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裡很安靜,所有視線都聚焦在陳默身上。
有人看著他黝黑平凡的臉龐,有人看著他仔褲上的補丁,也有人在看著他腳下的帆布球鞋。
卓家七姑娘向來是叛逆代言人,今天無疑再度讓眾人跌破眼鏡——她帶來的這個小子活像剛在後廚忙完活的幫工,居然也堂而皇之地坐在了晚宴席間,梁家父子與其對話的過程雖然短暫,但離得近的嘉賓照樣聽到了不少料。
他到底是什麼路道?就連羅佬都禁不住在疑惑,問起身邊的美艷老闆娘。林輕影卻只是搖了搖頭,若有所思地端起高腳杯,在杯沿留下一抹唇印。
「不是你店裡的保安嗎,你怎麼會不知道底細?」羅佬只當這狐狸精又在騙自己。
「我每個月發他800塊薪水,你覺得他連命都會賣給我嗎?」林輕影淡淡地反問了一句。
陳默的衣服一直都是妹妹在洗,有時候他在外面磕過碰過,小丫頭見到衣褲上磨損的地方,總會拿出自帶的針線包,縫好後再送到男生樓來。
笑破不笑補,陳默從不覺得自己在著裝上有什麼問題,此刻對著那些刺來的目光,壓根也沒往這方面去想。他的眉頭始終緊鎖著,右手食中二指在腿側輕輕敲擊,通往舞台的短短一段路,竟走得無比漫長。
「這孩子在幹什麼呢?是不是腿軟了?」黃艷秋見他遲遲不上台,在那裡有如老翁踱步一般,語氣中已透出了幾分譏誚之意。
潘鼕鼕嘴唇動了動,剛想說話,卻被母親嚴厲的眼神逼了回去。
「年紀到底還太小……」賈青說到這裡,不由得看了看梁民,「閱歷跟小民也不能比,不適應這種場合沒什麼好奇怪的。」
「這種家庭的孩子,還談什麼閱歷!生活當中接觸最多的就是柴米油鹽吧?」黃艷秋哼了一聲,愛憐地在兒子頭上摸了摸,「哪像民民,從小就有藝術細胞。為了畫畫,我還專門帶他去威尼斯采風,一路上的辛苦就別提了!」
「那次收穫大嗎?」賈青頗感興趣。
趁著母親在跟梁民說話的當口,潘鼕鼕悄悄望向大廳中央。
為了暖場,主持人不得不走下舞台,再次採訪起受邀的災民代表。嘉賓們早已等得不耐煩,但礙著卓倚天,卻是不敢表現得太明顯,交頭接耳的動靜如潮水般悄然蔓延。卓倚天本人倒是洋洋自得,還在為陳默乾淨利落的一擊讚歎,認為必定是自己的野獸派教育起了作用,這臭小子才會突然開竅。
「兩條腿的動物也是動物,對視就是挑戰,自己覺得打不過,就只有夾著尾巴逃了。」卓倚天顯然是沒過癮,抓著楊宗凱一陣吹噓,「怎麼樣,我看上的小子不錯吧?那幫王八蛋覺得自己有點地位就了不起,我去他媽的!外面一層皮扒掉,他們還能剩下點什麼?!」
她這番話說得肆無忌憚之極,總算同席幾人早已溜到隔壁桌上,這才沒有被震到當場腿軟。楊宗凱卻只對其中的一句話有了反應,平靜地問:「你看上他什麼了?」
「能屈能伸,敢退敢進,這才像我的徒弟嘛!」卓倚天將一雙長腿架在旁邊的空位上,剛想再誇幾句陳默,忽然警惕地瞪了眼楊宗凱,「你不是還在打老子主意吧?」
楊宗凱緩緩坐直身體,沉穩如巖的目光落在卓倚天臉上,仍帶著一如當年的呵護之色,「你倒不如先考慮考慮,你的小徒弟怎麼過關。人能進化成萬物之靈,靠的不是爪牙,你說的王八蛋至少在這個場合有拿得出手的東西。」
卓倚天望向已經停下腳步的陳默,嘿嘿一笑,「我不是他的保姆,他也不是沒斷奶的娃娃。男人活在世上,總有些東西是需要自己去面對的。」
「還演不演了?不演下去吧!」越來越大的騷動聲中,一個私企老闆早已灌飽了紅酒,終於按捺不住。
卓倚天聽得分明,卻無動於衷。
陳默敲擊的手指在這個時候停下,眉頭漸漸舒展,逕直走向潘鼕鼕所在的席位。到了跟前,他無視週遭的目光,向著潘瑾瑜大力鞠躬,「潘先生,我想請教您幾個問題。」
即便是潘鼕鼕都沒有想到,他選擇的不是上台,而是先到這裡來問父親問題。梁家人互相交換著眼色,黃艷秋誇張地笑了起來,拉了拉賈青,「這算是哪一出啊?」
潘瑾瑜坐著沒動,有如實質的銳利目光慢慢落在陳默臉上,一言不發。
一隻冰涼的手掌伸來,在桌下拉住了賈青的手。賈青轉頭看見女兒臉上全無血色,不禁怔了怔。
她知道女兒怕的不是別的,而是陳默一直在試圖堅持的尊嚴,很快就要被丈夫無情剝去。在賈青原本的判定中,這對所謂的小情侶不過是在經歷青春期的懵懂過程,卻沒想到女兒用情已經如此之深。
這樣的場景對於賈青而言並不陌生。
早在二十多年前,潘氏家族還沒有強勢崛起,那時候的潘瑾瑜在賈青的諸多追求者中,可以算是條件最差的一個。潘瑾瑜首次踏入賈家大門的情形,幾乎跟此刻一模一樣,面對賈父冰冷的審視,他同樣是鞠了一躬,略顯單薄的身形彷彿海潮前的孤巖。
再怎麼說,丈夫年輕時身後還有著商界家族在支撐,現在的陳默又有什麼?賈青在心裡暗歎了聲,輕輕鬆開了女兒的手。
父親當年的想法,如今賈青才算是切切實實有所體會。
迎著潘瑾瑜的目光,陳默沒有一絲閃躲。
在這一刻,潘瑾瑜發現眼前的陳默既不顯得畏懼,也看不出逞強意味。眼神中那股與年齡不符的寧定,讓他彷彿一個蒼老少年。
良久,潘瑾瑜刀刻般的眉峰稍微抬了抬,淡淡開口:「請教不敢當,你是鼕鼕的同學,我也勉強算是你的長輩,有話就說吧。」
陳默沒說半個字,伸手端起潘瑾瑜面前的高腳杯,將杯中紅酒潑在了地上。
舉座皆驚。
梁家夫婦只當這窮小子受不了潘瑾瑜冷淡的態度,羞惱之下發起狂來。黃艷秋早就恨不得把陳默扔出酒店,此刻卻心花怒放,想要看他還能做出些什麼,最好是把整件事弄到再也收不了場的地步。
潘鼕鼕霍然站起,打算拉著陳默離開,再不忍受這一切。令她沒想到的是,潘瑾瑜卻沒有絲毫怒色,只是在定定看著地上潑濺的紅酒,臉上逐漸現出了一種奇異神情。
陳默似乎是覺得還不夠,又端了個酒杯,將酒灑在他面前。
整個大廳中就只有主持人在唱著獨角戲,就連被他採訪的災民代表都開始望向這邊,以為很快就會看到大打出手的場面。
潘瑾瑜仍舊沒有動怒,那種古怪神色更濃了。
陳默放下酒杯,抓起一支象牙筷,點了點桌面,就彷彿在提醒對方,自己的挑釁行為。
在梁民目瞪口呆的注視下,潘瑾瑜緩緩伸手,也拿了一支筷子,點向桌面。兩人的動作細節幾乎完全一致,都是食指屈起,以拇食中三指執筷,筷頭點下時與桌面呈斜角。
不同的力度,卻讓潘瑾瑜那支筷子觸到桌面時幾乎悄然無息。
陳默的眼神驟然發亮,把手裡的象牙筷換成握匕首的握姿,在桌面上一拖一提。潘瑾瑜照做之後,放下筷子,再不看對方一眼,
陳默再次鞠躬,轉身走出大廳。
席間一片嘩然,暖場已經暖到快要**的主持人看到這小子居然就這麼走了,不禁傻眼。
「潘兄怎麼打起啞謎來了?」梁龍江坐在席間,慢悠悠地發問。
潘瑾瑜自嘲般搖了搖頭,隨口找了個話題跟梁龍江聊了起來。
跟滿臉幹練的副市長相比,潘瑾瑜無疑更具書卷氣,總是顯得不溫不火。此刻見他無意回答自己,梁龍江不由暗自皺眉,卻並未表現出來,哈哈一笑帶過。
主持人正想要宣佈進入現場募捐環節時,陳默回到了宴會廳。他走得突然,來得也快,一手拎著個巨大的塑料桶,另一隻手居然倒拖著一支拖把。離得近點的嘉賓全都看到,塑料桶裡盛滿了墨汁般的黑水,不禁面面相覷。
「陳默同學,讓你表演節目,你怎麼幹起保潔來了!」梁民冷冷的問話,引發了全場哄笑。
陳默充耳不聞,大踏步走上舞台,許多嘉賓這才看到他腰後還插著根毛刷,看模樣頗像是刷烤肉蜜汁的那種。席間的笑聲更大了,之前那個已經喝到上頭的私企老闆,更是敞開嗓門吼了聲:「有羊肉串沒?」
幾名工作人員就站在台邊,陳默看了眼牆上的投影幕布,轉頭問:「這玩意怎麼放下來?」
那幾人都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就像沒聽見。陳默撓了撓腦袋,試探著伸手扯了下幕布。所有人都看得出他這個動作足夠小心謹慎,可偏偏整張幕布一下子就脫落下來。ppt仍顯示著那幅《十四朵向日葵》,光明之花在梁民眼睜睜的注視下瞬間凋謝,幕布架砸上地面的聲音讓他咬起了牙。
「山寨的啊……」陳默喃喃自語,台下卓倚天早已笑倒。
摸了把潔白的牆面,陳默打量了一下四周,將那台鋼琴緩緩推向牆邊,滾輪滑過地板的「吱吱」聲越來越清晰,台下開始變得沉寂。等到陳默粗手粗腳合起琴蓋,拎著塑桶拖把跳上鋼琴,將這台昂貴高雅的、十分鐘前還在鳴響著藝術篇章的樂器之王,踩在二十五塊錢一雙的帆布鞋下,整個大廳已經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