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分離(2)
段羿坐在凳上怔怔地看著面前茶盞,臉上不動聲色亦看不出喜怒。歸雁夾在二人中間站著手腳沒處放,屋子裡原本就暖和,不一會額上就滲出一層細汗,也不敢去搽。
雪沫兒突道:「歸雁,你還有家人麼?」
歸雁怎麼也沒想到話題落在自個身上,顫微微地答道:「奴婢家中已無人。」
雪沫兒仍舊不動聲色,淡淡問:「那麼,你想出宮麼?」
歸雁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撲通」跪地:「奴婢不想出去,奴婢在宮外並沒有親人,若出去了如何生計?求主子莫教奴婢走。」
雪沫兒輕輕歎口氣:「這宮裡的奴才,除過李嬤嬤,再沒有到了年紀不出宮的。」
段羿臉色漸漸發白,端起茶盞又重重放在桌上「啪」地一聲,雪沫兒竟似沒聽見:「歸雁,你可想好了,可是一輩子不願意出宮去?」
歸雁垂下頭,聲若蚊蟻:「是。」
雪沫兒側臉看向著段羿:「皇上,您聽見了,臣妾便是這主意。」
段羿猝然起身,手指著雪沫兒:「好,好!你……」語末幾近嘶啞,轉指歸雁,狠聲道:「你出去!」
歸雁摸不著頭腦,嚇得趕緊遛出去。段羿恨恨不已盯著雪沫兒,胸口一起一伏極力克制著,半天冷聲道:「我白認得你一場!」
雪沫兒愀然失色,臉色煞白掙了半天,才說:「是,你是白認得我一場。」緩緩起身扶著軟榻跪下:「臣妾有罪之身,原無可恕,但請皇上寬宥,答應臣妾一件事。」
段羿仰臉閉目,沉聲道:「你說。」
「臣妾求皇上收了歸雁給個封號,太后日漸年老,康兒總歸要跟著宮裡的妃子。恕臣妾出言無狀,旁人臣妾不放心,將來康兒若能有歸雁照應,臣妾九泉……」
「我答應你……你起身罷。」她下面要說的話不言而喻,段羿實不能承受,失魂落魄一般坐回凳上,呆呆地看著地上,心中虛空得無著無落,亦不知該如何應對。
雪沫兒看他這般模樣,心中如何能好受,強自忍著面上不露分毫,靜***回榻上亦不言語。
寢室裡寂靜,有一秉紅燭燃到盡頭,掙扎著發出更亮的光。雪沫兒兩眼不錯地看著,一顆心似被這忽明忽亮的燭光揪住一般,眼看著它終於垂在一灘燭淚裡熄滅,心下亦是黯然。
屋裡突然微暗,段羿恍若夢中驚醒茫然抬頭,轉過身看著雪沫兒,她更瘦得楚楚可憐,藏在寬大的煙青色宮袍裡,單薄得像一張紙,蒼白孱弱。多想再次擁她在懷,可是她眉目之間拒人千里的倔強使他動彈不得。
明日就要親征了,再見不知是何昔,這一刻再不說話便沒機會了,可是,他有什麼話要說……是什麼話?
段羿艱難開口,吃力道:「我明日便要走了,你可有話要跟我說?」
雪沫兒面上強作鎮定看住他,千言萬語繞在舌間,默默搖頭。
他不禁失望,半天低聲問:「先前是我的錯,你心裡恨我麼?」
「不。」這一個字似費盡了她全身的力氣,掙扎著又道:「皇上九五之尊,臣妾不敢。」
「九五之尊……九五之尊?」他「赫赫」苦笑:「你竟這麼說……」眼中漸漸泛出水光:「做這皇帝還有什麼意思?我倒寧願你恨我……」
她欲言又止,心裡油煎一樣終忍不住道:「刀劍無情,皇上萬金之軀,莫要以身涉險……」
他露出些微喜色:「你擔心我?」
「臣妾的康兒不能沒有父親。」
眸中光亮一暗,他強撐道:「你能這麼說,我已心滿意足……王太醫還會***來診脈,你安心養病,母后也會照應你,若有急事想捎書信可托母后交給七弟,他會幫忙,宮裡是非複雜,你千萬小心了。」
「是,謝皇上。」
「雪沫兒,我們真要這麼生分麼?」他極其失落。
她緩緩抬首,眸中清澈得無一絲漣漪,聲音清晰,一字一字道:「皇上珍重。」
心沉沉沉的墜下去,萬丈深淵漆黑一片無邊無盡,他再說不話來。
更鼓兩聲,更添離人傷情,冬日的夜靜得凝固住一般,可是兩人個都知道分別的時刻越來越近......就這樣癡癡看著罷,哪怕眼裡是彼此的錯怨,留在離別後的日子裡慢慢回想,亦是珍貴。
林安在外面輕輕叩門:「萬歲爺,瑞王爺在勤和宮等著見您。」
段羿緩緩起身,一步一步往門口走去,微微駝著背,彷彿在這短短瞬間蒼老許多。
忍不住,一滴眼淚從雪沫兒眼中湧出,劃落腮邊,另一滴接著湧出,無聲哽咽。
他突然止步,驀然回首,仿若看見一朵蓮花張開隱藏的花蕊,瀲灩盛開。段羿又驚又喜,疑惑著回身走了兩步,低聲道:「雪沫兒,你等我回來」
「臣妾恭送皇上。」聲音依舊沒有一絲溫度,雪沫兒滑跪在地上,微微垂下頭,幾縷髮絲遮住面頰。段羿心下冰涼,原來是自己看錯了,她再不會為自己落淚罷?歎息一聲,黯然離去。
夜這樣漫長又這樣短促,帶著悲愴的傷感墜入黑暗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