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強和包大成搶著懺悔自己以往的斑斑劣跡,大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覺,說到情濃處,兩人相擁而泣,像是一對久別重逢的忘年交。
到了現在,兩人才反應過來,兩人的確是久別重逢,但絕不是什麼忘年交,而是有過一次慘烈而詭秘的遭遇——在唐家沱別墅裡,假冒道士包大成痛打了假冒大鬼陳大強,還淋了他一身鮮橙多!
這件事給兩人都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只是,剛才包大成端著大號手槍一般的巡測儀衝進病房,事起倉卒,雙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巡測儀上,誰也沒注意對方的臉。
陳大強認出了包大成,腦門上隱隱作痛,那個地方曾經挨了包大成一棒,心頭也是隱隱作痛,這段時間,他一直把甲狀腺癌歸因於在別墅裡撞了邪,而那邪,基本上也可以追究到包大成手裡的桃木棒,當時,陳大強聞到那桃木棒發出一股濃烈的腥臊味。
陳大強勃然大怒,厲聲喝道:「包大成,你又要裝神弄鬼!竟敢三番五次毆打總裁!我要告你!我有律師!」
吉斯吉的人都有一個毛病,不管是總裁還是總經理,動不動就要請律師,趙達如此,姜玉環如此,陳大強也是如此。
當初包大成在招工現場遇到趙達的時候,一聽趙達要找律師,嚇得魂不附體。然而,現在的包大成今非昔比,兜裡有錢了,見識廣了,膽氣壯了,對於律師二字的抵抗力明顯提升。
包大成不亢不卑:「請律師又怎麼了,總裁又怎麼了!總裁了不起呀!總裁也不能裝鬼嚇人啊,總裁也不能到處大小便啊!」
包大成沒被嚇倒,反而咄咄逼人,這讓陳大強深感沒面子,作為總裁,陳大強不管是在公司還是在家裡,都是說一不二,一旦發怒,下面的人都是唯唯諾諾戰戰兢兢,這包大成竟然對陳總裁毫不畏懼,簡直是有眼不識泰山!
陳大強氣憤難當,喝道:「我裝鬼怎麼了,我隨地大小便又怎麼了!我願意,我是總裁,我生病了,我鬱悶,我痛苦!身心遭受非人的折磨!」
陳大強這幾句話,完全是耍無賴。本來,他身為總裁,是極有素質的,本不該說出如此不體面的話,只是,這段時間,陳大強深感自己將不久於人世,情緒低落,就顧不得什麼素質了。
包大成這才想起,陳大強是一位病人,而且是一位癌症病人。包大成內心身處那博大精深的菩薩情懷又發作了,當即降低了語調,用極為輕柔的男低音,輕聲撫慰:「陳大強總裁,我知道,你患了病,身體欠安。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你的確是犯了錯誤。就拿上次在唐家沱的事,你在別墅裡裝鬼,害得方圓幾十里地的人民群眾提心吊膽,不敢出門,不敢工作也不敢消費,使得唐家沱鎮當年的gdp下降了百分之十,政府和群眾都蒙受了巨大的損失!這次你又在公共廁所裡擅自拉屎,害得上江城差點損失了五年的gdp,陳總裁,你仔細想想,你有沒有責任?」
陳大強十分吃驚地盯著包大成,沒答話。
包大成的批評,並沒有讓陳大強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錯誤,陳大強吃驚的是,這個其貌不揚穿著一身保安服裝的小保安,明明聽見了「總裁」一詞,言談舉止之間,卻是不亢不卑,不溫不火,不驕不躁,寵辱不驚。這樣的年青人實在太少見了。
這年頭,「總裁」一詞,比「市長」都嚇人。市長只管一個市,總裁可以管遍全國,如果是跨國公司,還能管到美國去;市長只能號召下崗工人自食其力,而總裁卻能給下崗工人帶來真金白銀;市長只能號召大家學雷鋒,總裁卻能讓一個人變成暴發戶。所以,對於廣大人民群眾而言,總裁比市長更實在,更值得崇拜!
要是別人聽見「總裁」,至少也是一個踉蹌,嚴重的還會納頭便拜,伏地不起。
可是,包大成對於「總裁」一詞的反應,卻如同是耳旁風。
這倒不是因為包大成不知道總裁的利害,而是因為,包大成剛剛才與陳大強痛哭流涕摟成一團,此時,別說是總裁,就是國家主席,包大成也是充耳不聞。
況且,包大成天真地認為,保安和總裁,只是革命分工不同,並無高下尊卑之分。
包大成鎮定自若,這讓陳大強大為感慨。陳大強當慣了當總裁,習慣了被人阿諛奉承,這包大成明知他是總裁,不僅沒有卑躬屈膝,反而對他提出了嚴肅的批評。這位包大成,雖說長相實在不敢恭維,可卻表現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面對強勢,毫不膽怯,當真透著大將風度。
包大成並沒有注意到陳大強的情緒變化,繼續侃侃而談:「當然,我也有錯誤,當初在唐家沱,倉卒下手,誤傷了陳總裁,雖然事出有因,但我本人還是犯了官僚主義錯誤,沒有深入瞭解情況,理論與實踐嚴重脫節。而這一次,面對一位病人,本人作風簡單粗暴,工作不講究方式方法,給患者造成心理創傷。我一定要以此為鑒,在今後的工作中,努力提高個人修養,把工作做得更加完美!」
批評別人,卻沒有忘記自我批評,這是何等的胸懷,何等的見識!人才!這是人才!陳大強不由得起了愛才之心。
陳大強急忙說道:「包大成先生,其實,當一個保安也沒什麼不好,只要好好幹,今後還可以當隊長、當經理、開保安公司,當總裁……包大成先生,只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以你的才智,我敢保證,必將前程無量!」陳大強先生開始耐心說服「劫匪」包大成。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句話,並沒有引起包大成過多的關注,包大成關注的是「前程無量」,既然這位相見恨晚的陳大強先生保證他前程無量,包大成頓覺心緒大好,於是,包大成一伸手,從地上拿起了巡測儀。
陳大強大驚,一句「前程無量」,竟然致使「劫匪」包大成又操起了「手槍」,心頭萬分後悔,慌忙說道:「那個,那個,前程無量是有條件的,以包大成先生現有條件,恐怕有相當的難度!」
包大成一聽有難度,心頭沮喪,「手槍」墜地,陳大強舒了一口,歎道:「雖然有難度,可是,包先生,你現在還年青,身體健康,年青就是資本,健康就是資本啊!唉,我就不行了……」陳大強說起健康二字,想起自己身患絕症,一時間老淚縱橫。
陳大強還不到六十,照當今世界衛生組織的定義,還屬於壯年,此時撒手人寰,屬於英年早逝,故此有此一歎。
包大成見陳大強流淚,心中老大不忍,急忙勸道:「陳先生,且不可過分悲切,眼淚流多了,不利於身體康復。」
「康復個鬼啊!」陳大強對於癌症充滿敬畏,在他心目中,癌症就是死亡通知書。
「陳先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意志薄弱,怎麼這麼容易就被疾病打倒了,這麼懦弱怎麼當總裁!」
陳大強心頭大為不滿,這才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有本事你得個癌症試試。不過,陳大強畢竟是高素質總裁,這種不禮貌的話不便說出口,只是搖頭歎息,老淚縱橫。
包大成見陳大強滿面愁容,心頭很是不屑,嘟囔一句:「甲狀腺癌又不死人,至於嗎!」
各位看官,得了甲狀腺癌,其實真的還沒到死去活來的地步!
這對於醫學院出身的包大成而言,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道理,根本用不著愁得天昏地暗,但對於陳大強這些對醫學一知半解的普通公眾而言,無異於天崩地陷。
包大成話音一落,陳大強的,淚水戛然而止,騰地跳下了床,一把抓住包大成的肩膀:「啥,你說啥!」陳大強的兩眼裡,發出兩道刺眼的光芒,晃得包大成目眩神迷,一時間做聲不得。
陳大強急得上竄下跳,把個包大成搖得像只撥浪鼓:「你倒是說話呀,你他媽的快給老子說!說!」陳大強情急之下,素質全無。
陳大強的過激反應,完全出乎包大成的意料之外。在包大成看來,得了甲狀腺癌不死人,是個簡簡單單的常識,應該是家喻戶曉世人皆知,陳大強的過激反應應該不是衝著他那句話來的。
「我,我沒說啥呀。」包大成一臉懵懂。
「你說了,說了!」
「我真說了麼?」
「真說了!」
「我說了啥?」
「你說得了甲狀腺癌不死人!」
「你聽清楚了還問我?」包大成這才確定,陳大強所指就是那個家喻戶曉的常識。
「你再說一遍!」
「我幹嗎要再說一遍?」
「請你再說一遍!」
「為什麼?」
陳大強撲通一聲跪倒在包大成面前:「包先生,我求你了,求你再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