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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騰世紀 第三十四章 玲瓏 (上) 文 / 光線

    「王龠,大將軍看你來了。」

    動動窩做一團的身子,骨頭便似散架了一般的疼痛,王龠張眼望出木頭柵欄,就著昏暗的燈光,眼裡印出一名清瘦男子。

    那人修長身子著襲青色文衫,質地一般,燙得筆挺,幾乎沒有皺折。面目含笑,漆墨蠶眉下,一對大眼閃著柔和光芒,薄薄的嘴唇翹起,這一笑中便露出整齊而雪白的牙齒。

    再仔細觀察,又發現他高高個子,樣兒稍嫌瘦削了些,卻勻稱結實,眸子蘊涵笑意,可透過柔和光芒,瞳仁深處顯出堅剛不可拔志的決然。

    不禁暗地裡喝聲彩,此人精彩如斯,除了新封的驃騎大將軍還能有有誰?

    他背轉過身,摁回泛上心頭的感想,淡淡說道:「賈似道好運,又被你救下了。」

    「失望了?」那人輕輕一笑,步履聲起,來到牢籠欄邊。

    「有何失望的,老天要讓大宋滅亡,誰也沒法子可想。」

    王龠終於歎息一聲,「為滅賈似道挽救我大宋,可惜我從朝中逃跑,背負了一身的惡人之名。唉,投身賈府,施出全身解數,製造種種事端,以為能撩起君王與臣子的怒意,使賈賊倒台,千算萬算,偏算漏了你徐子清恰巧從前線回來。功虧一簣啊,徐將軍力挽狂瀾,使得王龠白費苦心。」

    「我有這麼厲害?」

    「嘿嘿,你以為呢?」王龠背對著大將軍,冷笑說道:「如不是你在長江連獲大勝,我大宋不定早亡國了。現今威勢無兩,全天下賴之以安,兩宮太后面前說一不二的人物,你說能不厲害麼?」

    「可惜啊,」他佝僂著身子,似乎忍不過骨骼裡升上的疼痛,伏去牢籠裡爛草上,長吁口氣,這才接著說:「徐將軍原該是大宋的天大功臣,現在嘛,不過賈似道的玩偶罷了。操之以手,要你往西不敢往東,一件件大功勞盡算到他頭上,如果哪天不高興了,抖出些莫須有的事,擄去你官職,也是輕而易舉得很。哼哼,經過此番大亂,謝太后更離不開他了吧,挾皇室之威,賈賊更加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爛草的腐臭味灌進鼻子裡,他連打幾個噴嚏,閃動腰身,疼痛更加厲害,便拿手捶捶,一邊恨恨說道:「如此一來,你在長江取得的勝利毫無用處。賈似道當政,這天下遲早敗亡。助紂為虐啊,徐子清,你是天大的罪人。」

    我看著他,老邁的王龠在草堆中顫抖,衣服一縷縷掛在身上,露出紫青紅腫的肌肉。看來,蘇墨審問他用盡了殘酷辦法。

    「你不惜自毀名聲,與陳宜中定下周瑜打黃蓋的計策,騙取賈似道信任。製造太后與賈似道的矛盾,更煽風點火,使賈相生起謀反之心。」我笑著,輕輕告訴他:「你得逞了,賈似道敗落了。」

    王龠顫抖的身子突然靜下來,一動不動趴在草堆上。過去良久,自牢籠裡竄出聲嘶力竭的大笑,「哈哈哈,敗落了?你是說他死了嗎,他真死了?」

    他猛地爬起身,撲到木柵欄上,雙手伸出格子亂張亂舞,「沒騙我吧,王龠可憐到這地步,徐將軍不會再騙我了吧。」

    我點點頭:「他再不會出現在朝堂。」

    王龠立即跳起來,收回張牙舞爪的雙臂,抓住木欄拚命地搖,咬牙切齒,使出全身力氣大聲喊叫:「賈賊伏誅,我大宋有救了——」

    這個人瘋癲了,他雙目盡赤,一串串淚水便從紅眼裡奔湧而出,搖著欄杆,指甲深深陷入木頭,毫不顧指甲翻裂,指頭間血流如注。蓬頭垢面,從亂髮中露出乾涸得裂出一道道血口的嘴巴,發出接連哆嗦,卻又嚎啕大哭,哭得喘不過氣。

    他哭喊著叫嚷:「殺他全家了嗎,誅他九族了嗎,一定要把他連根拔起,不留任何情面,方才對得住全天下遭苦遭難的百姓蒼生。」

    噴薄的淚水滑過骯髒臉頰,衝出雜亂的白痕,流去嘴角,混和那裡的血液,滾得整個前胸都是。

    他在大哭中大笑,肩頭激烈聳動,渾身不停地顫抖,哭一回笑一回,斷斷續續的哭聲象淅瀝雨水,澆到我心頭。

    長歎了氣,我回頭對蘇墨說道:「送他去北洋吧。」

    王龠嚎啕著對我大聲喊叫:「不去不去,王龠完成了使命,再無遺憾,正死得其所。」

    突然又一陣大笑,「哈哈哈,文及翁被我殺於臥室,燒陳宜中官府,又燒死五六名下人,我這條命早該還給他們了。大將軍殺了我吧,做下許多惡事,王龠沒臉活在人世間了。」

    我轉過身往外走,說道:「去北洋吧,在那裡好好地住下,絕無人敢傷害你。只不能外出,永遠生活在院落裡。唉,就算那是還自己的報應。」

    邁出這間地下密室,我黑著臉去了陳宜中那裡。這人消除政敵,已連邀了我好幾次。

    柳眉兒片刻不離我左右,蕭歌欲要跟上來,卻被勸之:「姑娘尚小,那地方還是不去的好,在家陪哥哥蕭吟好麼?」

    蕭歌小嘴兒一撇,不滿道:「哥哥成日與胡應炎、陳昭混作一堆,哪有工夫讓我陪。哼,你一來府裡,便奪去子清大哥,討厭得很。」說罷,翻個白眼,也不走大門,一踏小小的腳,竟越牆而過,翻回驃騎大將軍府,只把那批衛戍親兵驚得目瞪口呆。

    領著得意的柳眉兒,還有不言不語的蘇墨,三個人縱馬橫城而去。

    夜沉如水,動盪後的臨安很快恢復了秩序,表面波瀾不興,看不出任何異樣,更沒有北敵壓境的緊張。由於春節臨近,市民們一如平常,舉家上街市購置年貨;同道好友或三五成群在天橋坊間圍觀藝人雜耍,看到精彩處便發出陣陣暴喝;或有不甘寂寞的,趁黑踏入深巷,東一家西一家鑽進穿出,去尋花問柳;還有不羈的浪子手提酒壺,邊喝著酒邊當街行走,酒酣時便以為自己成了深諳魏晉遺風的達人,在大庭廣眾之下狂呼亂叫,絲毫不顧週遭的厭惡眼光……

    元軍攻勢如風,勢如破竹一路打來,周邊鄉鎮或降或破,三路大軍已漸漸完成合圍。而今夜的臨安仍然繁花似錦,甚至比平時還要熱鬧幾分,吆喝聲、叫賣聲、嬉笑聲、鞭炮聲處處串響,人群中歡聲雷動,掌聲四起。大街上不管認識與否,碰見了便相互作揖道好,個個喜笑顏開,全然一派和平昌盛氣象,一付*氾濫的光景,新年吉祥的如意模樣。

    酒紅燈綠之下,臨安全城炮仗聲此起彼伏,人流川梭中不時發出陣陣歡笑,酒廝裡高朋滿座,勾欄處人影綽綽,當真熱鬧非凡。

    這城市的快樂景象卻掩飾不了暗暗湧動的頹唐。人們行走之間笑鬧之餘,嘴角眼尾不經意流露出絲絲驚恐,轉身背面時臉上帶著無法掩飾的憔悴,無不透出南宋皇城臨死前的迴光返照,也許大夥兒不過醉生夢死罷,就如秋海棠凋謝前那一刻的綻放,而後,所有光彩與奪目的繁華齊歸於寂滅。

    縱馬在城中奔馳,側目再看,那黑暗旮旯裡蹲踞一群群面黃肌瘦的難民。這些四面八方聚來臨安的流徒之人,本地居民卻不屑一顧,極少援助他們。於是乎,在寒冬臘月裡,他們只能用雙手團住肌瘦身子,以抗江南無處不在的陰冷,用冷漠眼睛看著街中的熱鬧景兒,一張張骯髒臉上露出聽天由命、已對命運完全失望的漠然神情。

    其中一個二十幾歲年紀的少婦敞開破爛胸衣,把懷裡嬰兒包在裡頭,一邊低聲唱著兒歌,希望藉此讓自己的孩子不再哭鬧。嬰兒在母親的歌聲中終於慢慢止了泣音,燒得滾燙的通紅小臉卻在寒風裡不停抽搐。也許是餓壞了,那小嘴緊緊han住嫩小手指竟不肯放開。

    旁邊一個蒙頭垢面的中年漢子輕輕歎了口氣,對女子說道:「我幫你要點吃食吧,唉,孩子又病又餓,再不找點東西填進去,可憐小小人兒就會沒啦。」

    那少婦茫然抬頭看著街上那些冷漠的行人,良久才回道:「有用麼?在此兩天了,不過才要到半張薄餅……」

    中年漢子聽她如此說來,嘴角蠕動半晌卻說不出話。不是麼,自家逃到臨安五天,除了在朝庭置辦的災棚裡喝過幾回清可見底的稀粥,就沒吃過任何東西,指望眼前的人?正如少婦所說,沒用的。不由喟然長歎,如少婦一樣將空洞的雙眼望向熱鬧街市,心裡卻升起一陣深重的絕望:他們熱鬧什麼,他們高興什麼,左右不過要亡國了,左右不過要淪陷了,秋後的螞蚱般及時行樂罷了……

    一個錦衣人此時拉了一名滿頭珠翠的窯姐兒從身邊經過,許是聞著這群人散發出的惡臭味道,便厭惡地一口痰吐了出去,不巧落在這中年漢子身子,錦衣人不但沒有任何歉意,還罵道:「晦氣,老碰見齷齪人!」

    偏巧這時跑過一匹馬兒,騎士喝醉了酒,急駛中間,竟讓馬蹄踏中另一難民的腿腳,咯吱一聲響,那難民立即慘叫起來。騎士卻頭也不回,只管往前跑。

    剛才的窮苦漢子聽著罵聲,身邊同伴又在呼痛,便瞪眼看著衣上的濃痰,突然使力摔破手中那只骯髒爛碗,騰身躍起,口中發出聲嘶力竭的大笑,手舞足蹈地瘋狂奔至市面,一邊大嚷:「哈哈哈,天要塌啦,國要亡啦,人們都沒良心啦……」

    年輕的母親看著電光火石發生的一幕幕鬧劇,又看看孩子可憐樣兒,原本就已紅腫的雙眼淚珠泫泫欲滴。抬頭再看向行人如織的街市,終於鼓起勇氣,拼盡最後一點希望想討幾文錢買塊薄餅給孩子充飢,一隻烏黑骯髒的手還未支出去乞討,就聽見面前傳來啪的聲響,竟落下一串銅錢來。

    駿馬奔馳,扔下那串銅錢,我毫不停留,只餘下個飄飄蕩蕩的歎息:「唉,快去看看孩子吧。」

    稍去一時,已到「明媚院」,這是臨安最大的勾欄。一眼望去,那裡朱門厚牆,牆裡重重疊疊排出千簷百宇,燈火通明,笑語歡聲遠遠的溢了出來,直達耳內。

    這裡只怕是臨安最繁華的地方,到大門後,一架架車轎、一溜溜僕從,已排到了牆根盡頭。人流川梭,笑語喧嘩,老鴇們倚門含笑而立,將手上香巾撩來拂去。抬頭看雕樑畫棟的二樓挑簷,一群群綠肥紅瘦的姑娘伏在欄杆處,將塗抹得鮮艷的俏臉伸出欄外,笑嬉嬉張眼往下打量,或看到樓下有年青俊美的公子哥兒來了,便巧笑招呼,喚道:「哥哥進來耍子!」全沒有大宋天下危如累卵,臨安被圍只在朝夕的情形。

    文天祥已站在院門口等候,聽見連串馬蹄聲遙遙傳來,便踮起腳大喊:「子清子清,這裡呢,來這裡。」

    隨著他的叫聲,早有和他熟識的老鴇一步一個鞠躬的歡迎,抹得紅艷艷的大臉兒笑得燦爛無比。而明媚院門口往來人們,瞧著鴇兒巴結模樣,知道朝中的皇親高官駕臨,好奇張望過來,然後,驚歎聲四起,「快看快看,那是驃騎大將軍——」,「快讓開,讓我靠近些,難得這機會,定要好好瞧瞧大將軍樣兒。」也有好奇的,私下裡說道:「大將軍來這地方?他剛拘了那麼些官兒,忙得過來嗎?」「是啊,聽說太后還找他商量如何補上朝庭的官員缺口呢。」

    便從這一群恭敬的遊客裡穿過,前呼後擁中,文天祥領了一行人進去明媚院的集芳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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