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眾人將出,迎面走進來的是唐黎,雙手袖在兜中,白衣籠身,兩眼低垂,滿臉淡然,似有心事。她的身材修長,此刻姍姍而行,帶些俏皮,這個感覺使得她像個放大的玩具娃娃。
故意撞上她的是沒碰到過她的雷逸。
唐黎一臉驚怒,可是連眼皮都沒有抬,只是後退了一步,這幾天我這裡門庭若市,她習以為常,如同有一次她自己描述,要找到我要翻越人堆的森林。我誤聽為「挪威的森林」,接著她誤聽為「哪位的森林」,強調說:「是你的啊!」我說:「我無所謂,你拿去好了。」
所以,雖然我曾有意並承諾可以把我的森林拿給她,但是出現了某棵自作主張的樹木未經同意將自己作為禮物單獨撞向她的異事,我還是大感惱怒,覺得這顆有向日葵之嫌的媚陽之樹其心可誅,罪不容赦,我的形象也連累著被玷污了。
不過,經歷今天一番思索頓悟,此刻的我,似乎不再對形象名聲之類那麼介意了。
王超吳鴻誇張的驚呼,帶點對雷逸的厭惡的報復,我聽得出,不過對於唐黎的受撞事件,而且肇事者是我朋友,雖然她不曾介意,我仍有歉意,我不由得冒了一句:「雷逸,你幹什麼——這麼不小心?」
我知道他心裡現在的五音錯位的歌是「不是我不小心,只是真情無法抗拒,不是我存心故意,只是無法防備自己。」
我一緊張,虛弱的身體如同漏氣的高壓鍋,蒸汽上頭,額滲微汗。
唐黎隨意掃了眾人一眼,微微皺眉,似乎在避開一堆頑皮圍堆的孩子。雷逸的目光一直圍著她打轉,神色似乎緊張,臉上卻蘊著得逞的笑意。吳鴻他們認得唐黎,隨即開始玩笑,問雷逸:「她把你撞傷沒有?撞傷正好住這裡,擔架都省了。」
我忽然覺得有糟蹋美人的不暢。
唐黎沒事找事的拿了根體溫表進來,我抬眼關注看著她,她臉色正常,工作認真,似乎無視眾人,當然也無視我,我掃眼門口,他們操著手笑看,吳鴻對雷逸說:「上去向人家道歉啊?撞了人難道不道歉,你站著裝懵幹啥?」
雷逸悻悻然,小馬也咧嘴笑,他不敢招惹吳鴻,可是不願輸給小馬,於是梗了梗脖子向背對門口的唐黎走了過來。
這個舉動把我也唬了一跳,以為他真有勇氣上前道歉,誰知他走到唐黎身邊,伸長脖子佯裝看我,問:「醫生,他沒什麼問題吧?發不發燒?」
我好氣又好笑,心想以我的病體作掩體在我的病榻邊現場結交女子真是極度幽默,家有敗類,國有妖孽,你眼裡還有我這個「老大」哪怕是「病人」麼?
我只能哭笑不得。
唐黎眼皮也沒抬,我以為她不會搭理雷逸,結果她一邊忙一邊輕聲說:「應該沒發燒,例行檢查。」
她的聲音平靜,不喜也不惱,可是看來已經遠遠超過雷逸的期望值了。他明顯輕鬆得有些輕狂的調笑說:「哦,那你要把他照顧好哦!」
我以為唐黎會惱,結果她掃了雷逸一眼,臉色依舊平靜,說:「當然,我的工作就是這個。」
雷逸嘖嘖說:「你把他照顧好了,我們都來照顧你哦——你們是多勞多得,收入和病人人數掛鉤的吧?」
我以為唐黎這次一定會翻臉,沒料到她居然掩嘴一笑,似乎被逗樂了,她說:「你怎麼照顧我?我又不是做生意的,何況,你只有病了,才能來這裡被我照顧,你們都想病?」
雷逸連中三環,意外之喜,自己也沒了後策下著,嘿嘿笑著接腔說:「對的對的,我們都想病,那個,嘿嘿,我們也體驗一下啊。」
我吃驚的望著雷逸,覺得他應該會挨耳光了,沒想到唐黎格格笑個不住,說:「那好,你快去病,申請到這個病房來,我可以叫護士來多照顧你,你也可以指定我給你動手術。」
這次我目瞪口呆的望著唐黎,覺得我似乎完全不認識她了,是雷逸的話真那麼幽默,還是她今天受了什麼刺激了,還是他們真的一見鍾情了?這,可能麼?
我一臉愕然詢問式的望向門口,希望他們能給我解答,眾人訝然發呆,小馬上前,催雷逸說:「走了啊,你老是打擾醫生幹什麼?」
雷逸不得已的掏出手機,笑嘻嘻問唐黎:「留個電話號碼嘛?」
我有些緊張的望著唐黎了,她沉吟不語,雷逸也緊張,唐黎想了想,近在咫尺,此刻才極快的瞥了我一眼,可是沒有停留,她的眼神帶笑傾注在雷逸不知所措的一臉訕笑上,她有些悠然挑逗的說:「你問我號碼幹什麼?」
雷逸開始語無倫次了:「這個,我說嘛,哦?啊,那個,有空可以聯繫下啊?」
唐黎笑說:「聯繫什麼?你想瞭解什麼?」
小馬看動畫片一樣樂哈哈東瞧西看,我的心情比他的目光動盪得更快,在雷逸和唐黎之間來回搖擺,嗓子有些干,後背居然有些汗。
雷逸憋了半天氣,這次他「這個嘛,那個麼,嗯,啊」沒完,看著唐黎又俯首拾掇床邊,不過嘴角帶笑,似曾鼓勵,他終於擠出一句:「交個朋友撒!」
這個「撒」是四川話,其實也作「三」音,語氣助詞,帶著些勸告和哀求意,雷逸於此時此刻發出此音,那個「撒」字尾音拖得很短促,可是很重,其實充滿了焦急、尷尬、盼望和無助。像最後一枚「鋼蹦」投進了競猜遊戲機,雷逸這個詞灌注了他作為賭徒的全部勇氣和信仰,他那一聲,有武俠小說中奇俠「空空兒」的風采,無論任何對手,只發一刀,無論命中與否,絕不回頭,轉身就逃。
賭到盡頭已非賭,車到山前必有路。
奇跡果然發生,當四周憋滿了夏雨欲來的鬱悶,雷逸的「撒」聲像一道閃電,就待誰雷鳴一聲,我們開始狂風暴雨般大笑狂笑。誰知這時,唐黎彷彿鬼上身似的,轉過身去,無比美麗的一笑,笑的很迷人很嫵媚很鼓勵很專注,這一笑像一片清朗溫和的風,鼓蕩得這病房裡鬱積的陰雲一掃而空,無影無蹤。
她居然對雷逸說:「行,你記一下吧!」
我大吃一驚,唐黎正眼也沒給我一眼,把號碼給雷逸,她對他繼續一笑說:「電話聯繫!我那邊還有病人,再見!」
雷逸自然得意萬分。
我憶不起他的表情,就是因為直到他真正離開,我一直在應付著道別他們,卻靈魂出竅著,茫然若失,魂不守舍。當然,所幸不是失魂落魄。
這幾種滋味區別很大,我的體會。
因為接下來我就會失魂落魄。
接下來終於換王超抄小路殺回馬槍悄悄單獨回來。
我讚美他說:「你真是曹操!」
其實當時我想到的是孫悟空,被師傅在不好明言時敲頭三下,領悟過來是師傅召他夜半三更來見,王超的悟性足可以與之媲美。
他沒頭沒腦問:「為啥是曹操?」
我終於甦醒說:「說正事說正事!」
他是個思考狂,其上癮程度猶在我上,他很認真的思考了半響,還不時忽閃著眼睛瞟一眼我,似乎在心裡印證,我知道他在分析我為什麼要稱呼他為曹操,哪怕是口誤,他也要用上福爾摩斯的頭腦分析我口誤的原因,並用弗洛伊德的頭腦分析我異變的心理。
我急了,說:「剛才的口誤,你留著宵夜吧,或者叫二總幫你反芻一下。先說,你聽到王銳他們說我什麼?」
「二總」是蔣勇的別稱,本來按年齡排交椅座次,蔣勇在我們這個四人小組合裡應該排名老大,可是王超有著極隱蔽的野心(我有時也有),所以當他獨樹一幟的稱在家裡排名老二的蔣二哥為「二總」,有意從名位上壓制時,我欣然應允。名位既定,王超就該自稱或誘騙脅迫我和吳鴻稱呼他為「大總」,可是誘騙的恩惠長年靠搜刮「二總」而得,我們不覺得是王超的恩德,脅迫的力量又不足以在自成體系的我和身為刀客的吳鴻身上成立,王超是聰明人,聰明得不願意承擔團隊存亡興衰的歷史責任,也不佔首席,畢生信仰的偶像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操,天長日久,這個隊伍籠罩在沒有老大的陰雲裡,日趨閒雲野鶴烏合之眾的狀態。
他信奉比他更細心的蔣勇,蔣勇被他看成我們中的諸葛亮,他們的性格可以長短互補,王超偏向於人心揣測,蔣勇偏向於事務分析,人放到事中才有變化,事沒有人參與就只是構想,所以他們常常相得益彰、形影不離、互惠互利,有時候心照不宣的爾虞我詐。因為道行相當又知己知彼,誰也奈何不了誰,所以在業務活動中算得上是相依為命的死黨。
吳鴻也是個善於研究人心的高手,只是不屑於研究男人,對付男的喜歡用最簡單最迅速最原始的方法,非友則敵,對付女子則花樣百出,身邊佳人不斷,都恰好是我們能欣賞又沒有野心的那類,他小心的維護著他絕對純潔的友情,其認真程度遠遠超過他的愛情。他十三四歲就因為誤傷案件浪跡江湖、四海為家,後來忽然出現,我們不問他的過去,他也不願意提,多年後他有興趣提時,我們已失去興趣,於是我們就模糊著繼續兒時那段空白了一段的友情,當對方從來都沒有在自己的世界裡消失過。王超他們不願意完全接受偏離過正軌的吳鴻,可是也沒打算迴避他,於是他們就若隱若現的時時聚散,從對方身上不厭其煩的搜刮並拼貼自己模糊的童年碎片,以做娛樂休息之用。
王超依舊神秘的沉吟了一下,說:「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他是一個能讓簡單談話內容變得無比繁雜、跌宕起伏、曲折婉轉的人。簡言之就是會讓簡單的東西複雜化。
我沒好氣的說:「你就只管全倒出來嘛!」
王超用了半小時闡述王銳兄妹密談的來龍去脈,思路之劍走偏鋒、詭異莫測、巧度善算,語言之小心翼翼、旁敲側擊、前瞻後顧,令我歎服,這個人要在古代,一定是個善度君意深得君寵心機極深八面玲瓏的內務大臣。可惜他的防備心太強了,即使對我,也諱言極深,閃爍其詞,過度防範就偏離了人的信任,我屢次直言他不必這麼顧及,他都用帶笑揣測的表情認定我是在試探考驗。
一句話就可以概括他要傳達的意思——王銳想說服小麗子和你加深交往,往男女朋友的定位去發展。
這話匪夷所思,王銳的想法更是驚世駭俗,料想與他天馬行空的歷程和包羅萬象的性格有關。儘管已經隱隱約約察覺三分,我仍咋舌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