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風蕭蕭兮易水寒(二)
中年人坐下來的時候,曾向劉闞微微一笑,點頭致意。
不過除了劉闞之外,其他人都被這中年人的言語所震驚,並沒有發現他這個悄然的舉動。
他認識我嗎?
劉闞盯著那中年人,心中疑惑不解。
很陌生!劉闞可以肯定,他沒有見過這張面孔。但是心中,又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
我認識他,我絕對認識他!
徐公陰著臉,三角眼泛著一抹寒意,「你是誰?」
中年卻閉上了眼睛,當他的手放在築弦的一剎那時,整個人都彷彿發生了變化。那是一種高雅,一種貴氣,一種……一種用言語無法形容出來的氣度。雍容?亦或者華貴?
總之,所有人的心裡,為之一振。
樂娘先前還很不服氣。可是在這時候,眸光閃爍,眼中秋波蕩漾。恭恭敬敬的走上前,雙手奉上了竹尺。而後退了一步,跪於中年人的身側。那竟然是,以師禮侍之的舉動。
「樂,由心生。若心中無氣概,任你技巧精湛,終奏不出其中三昧。」
高漸離,是高漸離!
劉闞的手,在食案下一把抓住了灌嬰的胳膊。灌嬰沒有認出中年人的身份,卻能從劉闞的手上,感受到他身體在顫動。不由得奇怪,扭頭看向劉闞,卻見他臉上,一派平靜。
你怎麼回來了?
我不是要你走嗎……可你為何要回來,而且是如此明目張膽的出現在眾人的面前?
眼下的這副形容,怕才是你的真面目吧。
你為了什麼?為什麼要走出來?難道,只是為了演奏一曲?讓世人重新記起你的名字?
徐公的三角眼,瞇成了一條縫。
就在他將要發作的一剎那,中年人手持竹尺,輕輕的敲在了築弦之上。那動作,讓人感覺到賞心悅目,行雲流水一般,渾然天成。樂聲起時,這大堂上,是一派寂靜無聲。
手指拂過,竹尺輕擊。
動作是那麼的輕柔舒展,可是卻發出了蒼涼悲壯的黃鐘大呂之音。還是易水送別,但是和先前那樂娘所奏,完全是天壤之別。如果是,樂娘的易水送別,只是令人心潮澎湃。
那麼中年人的易水送別,卻如同是一把火,一把在身體中燃燒起來的熊熊烈焰。
那火,足以把人的血燒乾,燒淨……你靜靜的聆聽,靈魂彷彿置於在一片蕭索悲歌中。
劉闞倒吸一口涼氣。
壯士的悲歌,已唱遍了天下;壯士的血,卻已經被漫漫的黃沙所覆蓋……
人們,總是喜歡遺忘,遺忘過往那些悲壯的事,悲壯的人。可如果真的這樣子,就算易水送別為天下人所知,又能如何。那故事,那人,都已經忘記了,樂曲,只是空殼。
「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探虎穴兮入蛟宮,
仰天噓氣兮……成白虹!」
那蒼涼的放歌聲,似有著令人難以抗拒的魔力。中年人一邊擊築,一邊放歌,再無早先那淡定雍容之氣。唱到了最後時,已然淚流滿面,泣不成聲。而這聲音,更感染的所有人,心懷壯烈。有那青年人如灌嬰,握緊了拳頭,身子顫抖,咬牙切齒的戰慄著。
這,才是真正的易水送別。
即便是徐公,也不禁為之動容。
只是那眸子中的光芒,更加陰寒,如毒蛇一般,緊盯中年人。
荊軻啊,你莫要著急,我來了!中年人的眼中滿含淚水,若癲狂一般,奏響音律。
我雖然來遲了,但我終還是來了。若你英魂尚在,請等我一等,我們在一起把酒放歌吧!
「夠了!」
徐公終於承受不住樂音中蘊含的壓力,雙手掀翻了食案,呼的站起身來,仍控制不住的戰慄著。
樂音,止息。
「你,你,你……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中年人深吸一口氣,鬆開了築弦,把竹尺遞交給了樂娘。聲音仍帶著些許顫抖,「曲若無魂,圖之奈何?」
「小女子,受教了!」
樂娘淚流滿面。
「我叫高漸離!」中年人轉過身,情緒已經平靜下來,又恢復了早先的淡定和從容。
他朝著徐公一拱手:「我忍了八年,藏了八年……呵呵,現在已不想再忍,再藏。」
徐公面頰抽搐,突然厲聲喝道:「來人,把他給我拿下!」
「不用費事兒,我今日既然來了,就未曾想過要逃走。」
徐黑帶著人衝進了堂上,高漸離卻毫不慌張。那份雍容華貴的氣度,震懾的徐黑,不敢妄動。
「好,好,好!」徐公陰冷笑道:「既然你要尋死,那我就不客氣了。且看看你有怎生的骨頭。」
「高某恭候徐公的手段!」
徐公大吼,「徐黑,先給我斬了這高漸離的雙手,帶回衙門,我要好好的審問他。」
「慢著!」
劉闞突然站了起來。
徐公陰冷的看著劉闞,「怎麼,劉生要為這賊子求情?」
劉闞一笑,走到徐公身邊,壓低聲音道:「徐公,非是我要求情。這高漸離,乃陛下親自下令通緝的人。當務之急,您應該立刻呈報咸陽……若是擅自私刑,您可知道陛下心中是怎麼想?以小子愚見,還是先把他看押起來,等咸陽方面有回復,再做決斷。」
「這個……」
徐公沉吟片刻,輕輕點頭,「若非劉生你的提醒,我險些鑄成了大錯……來人啊,把高漸離打入大牢。未得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私自見他。徐黑,你立刻持我印綬,趕赴咸陽,求見廷尉李大人。」
「諾!」
高漸離被押走了。
在從劉闞身邊過去的一剎那,劉闞看到了他眼中的那一抹笑意,是暢快的笑意。
他想要死!
在瞬間,劉闞明白了高漸離的心思。
酒宴上出了這一檔子事,已經無法在繼續下去了。
劉闞和灌嬰,帶著蒯徹告辭離去。三人在街頭走著,可是劉闞的腦海中,卻一直閃現著那一抹若有若無的笑容。
「高漸離,他想要做什麼?」
灌嬰忍不住打破了沉悶,輕聲的詢問。
劉闞沒有回答。
蒯徹見四周無人,壓低聲音道:「以小人之見,他想要刺秦!」
「啊?」
灌嬰激靈靈打了一個寒蟬,忍不住向劉闞看去。劉闞沒有半點吃驚的樣子,似乎早已經預料到。
「阿闞兄弟,你……」
「莫問我,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天下一統,是大勢所趨,不是殺一個人就能阻止,至少現在,不可能。秦軍精銳,身經百戰。外有王賁屠睢蒙恬這等名將,內有王綰馮劫馮去疾蒙毅這樣的人物。上有太子扶蘇,下有數百萬三秦百姓……其實,陛下如果真的走了,於秦而言,於天下而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情……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劉闞說的是真心話,他現在很迷茫。
若非是灌嬰和蒯徹值得信任,他是說不出這樣的言語來。
可是這話說的卻又太過於含糊,以至於聰明機智如蒯徹,也無法聽明白他真實的含義。
至於灌嬰,已經完全懵了。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探虎穴兮入蛟宮,仰天噓氣兮成白虹。
當年荊軻就是唱著這首歌,去了咸陽。
但他失敗了!
八年後,高漸離也唱著同樣的歌重新出現。是國仇家恨?還是因那一份濃的無法化解的兄弟情義?都不再重要了。對於高漸離而言,重要的是,當他出現在大堂的時候,他的整個人,得到了一種解脫。成與敗,很重要嗎?只要那一份情義在,就已經夠了!
明知道,高漸離不可能成功。
但是在這一刻,劉闞不知為什麼,卻期盼著高漸離能夠成功。
「阿闞兄弟,我們現在……」灌嬰推了一下劉闞。
深吸一口氣,劉闞長歎了一聲。
「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義之所當,千金散盡不後悔;情之所鍾,世俗禮法如糞土;興之所致,與君痛飲三百杯。男兒大丈夫,正當如此……走,我們回家喝酒去!」
這是前世劉闞在網絡上看到的一句話。
道之所在,出自於《孟子》,不過後面三句,就不知出於何處。
蒯徹表情複雜,灌嬰茫茫然不知所措。三人沿著大街走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們的住處,就在那易水樓中。亂了,全都亂了……劉闞撓撓頭,轉身要往回走。可就在這時候,從街角的小巷中,走出來了一個人。沒等劉闞反應過來,他已經攔住了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