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凝眸望著步騭漆黑如夜的明目,側了側身子,沉吟道:「曹操可有意與我江東結盟?」
步騭低頭而笑,點頭讚道:「大都督神機妙算。」
周瑜聞言不語,眸中閃過一絲亮光,望著點將台下無數船帆從湖面蹁躚而過,若有所思道:「曹操雄才,郭嘉多智。彼時我等勢同水火,如今卻要執手相盟。若論天下之大勢,誠人力不可料之……」
步騭見周瑜神情不喜,反而面露躊躇之色,皺眉請教道:「大都督深謀遠慮,目光非凡,吾輩皆不及。敢問此間可有何不妥之處?」
周瑜緘默沉吟,湖光倒映著他美如冠玉的臉龐,江水洗滌著他歷經戰火炙烤的戰甲。
每一個時代,都有屬於他的領袖。
作為江東黃金一代的領頭人,周瑜的所思所想,遠比他人多的多。
「並無不妥,只是唏噓難禁。」周瑜歎息著搖了搖頭,眺望著遠處如墨如畫的山巒,輕聲道,「當年赤壁,我與劉使君共抗曹操一時。赤壁大火,熊燒十日不止。如今為謀求天下,便是刀劍相加,無所不用其極。最大的敵人反而變成了共進退的朋友。如此陰謀陽違,不擇手段,不知伯符泉下若知,可會怪我?」
周瑜緩緩撫摸著腰間的黃金御鑭,鑭上金石雕刻的「江東之虎」四字似乎勾起了他諸多悠遠深刻的回憶……
有江風從他發間穿過。
周瑜慢慢閉上眼睛,傷感自語道:「別去江山多少恨?流年戰地老成秋。被稱為『霸王』的人,或許都是最為孤獨的吧。項羽是,韓信是,連大哥你也是……征六郡,鎮巴丘,定霸業,距江南。江東之虎孫伯符,區區十年間,便已天下聞名。鷹揚萬里,豪氣紛飛。伯符你若還在,你我兄弟攜手,當可睥睨天下英雄……」
步騭凝視著周瑜漸顯悲慼的面容,拱手正色道:「大都督高義。孫將軍在天之靈,必保我江東基業,百年永昌。」
周瑜深吸了一口長氣,睜眼時,眉宇間已是一片堅定。
他抬直八尺虎軀,對著步騭作了一揖,肅然道:「身為軍人,保我江東山河,責無旁貸。不知吳侯懿旨如何?」
步騭慌忙彎身還禮,恭聲道:「吳侯只有七字命我帶到。」
「請賜教。」
步騭正了正衣冠,神情嚴肅,下跪高聲道:「外事不決問周郎!」
周瑜聞言一怔,趕緊將步騭扶起,推辭道:「軍國大事,吳侯何以全相委任?」
步騭盯著周瑜星雨般的眼睛,認真道:「吳侯武事不精,大都督天縱奇才,一代神帥。吳侯但有自知之明,又對大都督以兄長之禮待之。如此親厚信任,大都督為何遲疑?」
周瑜聞言一歎,握著步騭的手,誠摯道:「子山,你不懂。此一時,彼一時。」
步騭聰明絕頂的人物,想了片刻,頗為惆悵道:「自古功高震主者,下場無不淒涼苦楚。只是吳侯膽略超群,遠非常人可比。大都督若有顧慮,如何率軍西征?我江東又該如何奪取天下?」
說到此間,步騭與周瑜不假思索地對望了一眼。
兩人都從對方的目光中看到了複雜難辨的情緒,聲量也是愈壓愈低。
「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蓋天下者不賞。」周瑜負手而歎,春日的山風夾著花香,不斷地吹皺著他額前柔和的細發。
「子山,你我深交,有些話自可但說無妨。歷朝歷代,多少統兵之將奮勇殺敵卻不得善終,緣由簡之,可共甘苦不可共富貴。」周瑜整了正頭上的白銀兜鍪,望著步騭,目光灼灼道,「吳侯形貌奇偉,文武雙全。早年隨父兄征戰天下,為人心智都當是絕品。年輕時常常乘馬射虎,其志鴻鵠之高,其氣王者之象。昔年赤壁,吳侯年紀尚幼,又心繫保守基業之責任重大,內外皆有阻,以致戰戰兢兢,刻意求穩。所以方有『內事不決問張昭,外事不決問周瑜』之說。此為彼時。而如今大敵已退,吳侯心智手段皆已熟練,江東之主的寶座更是日趨穩固。此時此刻,吳侯廣施仁政,勤勉治下,人心資歷都已足夠!可他可惟獨缺少的是什麼?」
「軍功!」步騭脫口而出,隨即面色蒼白如紙。
「不錯,就是軍功。」周瑜點頭為意,深思半響,蹙起眉頭道,「別忘了,江東的基業都是靠軍馬一寸一土打來的。孫家三氏,皆是武勇蓋世之輩。吳侯有膽氣,少的只是運氣。赤壁後他興兵征討合肥,可惜被張遼所阻。張遼此人乃大將之才,又有曹操雄厚實力為靠山,難以攻克也在情理之中。但是吳侯如此心高氣傲之人,怎能忍受自己在戰場之上一敗塗地?為君者,統御四海,恩澤萬方。何為君威,何為王者氣儀?我想,你比我懂……」
「所以,大都督你在月前才反覆上書不綬三軍主帥征討江夏之職?」步騭聲音漸趨沙啞,鼻翼上已多有細汗。
「此番,我可為將,不可為帥。」周瑜抿嘴輕語,眸目深邃如淵,歎息道,「攻伐江夏,勢在必行。如今有曹操為盟靜觀樓台,則我後方無患。如此大好局面,拿下江夏、江陵諸郡可謂天賜良機。雖襄陽有諸葛亮坐鎮,江夏也有關羽為持,但是我們勝利的贏面還是很大的。吳侯聰慧過人,如此絕妙之機,立不朽英名之時,卻……瑜不才,深思不出其間緣由。內心更是忐忑不安。」
步騭愈聞愈是心驚,有些艱難地吞了吞口水,勸慰道:「大都督過慮了,如今宇內未靖,天下未平,吳侯仍需仰賴大都督神能。君上者,天之選。豈不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萬乘至尊,怎可輕試波濤?」
周瑜欲言又止,深深地看了步騭一眼,苦笑道:「但願如此。不過大戰未起,瑜仍需上書陳述各中利害,有勞子山帶到了。」
步騭面色一緊,作揖道:「大都督為國為民,不惜金身辛勞,鏖戰沙河,灑血故土。吳侯看在眼裡,想必自有分曉。」
周瑜淺淺一笑,又負手踱了幾步,皺眉問道:「無極宮宮主曲念薇最近可有何動靜?」
步騭聞見此人,面色瞬間大變,扁嘴惡言道:「曲念薇此等妖女,也不知吳侯為何親睞有加。每過旬月,必上清瑤池會晤長談。我等清正之臣但見這妖女便是掩面而視,煩不勝煩。大臣多有勸諫,只是吳侯不聽,為之奈何?」
周瑜有些擔憂地皺了皺眉頭,澀聲道:「過往無極宮宮主於吳侯有相救之恩,此人儀態魅佳,言語周到。吳侯對她有好感也不是沒有道理。只是我觀此等女子心術不正,有禍國殃民之兆。吳侯絕非貪戀美色之徒,你等近侍臣子還要多加留意才是。」
「大都督所言甚善。」步騭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似是想起重要之事,面色緊張道,「陸遜陸伯言自大都督病癒,則投軍而來。如今監察司司長一職高懸而空,吳侯有意讓琅邪莒人徐盛接之,大都督以為如何?」
「哦?徐盛徐文向嗎?」周瑜凝眉深索,想了想,低聲道,「此人以勇氣見聞,殺伐果斷,頗有氣魄。當日授兵五百人,守柴桑長,拒黃祖,力斬之,後復討臨城南阿山賊有功,徙中郎將。雖不熟識,名聲倒是不賴。徐盛歷經戰火,膽識非凡,吳侯以要職任之,以某之見,並無不妥。」
步騭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喟然道:「無極宮妖女勢力愈大,在朝中多培植親信。但凡機要之任職者,多以宮下女徒嫁予。監察司監察百官,收集情報,刺探敵情,又兼清查奸細貪官污吏,責任重大,實乃江東之腕要。徐盛剛血氣盛,萬不可陷在了無極宮妖女的溫柔之鄉啊……」
周瑜沉默良久,拍了拍步騭的肩膀,微笑道:「未曾發生的事情就不要擔心了,等我下次見了吳侯,和他好好談次吧。」
步騭感受著從肩上傳來的親切氣息,不由大感心安,惆悵歎道:「大都督乃江東柱石,一言一行,皆可安撫人心。我真想不到若是沒了你的江東,該如何是好啊……」
周瑜輕笑不語,望著碧藍青天,想起大哥孫策的音容笑貌,喃喃輕聲道:「俠肝碧血,一懷誠烈;醉酒拋杯,緣錯人間……兄長,願你英靈不滅,衛我江東。」
……
……
(江東的故事,讓人熱血,讓人流淚,我在下一盤很大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