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想過徐勳的兩種反應。一種自然是徐勳和自己多年的情分,對自己的想法瞭若指掌,再加上從前就說過要陪他走盡大明朝的大好河山,此次不但會贊同自己的想法,而且還一定會和自己同去;另一種便是徐勳如今也和那些老大人一樣瞻前顧後婆婆媽媽,成天就念叨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竭力勸阻他不要出京,打消他的南巡之意。
然而,此時此刻徐勳這先後兩句話,著實讓他有些懵了。陷入呆滯之中的朱厚照足足過了好一會兒,這才皺眉說道:「徐勳,朕知道你從不信口開河,但告親藩有反意這種事,若是你沒有切實的證據,傳言出去是個什麼結果,你應該很清楚!」
「臣正因為很清楚,這才拿出來說。」徐勳看了一眼遠遠散在周圍的人,這才開口說道,「其一,在楊慎告了寧王一狀,緊跟著錢寧去江西期間,皇上應該聽過側近說寧王仁善友愛的好話吧?皇上不用回答微臣,若是有,臣只想問一聲,寧王遠在江西,又是不奉詔不得離封地半步的親藩,為何能讓宮中內侍都稱頌,若是不用錢買通,可有這樣的道理?」
見朱厚照果然被自己說得有些心動,早從瑞生處獲知了準確情報的徐勳知道這頭炮是奏效了,因而便家中了語氣說道:「其二,則是寧王復護衛之事。身為親藩,地方官員必得尊禮,鄉野士紳更是無不敢忤逆,有儀衛司足矣,謀求恢復已經撤消了幾十年的護衛卻又是為何?而在復護衛的同時,又和江西都司的官員交往甚密,絲毫不理會朝廷關於親藩不得結交官員的禁令,難道不是居心叵測?」
這第二條說完,朱厚照的臉色一時之間變得無比嚴峻。小皇帝只是嫌麻煩不喜歡事必躬親,只要人大事無隱瞞。他並不介意讓大臣們去處置那些日常的瑣碎政務,但這並不代表他便完全沒有某些敏銳性。此時此刻,朱厚照竟是主動追問道:「還有呢?」
「還有……」徐勳在朱厚照那明顯聚精會神的目光注視下,微微一頓。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王府取歲祿加倍,強奪官田民產,這是之前歷代先帝在位期間各藩常有的,並不足為奇。但是,殺逐幽禁無辜百姓,這一點就有些蹊蹺了。若只是欺男霸女也就罷了。但寧藩殺的關的人當中,不乏讀書人,而且臣讓錦衣衛去查過,前前後後失蹤的人已經有一二十,地方官府雖則立案卻沒法審案結案,如今這都是一樁樁的懸案。而且更要緊的是……據查,寧王府有蓄養亡命的情形。」
這最後一條就彷彿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朱厚照悚然動容。他倒吸一口涼氣。旋即斬釘截鐵地問道:「此事你可看準了?」
「皇上恕罪,這件事是臣越權。」口中說恕罪,但徐勳的臉上沒有半點誠惶誠恐的表情。而是正色說道,「臣請南京錦衣衛指揮使陳祿命密探去江西訪查。這兩年江西盜匪響馬盜比畿南更加猖獗,而且所劫行商等等,往往是殺人越貨無所不用其極,地方官府不能制。而這麼一些人,據查和寧藩有些關係,甚至有些跡象表示……畿南這邊有一兩支響馬盜,也和江西那邊有些藕斷絲連。」
儘管傅容已老已退,鄭強雖則是頂了司禮監太監和第一南京守備太監的名義,但身體卻比傅容更加不好。於是此前終於熬到了南京錦衣衛指揮使的陳祿自然就顯得勢單力孤了起來,徐勳稍一點撥,陳祿又怎會不奔前走後甘為驅策?而這事兒是去年劉瑾為寧王謀復護衛之後,他就已經交代下去的,用時一年的明察暗訪,在他書房中來自南京的案卷何止一尺厚?
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朱厚照頓時露出了惱怒交織著不滿的表情。他忍不住來來回回踱著步子,突然看著徐勳說道:「此事既然已經查得如此透徹,你為何還要親自去,而且還得拉著劉瑾?」
「皇上,復護衛的事情,畢竟是劉公公力主支持的。要是就這麼徹查寧王,劉公公臉上無光不說,而且必然會認為是臣搗鬼,有意讓他好看。皇上想來也知道,如今劉公公和臣不比從前了,有些不大和睦。」
徐勳直截了當地挑明了自己和劉瑾的關係,見朱厚照果然並不意外,卻只是皺了皺眉面露悵然,他方才繼續說道:「手心手背都是肉,臣知道這話點穿了,心裡最難受的是皇上,所以原本就打算和和稀泥算了,可南京那邊送來了這樣的消息,臣著實不能就這麼按下去。臣去江西要是查出點什麼,劉公公必定以為臣是在構陷,既如此還不如拉著他同去。他對皇上素來忠心耿耿,但使發現寧藩逆謀,絕不會再加以姑息,那時候就萬事好說了。」
這一番擺事實講道理,又給不在場的劉瑾套上了深明大義的高帽子,徐勳方才徐徐說道:「另外,之前劉公公必定也諫勸過皇上不要南巡的吧?恕臣說一句讓皇上不高興的實言,勸諫皇上不要離京的那些忠言雖說逆耳,但包括劉公公在內,他們擔心的全都是皇上的安危,請皇上明鑒,不要因此怪罪了他們。」
這便是替所有勸阻皇帝的人齊齊開脫了一把。要是剛剛一挑頭就直接拿出來,朱厚照哪裡聽得進去,但徐勳通過之前那一條條的羅列事實,成功讓朱厚照轉移了注意力,這會兒雖眉頭緊蹙,竟是不曾出言譏嘲。良久,小皇帝才輕輕搖了搖頭。
「這話到此為止,你讓朕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是,茲事體大,還請皇上斟酌。只是,臣請皇上莫要走漏風聲,須知陳祿亦是謹慎地派出數路人馬去查探,彼此互不統屬,並不知道真實目的。如今滿打滿算,除卻皇上和臣等二人之外,京城朝野再無人知道此事。」
「嗯,朕知道了。」
在外頭遙遙等待著的錢寧眼見徐勳行過禮後大步往這邊走來,連忙把焦慮的表情換成了滿臉的關切。然而。他迎上前小心翼翼探問了兩句,卻見徐勳臉色疲憊,探不出什麼,他也就一時打消了套這位平北侯話的主意。目送人離開之後就三步並兩步趕到了朱厚照身前,繼而試探著問道:「皇上,平北侯剛剛可是亦反對您南巡?」
「別說了,朕眼下累得很,先回宮了!」
自打大婚之後,朱厚照在西苑豹房住的日子越來越少,這回錢寧知道必然又是回坤寧宮。他慇勤地把朱厚照送到了西華門口。眼見得小皇帝帶著瑞生和幾個隨從太監心事重重地順著天街往深處走去,他的滿臉笑意倏忽間就變成了滿臉的寒霜。
聽說昨日劉瑾勸諫亦是碰了滿鼻子灰,為何徐勳這一來,小皇帝的反應大不相同?
徐勳在西苑演武場見過朱厚照的事,並不是什麼秘密。亦或者說,在如今一雙雙眼睛全都盯著朱厚照,生怕他真的一個不好就一意孤行去南巡的情況下,這一次見面幾乎是在最快的時間裡傳到了朝堂的大佬們和宮中的大璫們耳中。儘管這君臣二人在談話之際屏退了所有外人。但事後的反應卻是有無數人看見了。因而,不但是錢寧斷定徐勳必然勸諫朱厚照不要南巡,其他人也一色都是這麼認為。包括劉瑾在內。
儘管劉瑾也對自己碰了滿鼻子灰,而徐勳受到的待遇卻比自己好有些難堪,但只要能達成朱厚照打消此意的結果,他也勉強可以接受。只是,這一晚回了私宅,他又招了張彩前來陪喝一盅的時候,少不得抱怨了兩句,但很快也就暫且丟開了。然而,次日文華殿議事之後,朱厚照卻把他叫到了西苑太素殿。他坐著凳杌到了地頭才一進去。就看到了一個熟悉得刻骨銘心的身影。
正是徐勳!
「劉瑾,朕昨日夢見太祖皇帝,責備朕不孝順,長這麼大就不曾去謁過孝陵。」朱厚照很是從容地拋出了這麼一個最大的借口,見劉瑾臉色極其緊張,他方才不緊不慢地說道。「朕知道南巡的事上上下下都有些非議,所以朕也不打算和文武百官擰著。但這件事情朕不想再交給別人,你和徐勳是朕的心腹肱股,一塊走一趟吧。」
此話一出,劉瑾頓時懵了,而且是懵得無以復加。倘若不是徐勳還要跟著自己一塊走,他幾乎以為自己是和丘聚一個下場,一塊被趕出京城了!他費了老大的力氣才讓心神鎮定下來,然而驚慌之下仍是險些咬著了舌頭,竟連說話也有些結結巴巴的。
「皇……皇上您這……這不是開玩笑?」
「這麼大的事情,朕和你們開玩笑作甚!」朱厚照把臉一板,繼而便彷彿吃飯喝水一般自然地說道,「另外,關於寧藩之事,你們順道一塊去南昌去一趟,查查究竟怎麼回事!你們是朕最信得過的人,相信也能給朕一個最好的答案。」
劉瑾本能地掃了徐勳一眼,見徐勳絲毫沒有意外的表情,而且立時躬身答應了,他頓時意識到,這事兒怕就是徐勳的提議。他的第一反應便是徐勳有陰謀,打算誆騙自己出京師然後對自己不利,但小皇帝接下來的話讓他明白,一味推脫恐怕適得其反。
「劉瑾,寧藩復護衛的事是你當初力主的,如今下頭眾說紛紜,總得給一個交代,這事兒你親自去是最妥當的。至於徐勳,你在外頭他留在京城恐怕你也不樂意,所以朕索性就讓你倆一塊去,至於你還要什麼人,儘管自己挑,挑上誰朕就給誰!」
皇帝的意思竟彷彿是一定要他劉瑾親自去,而捎帶上徐勳只是為了讓他不至於撂挑子不肯走!可這事兒既然是徐勳提出來的,必然早就做好了相應準備,他不能就這麼上當!哪怕是拼著之前的事情受責,他也得把這局面挽回來!這一路無論是水路陸路,水路能翻船,陸路能墜馬,他有幾條命在經得起這番折騰?而且,徐勳在軍中的根基已深,他若是真的這麼一走,決計沒可能囫圇回來!
此時此刻,想到這裡,劉瑾突然咬咬牙就這麼跪了下來。他也顧不得朱厚照的眼神倏然轉冷,卻是滿臉慚愧地說道:「皇上,關於寧藩的事,奴婢本就有下情稟報皇上。」
想當初事發之際,劉瑾就曾經動過棄卒保車的主意,而在錢寧回來避重就輕稟報了一通,而後又收了羅迪克大筆賄賂,他方才暫且按下此心。但今次被徐勳突如其來的一招逼到了這份上,他不得不痛下決心,磕了個頭後方才痛心疾首地說道:「都是奴婢家中的幕僚張文冕收了寧王府大筆賄賂,於是在奴婢耳邊一而再再而三地說寧王的孝悌仁善等等諸多好處,奴婢為他所惑,這才對皇上上了那樣的建言。畢竟寧王和皇上從輩分上來說應是叔侄,登基之後加恩寧王,也是昭顯親親之義……」
見劉瑾果然是一股腦兒把罪名全都推到了張文冕身上,自己只認了輕飄飄一個失察的罪名,隨即更是反手把那送禮的羅迪克給賣了,徐勳臉上露出了詫異的表情,但心底卻很滿意自己這一手逼宮的效果。
劉瑾果然是不敢出京,更不敢和自己一塊同行!為了打消皇帝的成命,劉瑾不惜就這麼立時三刻和寧王劃清界限,甚至把罪責推到了別人身上!
坐在那兒的朱厚照愕然看著劉瑾在那絮絮叨叨說著自己如何受人蠱惑蒙騙,又使人暗中追查,張文冕在這一年多中收了多少人的重賄,為人跑官說情等等,他的眉頭一點一點緊緊皺了起來,臉色也是一時間越來越冷。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用連自己都覺得冷淡的聲音說道:「既如此,那解鈴還須繫鈴人,這樁案子更是非得你去辦不可!至於那個張文冕和羅迪克,你捅出來的簍子你自己收拾。朕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