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零章仁,即為人
薛鷗給劉闞帶來了一個說不上好,但也不算是太壞的消息:田都,死了!
劉闞突然攻擊田府,對於田都而言,無異於一個巨大的打擊。在當時,田都錯以為平陽城破,以至於亂了分寸。他甚至無心再抵抗下去,帶著十幾個親信就逃出了田府。當時,東城門雖然告破,可平陽士卒在李左車的指揮下,仍在和秦軍糾纏。如果田都這時候能組織起一次攻擊,說不定能把秦軍暫時趕出城去。畢竟,平陽的城門就那麼大,秦軍也難以完全展開。
可是,田都被嚇破了膽子。
秦軍破城之後,自然少不得追殺平陽士卒。要說起來,田都死得也很冤枉,他並沒有和秦軍面對面的交鋒,而是被流矢射中,死在了路旁。秦軍控制住了平陽的局勢之後,薛鷗奉劉闞之命,押著那些平陽的富豪們出面進行安撫。不成想,在無意中,發現了田都的屍體。
「將田都梟首示眾,派人看管好他的家人,等候朝廷的發落。」
劉闞面無表情的發出命令。
在這種人命如草芥一般的時代裡,他可以想像出擺在田都家人面前的,會是何等殘酷的命運。可是他沒有辦法……這就好像是一場賭博,田都若是贏了,雞犬升天。不過他現在輸了,死了!那麼他所犯下的罪過,就必須由他的家人來承擔。這一點,任誰也無法改變。
夷三族,當是最為正常的結果。
劉闞無力去改變,也不想去嘗試改變。
他現在所要考慮的,是如何為平陽的百姓謀出一條生路。
正午時分,薛郡郡守王恪領兵抵達平陽。
並且,分散在薛郡各地的兵馬,也源源不斷的向平陽開拔而來。
「泗水郡、琅琊郡、以及東海郡都已得到了消息。壯郡守和司馬郡守各派出兩千兵馬進入薛郡,駐紮在胡陵、籐縣和南城鄉一線。薛郡南部十分平靜,目前沒有發現任何異常跡象。
琅琊、膠東兩郡也秘密出兵臨淄。
想必這兩日就會有捷報傳來……本官出發之前,還得到消息,廷尉右監馮敬都尉自盧縣出擊,在徂徠山伏擊反賊柴稜成功,左監李成司馬詐開嬴邑城門。柴稜、田安兩人當場戰死,博陽縣長也被收押看管,等候廷尉正發落。目前,馮都尉和李司馬已兵合一處,向於陵方向移動。」
王恪年過四旬,生的白淨面皮,儀表堂堂。
只是眼神有些冷戾,嘴唇也很單薄,給人一種刻薄寡恩的感受,讓劉闞不想太過於接近。
不過,劉闞還真的要感激這王恪。
若非王恪的配合,平陽說不定真是一個麻煩。人雖然有些冷漠,可做起事情來,是一絲不苟。
劉闞發現,王恪好像不想在平陽停留過久。
在通報了情況之後,王恪拿出虎符,把平陽的軍隊,全部交由劉闞來掌控。而後,他借口公務繁忙,需立刻回轉魯縣,在當晚就告辭離去。以至於劉闞覺得,王恪這次出現在平陽,似乎就是為了通報消息,還有把軍隊交給劉闞來控制。那行色匆匆,讓劉闞莫名其妙。
「王郡守是薛郡人!」
叔孫通歎了口氣,為劉闞解惑道:「作為一郡之長,他治下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心裡怎能安寧?再說了,他也非常清楚,田都雖然已經死了,可是平陽的事情並沒有結束。平陽百姓如何處置,他心知肚明。只是不想面對這種情況,故而才做出一副冷漠狀,好像不通情理。
都尉,王郡守這是把難題交給你了……
你現在手握薛郡兵權,兼之廷尉正,乃是朝廷委派下來,全權負責此事的欽差,將如何做?」
平陽,現在還真的成了一個燙手的山芋。
其實不僅僅是平陽,嬴邑、臨淄兩地也面臨著和平陽相同的情況。三縣加起來,可是有十幾萬條性命。劉闞當年在朐衍也殺死了很多手無寸鐵的匈奴人,但他還可以用『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理由來安慰自己。可現在,這十幾萬人,卻都是實實在在的炎黃子孫啊!
「真個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啊!」
忍不住在心底哀歎一聲,劉闞想了想,「何公,我準備採取你的注意,呈報朝廷,建議將三地百姓全數遷徙至五原郡。或許還會死人,但總好過全部屠戮。平陽也好,嬴邑也罷,包括那臨淄,不過是少數人作亂而已。百姓無辜,既然已經拿下了首惡,何必再過多大開殺戒?」
叔孫通眼中閃現一抹異彩,「都尉,你可要想清楚,這奏章一出,後果可非同小可。」
劉闞知道,叔孫通所說的『後果』,代表著什麼意思。始皇帝是何等剛愎的性情,殺性之重,無與倫比。其他的事情還好說,但是對於謀逆之類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容忍。
可是,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十幾萬人,死在自己手中吧……
天已經黑了,屋中燭火跳動。
劉闞負手走到窗邊,背對著叔孫通,開口道:「何公,儒家常說『仁』,那你能告訴我,什麼是『仁』嗎?」
突如其來的問題,讓叔孫通一下子愣住了!
『仁』,是儒家思想的核心,也是孔夫子引以為最高的道德標準。
可什麼是『仁』?
卻不那麼好回答了……也許,就算是那個提出『仁』概念的孔夫子重生,站在這裡也不一定能說個明白。儒家的『仁』,也許就好像道家的『道』一樣,說不清楚,道不明白,難以作出肯定的界限吧。
孔夫子在《論語-顏淵》說:克己復禮為仁。
又在《衛靈公》裡說: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神以成仁……
甚至連那道家的莊周也跑出來湊熱鬧,對『仁』做出了其獨特的解釋:親而不可不廣者,仁也。
總之,什麼是『仁』?
這是自孔夫子之後,儒家弟子一直在探索的核心問題。此刻劉闞突然提出了這麼一個問題,讓叔孫通有些不知該如何回答。低著頭沉吟半晌,最終卻只能苦笑一聲,輕輕搖了搖頭。
「都尉,通也不知,何以為『仁』。」
劉闞背對著叔孫通,神情似有恍惚。
「我倒是有一點想法,但不知何公願聞否?」
叔孫通正色道:「聖人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學問不分長幼,達者為先。通願聞其詳。」
「仁,即人!」
「什麼?」
劉闞轉過身,「我也曾拜讀至聖文章,聖人生於憂患之時,禮樂崩壞,道德淪喪……故聖人言禮儀,說道德。一生學問流傳下來,從《詩》、《書》、《禮》、《樂》,到後來集經史大成而著《春秋》,其目的說穿了,就是教導我們這些愚昧小子,如何做『人』。何為『仁』,人既是『仁』。
聖人因樂堯舜之道,以堯舜之道為基準,是非於二百四十二年之中,只為告訴我們,什麼是人。」
叔孫通聞聽,不由得呆愣住了。
劉闞在叔孫通面前坐下,再次發問:「何公,何為社稷?」
「啊,這個……」
「社稷,即為人!」
劉闞為叔孫通斟了一杯酒,「何公,若這社稷沒有了人,又怎能算得上社稷?今天下百姓人心思安,齊魯三郡雖有動盪,但卻是宵小作亂,與百姓何干?我一身前程是小,但卻不能將十幾萬生靈置若罔聞……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若因這十幾萬生靈,而令天下人心懷怨恨,更容易被宵小所利用。到時候,戰火重燃,死得可不是十幾萬,甚至幾十萬,幾百萬。
何公,我實不忍這種局面發生。遷徙北疆,雖有遠離故土之苦,但卻能保住性命,也算是一樁美事。若真能如此,捨了我一人的前程,又算得了什麼?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也許,至聖流傳詩書禮樂的目的,就在於這麼一個道理。」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叔孫通默默的重複著劉闞這四句話,許久之後,他站起身來,向劉闞深施一禮,「通自以為得聖人衣缽,今日聽聞都尉這番話,恍若撥雲見日,方見儒家真義……請受叔孫通一拜。」
劉闞微微一笑,起身往屋外走。
「我和彭越有約,尚有事情要處理。
往咸陽奏報一事,還請何公多多費心吧……哦,另外派人通知馮敬李成二人,命他們盡快解決臨淄田福的事情,而後屯駐臨淄、濟北交界,等候命令就是。快入秋了,真希望能早一點把這裡的事情處理乾淨。算一算時間,我已離開樓倉一年有餘,還真的是有一些想念。」
叔孫通點頭應下。
要說起來,劉闞也可以自己寫這份奏報。
但只是可惜,他隸書不錯,可對於秦小篆卻不甚熟悉。能寫下來,可字體卻不能做到工整圓潤。始皇帝雖然已經認可了隸書的存在,但在公文方面,仍要求大小官吏以秦小篆為主。
字是門面。
劉闞深知這麼一個道理。
一手好字,就好像一塊敲門磚。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向咸陽奏報,而且牽扯的事情很大,必須要給始皇帝留下一個好印象。若是一手爛小篆,只怕始皇帝沒看奏章內容,就對他生出惡感。
叔孫通文采非凡,筆力剛勁,真能符合始皇帝的喜好。
劉闞把這件事交給了叔孫通,又和彭越會面。這一次,多虧了彭越的幫忙,自然少不得一番感謝。
攻奪東門,彭越雖得了出其不意的便利,損失也很嚴重。
隨同他一起行動的部下,死傷過半。其中,林甦也戰死在東門下,讓劉闞感到好生傷感。
這林甦跟隨劉闞的時間不長,卻是一個難得的人才。
劉闞很喜歡這傢伙,但又對他頗為顧忌。原因很簡單,林甦是樓煩騎軍的首領,但同時又是出自蒙恬帳下,對蒙恬忠心耿耿。有這麼一個人的存在,劉闞就無法完全控制住那三百樓煩騎軍。而且,把這個人留在身邊,總歸是有些麻煩……畢竟在樓倉,隱藏了不少秘密。
林甦死了,對於劉闞而言,也是一個解脫。
在傷感的同時,心裡又有一種莫名的喜悅。有些時候,劉闞真的感覺到,自己越發和這個時代的人,相近了……
和彭越的會面,非常順利。
劉闞保證,在奏報中會極力推薦彭越。按照彭越的想法,自然是希望能在家鄉謀求一官半職。
但劉闞卻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
先有幾年前的泗洪事件,又有如今的梁父山事件。
雖然時間跨度很大,而且事件的性質也不盡相同。可有一點卻一樣,那就是泗洪也好,平陽嬴邑的三田事件也罷,被牽扯到的官員,全都是本地人。所以,劉闞覺得朝廷很可能會改變對官員的任用。至少在近兩年之中,當地人是無法在當地任職。彭越當官的問題不大,可要想在巨野附近就職,似乎不太可能。對此,劉闞也沒有隱瞞,一五一十的和彭越講清楚。
彭越有些遺憾,不過卻沒有責怪劉闞。
二人有四五年沒有見過面了,此次相聚,而且又是在大勝之後,自然少不得一番推杯換盞。
直喝到了後半夜,彭越告辭離去。
走的時候,彭越命人把李左車押解到了劉闞跟前。
此時的李左車,形容憔悴,一隻胳膊耷拉著,很顯然是斷了。青衫破爛,髮髻蓬鬆,滿面的血污。不過卻無法掩飾住內在的英氣。站在劉闞面前,李左車依舊挺著胸膛,絲毫不懼。
「要殺要剮,放馬過來,李某絕不會向你討饒!」
臉上,顯露著決絕之色。
但劉闞卻從那雙清澈的眼眸中,看出了一絲對生的渴望。
「聽說,武安君是你的祖父?」
「正是!」
「果然是條好漢!」劉闞一聲輕笑,「我聽說,你原本是在嬴邑輔佐田安,為何出現在此處?」
李左車閉著嘴巴,似乎不願意回答劉闞的問題。
「你不說,我也能猜到一些。
十數日前,我在秦亭遇刺,你想必和此事有關。我在途中突然改道,你也許是覺察到了什麼,故而趕來平陽報警。只是你沒有想到,我居然在薛郡有些實力,而且還敢冒險潛入平陽。
李左車,你是不是覺得你輸得很冤枉?」
李左車冷哼一聲,「泗水都尉劉闞,我聽說過你的名字。要說起來,你能隨機應變,有膽氣,有謀略,我輸得並不冤枉。可我並不服氣……在相等的條件下,你我交鋒,你未必是我的對手。」
「是嗎?」
劉闞沉吟片刻,卻笑了,「你貴庚?」
「啊?」
「我是說,你多大了?」
李左車猶豫了一下,「二十七。」
「我今年二十一!」劉闞站起身來,沉聲道:「可是我現在卻是大秦泗水都尉,掌控泗洪之地,手中有一校兵馬。而你呢?身為名將之後,雖癡長與我,卻只能成為我手下敗將。莫說條件相等……少君,就算你實力強過劉某,你我交鋒,劉某也有十成十的把握,再次敗你。」
李左車冷冷的哼了一下,不在開口。
「這話說出來,也許你覺得不服氣。不過劉某倒是願為你分析一下……如今我大秦龍興關中,以法治天下,以勇武而立國,橫掃山東,天下一統。這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我大秦勝了,勝得是光明正大。而你們輸了,卻又不願意面對現實,還心存有幻想。
少君,你知道你這叫什麼嗎?不識時務!
劉某勝你的第一點,就是知時務;其二,你不識人。劉某對田都不瞭解,但是從短暫的交鋒來看,此人不過是個志大才疏之輩。如此人物,居然也妄想與我大秦抗爭,實在是可笑。而你,卻跑過來捧這樣一個人的臭腳丫子,豈不是有眼無珠?其三,少君你不仁不義!
我聽說,你原本應該在嬴邑輔佐田安。
可是卻拋棄了故主,出現在平陽。你可知道,嬴邑已破,田安縱火**。我不清楚你有多大的本事,但我知道,當田安在遭遇危險的時候,你不在嬴邑,卻出現在數百里外的平陽。
為人謀而不忠,實不當人子……武安君一生忠直,卻不想有了你這麼一個後代,死不瞑目。」
劉闞最後一番話語,幾乎是罵出來的。
李左車滿臉羞紅,低著頭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說心裡,他還真的是看不起田安。在李左車眼中,田安雖是王族,但早已沒落,不過是個商賈而已。他運氣好,所以才有今日成就。相比起田都而言,田安更好像一個暴發戶,土財主。
「那棘蒲軍的柴將軍,是你何人?」
李左車一怔,抬起頭回道:「那是我祖父麾下將領。」
「他死了!」
「啊?」
李左車腦袋嗡的一聲響,頓時懵了。
劉闞冷冷的看他一眼,「你和棘蒲軍的關係,想必是非常密切。可是在棘蒲軍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又在何處?
和我交鋒……
哈,劉某雖然不才,但即便是在最危險的時候,也不會拋棄袍澤。論出身,劉某的確不如少君你這般顯赫。但是論做人,你卻連最基本的資格都沒有?你倒說說,如何是我的對手?」
和蒯徹賈紹這些人呆的時間久了,劉闞的話鋒也日漸銳利。
「算了,和你說這些又有甚意思?」
劉闞似乎意興闌珊,「你走吧……」
「啊?」
「武安君蓋世豪傑,劉某素來敬仰之。他為人忠直一生,只有你這一支血脈,我實不忍之斷絕。
所以,我沒有讓彭越把你交出來,外面的人也不知道你的存在。趁我現在還能做主,朝廷的詔令也沒有下來,你持我……能走多遠,走多遠。這一次我看在武安君的份上,饒你性命;下一次若再落入我手中,我絕不會輕饒。趁著天黑,我這就派人送你出城。」
李左車呆立庭上,如失魂落魄一般,半晌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