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五章陸賈
泗水郡,樓倉。
整個世界都在喧囂,都在動盪。
隨著周章大軍攻破函谷關,昔日雄霸西陲的老秦帝國在風雨之中搖搖欲墜,盡顯蒼涼之氣。
可樓倉依舊平靜!
平靜的,就好像一處世外桃源。
清晨,太陽剛從地平線升起,劉闞已起身穿戴整齊。
呂嬃慵懶的躺在榻上,一雙媚目迷離的看著劉闞雄壯的背影。家裡有男人撐著的日子,果然很輕鬆。自從劉闞回來之後,她就徹底輕鬆下來。除了一些內宅的瑣事之外,很少再過問樓倉的事情。更重要的是,經過呂澤的事情後,呂嬃可以明顯的感受到週遭人對她的態度轉變。
敬畏!
這固然會有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但同時,呂嬃還感受到了些許的疲憊和痛苦。
現在,噩夢已經醒來。
有劉闞在,她再也不需要去費盡心思。呂文夫婦在經歷了一場風波之後,變得低調了很多。
而劉闞也沒有去追究這對夫婦。
其實想想,呂文夫婦挺慘的。長女呂雉,聰慧機敏。卻死在了他們親手跳線出來的女婿手中。雖然說呂雉並非被劉季親手殺害,可終究是因為劉季而遭難,最後死在劉季兒子手中。
長子呂澤,因呂文的一點溺愛,落得個跛子的下場。
更因為此事和劉闞結仇,最終被女兒所殺……呂文夫婦一共就四個孩子,如今卻少了兩個。
對於喜歡投機逐利的呂文而言,這種傷痛,也許至死也難以撫平。
被闞夫人放出來之後,呂文夫婦深居簡出,基本上不與外界接觸。除了呂釋之,誰也不見。
「阿闞,這麼早要去哪兒?」
劉闞沒有回頭,把一塊方巾在頸中紮好,然後罩上鑲嵌銅釘的黑兕軟甲。
「沒想到,這混亂之時,我這樓倉卻成了一棵吸引鳳凰的梧桐樹。那位楚狂人在城中已放歌兩日,我若再不去會一會他,可就真的是有眼無珠了。阿嬃,你晌午帶著小秦去拜會一下公叔先生。何公已經為我說好,請公叔先生教導小秦……呵呵,這可是不可多得的機會。」
呂嬃眼睛一亮,眉梢浮現一抹喜色。
「公叔先生同意做小秦的老師了?」
「正是!」
劉闞鄭重的點頭道:「公叔先生乃當世大賢,小秦能得他教誨,也是難得的機遇。你要記住,讓小秦不可失了禮數。」
公叔先生,自然就是那位神秘的老秦國尉,公叔繚。
自從被叔孫通拐帶到了樓倉之後,這位前老秦國尉就一直很低調,也沒有過問劉闞的事情。
這是一個很冷漠的人!
但卻對劉秦頗為喜愛。於是陳平就出主意,由叔孫通出面說項,請公叔繚做劉秦的老師。一方面可以拉攏公叔繚,另一方面這時局混亂,陳平等人各司其職,也確實難以教導劉秦。
至於劉闞,從他回到樓倉的第一天開始,就沒有閒暇的時間。
出乎劉闞意料之外,叔孫通向公叔繚一提出來,公叔繚就答應了。
呂嬃也長出了一口氣,劉秦拜公叔繚為師,從某種程度上,也算是坐定了劉闞繼承人的身份。
這對於呂嬃而言,無疑是很重要的事情。
劉闞沒有太多紅顏知己,但就只是那巴曼一人,也足以讓呂嬃感受到莫名的壓力。論出身,她比不得巴曼;論才學,也無法和巴曼相提並論。即便巴曼已沒有了當年秦清的背景,可是為了劉闞,以一弱女子之身經營巴蜀,數年不怨不悔,更打理出西南一片天空。這足以讓呂嬃感到一絲威脅。今時不同往日,如果不能趁現在巴曼不在,坐穩了位置,那將來……
呂嬃不能不考慮這些。
而劉秦拜公叔繚為老師,也無異於一顆定心丸。
「這個我知道,定不會失了禮數。」呂嬃點頭答應。
「另外,你通知一下道子,讓他再設法與巴蜀聯繫……番君吳芮攻破邾縣,致使我們和巴蜀的聯繫暫時中斷,實在不是一件好事。不曉得巴蜀的情況現在如何,實在不行的話,再派人去蜀郡聯繫。我想現在,曼兒和老唐也正著急於和我們的聯絡,此事端的不宜再有拖延。」
要是有電話多好!
劉闞說完這些,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一個古怪的念頭:哪怕是電報也行啊……
不過這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劉闞自己也清楚,就算他知道這技術,也難以在這年代推行。
蜀郡,不曉得蜀郡如今怎麼樣了?
就在劉闞回到樓倉之後不久,原番陽令吳芮,也終於耐不住寂寞,起兵造反。
這番陽,也就是後世的江西鄱陽縣。秦王政二十七年,也就是老秦滅齊,統一六國的那一年,在鄱陽湖畔置番縣。番陽令吳芮,據說是吳王泰伯的廿九世後裔,武藝高強,謀略出眾。
他本是吳國王室,後吳王夫差被勾踐所滅,後裔流落南方。
秦王政二十年,也就是公元278年,秦軍攻破楚國王都郢邑,楚王室遷移壽春。秦軍為追擊楚王室,無暇顧及番越地區,以至於番越地區,盜匪叢生。吳芮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挺身而出,迅速聚集起了萬餘人馬,在番縣站穩腳跟。後吳芮接受老秦的委派,正式成為番陽令。
從某種程度上而言,老秦當初委派吳芮做番令,也是不得已的舉動。
一方面是吳芮在當地聲望很高,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手裡面沒有什麼人可以委派。至於後來,吳芮政績顯著,始皇帝也沒有心思去顧慮這江南蠻荒之地。十餘年來,吳芮始終沒有陞遷。
如今,吳芮也起兵了!
而且一下子就攻佔了邾縣,切斷劉闞和蜀郡的聯繫。
倒也不是吳芮要故意為難劉闞,而是在於這邾縣(今湖北黃岡西北)的確是一個重鎮。背靠雲夢大澤,吞吐江水中流。東連會稽、衡山、南拒嶺南之兵。加之巴人商行在邾縣數載經營,已經使得邾縣成為江南最大的一處商業中樞,屯集有大量的貨物,戰略位置非常重要。
吳芮佔居邾縣,等同於立於不敗之地。
呂嬃對巴曼雖然有些顧忌,但也清楚現如今不是爭風吃醋,耍小性子的時候,用力的點點頭。
劉闞沒有騎馬,而是坐上一輛輕車,只帶著季布和驪丘兩人,從府衙側門出來。
沿著平坦的樓倉街道而行,劉闞坐在車中,透過車廂的小窗向外看,只見大街上人來人往,非常熱鬧。混亂的時局,沒有波及樓倉。短短時日,樓倉的街道上已經看不出半點戰火的痕跡。
商舖照樣開張,百姓照樣生活。
這是我一手打造出來的根基!
劉闞心裡,無比的自豪。但同時,又有一種莫名的悲哀。因為他知道,遲早有一日,樓倉必定會被戰火所吞噬。而他,也注定不會在這裡久留。沒有辦法,樓倉雖好,終究不是成大事的地方。這裡太小,人口太少……四戰之地,即便是富庶,也難以長久的發展和壯大。
不過,局勢已經發展到了這個地步,為什麼嶺南還沒有半點動靜?
這些日子,劉闞一直在疑惑一件事情。
南海尉任囂總督嶺南軍事,為什麼遲遲不行動?要知道,任囂手裡可是有幾十萬老秦精銳。
在這混亂時局,他如果領兵北上勤王,可說是輕而易舉。
可偏偏,這位昔日對老秦忠心耿耿的老上司,至今沒有行動,甚至連個消息都沒有。就如同那幾十萬人,一下子湮沒在了嶺南的崇山峻嶺之中一樣。這,可絕不是一個正常的事情。
難道說,任囂……別有打算?
劉闞想到這裡,不由得激靈靈一個哆嗦。
應該不可能,任囂對老秦忠心耿耿,怎可能有別的打算呢?可如果不是有別的打算,卻為何沒有行動?這念頭一出現,劉闞心中的疑慮也就越來越深,眉頭不自主的擰成了『川』字。
看起來,應該讓道子再留意一下嶺南的情況了!
「主公,我們到了!」
季布在車外輕聲提醒,讓劉闞從沉思中清醒過來。從布簾的縫隙看去,車馬已經到了客棧的門口。驪丘在車轅上掀起布簾,劉闞從車中走出來。那雄壯的身影一出現,立刻引起了客棧周圍人的注意。沒辦法,劉闞的體型太搶眼了,整個樓倉,也只有兩個人能和他比擬。
從客棧小巷裡,呂釋之匆忙走來。
胖胖的體態,在卸下了盔甲之後,換上了一件大袍長衫,看上去頗有些商人的氣度。
「姐夫!」
「他醒了嗎?」
「一早就醒了……如今正在後院裡喝酒,除了他隨行的老僕之外,我已安排下去,周圍沒有任何人。」
呂釋之笑道:「不過,那狂人似是有所覺察,好像知道姐夫你今天會來。」
話語中,輕描淡寫,但劉闞卻聽出了一絲別樣的意味。
拍了拍呂釋之的肩膀,「小豬,小心謹慎是好事,但若是因為小心謹慎,而疑心所有人,就有些過了。他在這裡放歌,是在效仿那馮諼『食無魚,出無車,無以為家』呢。呵呵,既然自詡為馮諼,又豈能是等閒之輩?只怕我一舉一動,都被他算計在內,又何須為此而多疑呢?」
「一狂生而已,有何本事,自詡馮諼?」
呂釋之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但還是點點頭,站在劉闞身後。
馮諼,昔日孟嘗君門下客,曾為孟嘗君獻策『狡兔三窟』,令孟嘗君『高枕無憂』的那個人。
客棧的老闆一見劉闞進來,就忙著想要上前行禮,但是被劉闞攔住。
他帶著人,逕自從客棧後門走出去,來到了一所小庭院門外。門口有一個老僕,遠遠看見劉闞過來,卻一動也不動。劉闞一見這架勢,不由得笑了。看樣子,這狂人還要考校一番呢。
「那傢伙好大的規矩,明知道姐夫前來,卻只讓一老僕迎接,實在過分。」
「小豬,休要無禮!」劉闞眼睛一瞪,「若是再囉嗦,我就把你趕回去,聽到了沒有?」
呂釋之對劉闞自是言聽計從,一見劉闞瞪眼,立刻閉上了嘴巴。
劉闞走到小院門口,「老人家,敢問貴主人可在?」
「可是廣武君當面?」
「正是!」
「我家主人知君侯這兩日會前來拜訪,故而命老奴再次恭候多時。主人說,只請君侯一人進去說話。」
老僕恭敬的和劉闞應對。
不成想,這一番話卻惹惱了一旁的季布,怒聲喝道:「爾主人當真無禮,我家主公前來拜會,竟……」
「季布不得無禮!」
劉闞沉聲喝道。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老僕,突然笑道:「高人門下無庸才,老先生端的好定力。」
要說起來,劉闞那是從千軍萬馬中殺出來的人。
即便是不刻意,那身上所凝聚的殺氣,依舊會在不自主間流露,絕非尋常人能夠承受。可這老僕,在劉闞的注視之下,卻無所畏懼,表現的非常得體,神情自若,也端地不是一個普通人。
老僕倒也一派寵辱不驚的模樣,恭敬的說:「主人說,君侯乃當世英豪,怎會和我這小人物一般見識?」
「嘿嘿,你若是小人物,這天底下的可就沒幾個大人物了。」
劉闞說笑著,大步走進了庭院。
這庭院倒也不大,是依據早年的樓亭驛站所改造而成。一棵古拙老樹,挺拔蒼鬱。樹下坐著一個文士,一邊喝著酒,身邊還放著一張古琴。不時的,他會撫動一下琴弦,發出悠揚之聲。
劉闞進來,文士看了他一眼,卻沒有答話。
而劉闞也不客氣,逕自在文士面前坐下,「讓先生好等,劉某來遲,自當罰酒三觴。」
那文士,手指一撥琴弦,錚的一聲,卻風輕雲淡……
「君侯百忙,為何來見我這無名之人?」
劉闞笑道:「我知先生出無車,故為先生送車而來。」
戰國時的門客,配以車仗,是上等賓客的待遇。劉闞所謂的送車,就是告訴這文士,我要請您出山幫忙,我很看重你,會重用你。文士微微一笑,「某一無名之輩,怎敢當君侯厚愛?」
「無名之輩?先生怕是過謙了!」
劉闞沉聲道:「陸先生乃陸元侯之後,楚地名士,怎能說是無名之輩?劉某今日,乃是為求教而來,還請先生萬勿推辭。」
陸元侯,名陸通,與孔夫子同時代。
孔子周遊列國,那攔阻孔夫子,唱楚狂接輿歌的人,正是陸通。劉闞是從叔孫通口中得知這對面之人的來歷。此人名叫陸賈,才智雄奇,辯才無雙,在楚地名聲極大,更是世家所出。
陸賈?
劉闞前世的記憶中,依稀有這麼一個人的印象,似乎頗有名氣。
這麼一個人物,劉闞自然不可能輕易放過。於是在弄清楚了陸賈的身份之後,立刻前來拜訪。
陸賈笑道:「未曾想,君侯也知陸賈之名?」
那口吻中,倒是帶著一絲自傲。
他沉吟了一下,「但不知,君侯請我,所為何來?」
這句話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問你劉闞,請我出山可以,只不過你的理想又是什麼?
同樣的問題,公叔繚問過,叔孫通問過,陳平也問過……如今陸賈也問出同樣的問題,劉闞已成竹在胸。
「今嬴氏失其鹿,群雄共逐之。
闞雖不才,卻也不甘落於人後……今二世昏庸,閹宦當道,百姓身處水深火熱之中。闞不忍見老秦風骨就此而失,故今日前來見先生,實乃問計耳。但不知,先生又有何妙計教我?」
你問我理想是什麼?
那我告訴你,我要逐鹿天下。
這也是劉闞第一次,旗幟鮮明的表達了自己的立場。
至於解救百姓之類的話語,卻是場面話。劉闞說完,靜靜的看著陸賈,臉上帶著淡淡笑意。
你的問題我回答了,那麼你又如何回應。
「嬴氏失其鹿,群雄共逐之?」陸賈輕輕撫掌,點頭笑道:「君侯此言甚妙,此言說的甚妙。」
他想了想,「不過,如君侯所言,二世昏庸,閹宦當道,老秦已於風雨飄搖中。然則,嬴氏元氣未失,內有李斯老謀深算,外有北疆王離大軍……嬴氏經營關中五百載,底蘊雄渾。
君侯乃秦人,必遭六國所忌;同時又受嬴氏之恩,起兵反秦,只怕難以立足。
樓倉,彈丸之地,不足以為持。君侯若想逐鹿天下,需另擇一地為根基,清君側,輔關中,以收老秦之心,方可與群雄逐鹿。至於張楚,非成大事之人,即便攻入關中,也難立足。」
清君側,輔關中?
陸賈這一席話,讓劉闞眼前一亮。
毫無疑問,從陸賈的言語中可以聽出,他並不看好陳勝。但是劉闞如果起兵反秦,也同樣不是一件好事。
陸賈,無疑給劉闞指出了一條出路。
在此之前,劉闞也隱隱有了主意,但陸賈的這番話,無疑讓劉闞更加清楚了自己的方向。
「那先生以為,何處可以為屏障?」
「君侯已有腹案,又何必再來考較與我?」
劉闞笑道:「闞雖有主意,但卻不知先生所想,和闞是否一致。不若你我各自在手心寫出來,看是否一樣?」
陸賈點頭,起身撫掌輕擊,那老僕立刻走進院內。
不一會兒的功夫,老僕取來兩管毛筆。劉闞和陸賈各自在手心書寫,而後相視一笑,伸出手來。
陸賈的手心寫著三個字:河南地!
而劉闞的手心則只有兩個字:九原……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突然間放聲大笑。笑罷,劉闞起身,一揖到地,「先生果然見識非凡,劉闞得先生之助,猶若久旱逢甘霖。還請先生出山助我,萬勿推辭。」
陸賈也站起身來,「固有所願,不敢請耳?」
之後,兩人又是相視一番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