沒用?」
「沒用。」曹操呷了一口酒,抿著嘴品了片刻,看看劉修:「德然,你不信沒關係,過幾天你就明白了。鮮卑王子算什麼東西,寧城大捷又算什麼,你們才殺了多少鮮卑人?」他頓了頓筷了,搖頭道:「段紀明打了一年多的仗,殺了那麼多的羌人,連孝桓皇帝的美謚都是他掙回來的,可是你現在看看他的處境。」
劉修沉默不語。
「洛陽離邊疆太遠了,他們根本不會想到在邊疆作戰是什麼樣子。如今的名士啊,還有幾個能像李元禮(李膺)那樣上馬擊胡、下馬治國的,他們就會罵人。」曹操搖搖頭,「你以為今天太學那一幕很稀奇?我告訴你吧,這樣的事隔三岔五的總要來一次,上萬的太學生有幾個是真正求學的,他們最用心的就是呼朋喚友,互相標榜,搞個什麼八友八廚之類的榜單出來。德然,你信不信,就憑你那一句『且字是陽物』的高論,你就已經出名了,當然了,是清名還是濁名,那就很難說了。」
「不至於吧?」劉修不敢相信。
「你別不信,且拭目以待之。」曹操胸有成竹的說道:「奇談怪論,標新立異,向來是出名的最好途徑,罵人更是一個出名的捷徑。如果是罵了一個名人,你想不出名都難。」
「名人?那不男不女的傢伙是名人嗎?」
「他不是名人,可是他們家名聲很大。」曹操露出幸災樂禍的壞笑:「他是汝南許家的人,是袁公路的座上客。」
汝南許家?袁公路?劉修這才覺得事情好像是有些複雜了。洛陽果然是個大都市,隨便罵個人都有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