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裡父母故去之後,徐勳曾經參過軍,畢竟那會兒仇人勢大,卻還不能把手伸進軍中找他一個大兵的麻煩。那會兒他最恨的就是隊列和內務,可現如今他卻不得不承認,就是這等最討厭最枯燥的訓練,卻是最能磨練出軍營氣息的。大半個月下來,當初猶如一團散沙似的幼軍們已經[百度貼吧首發]漸漸露出了幾分架勢,就連新補進來的那二三十人也並沒有被落下。
這天午飯過後,照例又是幼軍的午睡時間對於這年頭當兵的人來說,午休小憩素來只是有錢人家的奢侈習慣,尋常人哪有這樣的空閒?可徐勳非得一力堅持如此,王守仁想想這半個時辰也不是耽誤不起,再加上士卒們午休過後下午鍛煉也都精神十足,一來二去也就不去爭了。
徐勳倒是勸他一塊去午休的,可他哪裡肯聽,只說自個先後在刑科兵部都是從未午睡過,再說年輕本就練得好筋骨,因而中午時分反倒拉著徐勳和五個百戶講兵法論佈陣,恰是好不精神。然而他正說到興起,拿著茶杯茶壺打比方的時候,一個人就氣咻咻闖了進來。
「氣死我了!」
王守仁和朱厚照打交道這些天,已經[百度貼吧首發]算習慣了這位張小侯爺風風火火的性子,可每逢看到人這樣不告而入,他總覺得一陣頭疼,心裡少不得念叨壽寧侯張鶴齡的家教。而其他幾位百戶更是不敢領教這位壽寧侯世子的脾氣,告罪一聲就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只有徐勳笑吟吟地迎上前去,還給朱厚照搬開了椅子。
「小侯爺,又是在家裡西席先生那兒受了氣?」
「如果是就好了!」
朱厚照捏緊小拳頭在桌子上重重一捶這才哼道:「今兒個朝上陝西軍報,說是韃靼小王子諸部又寇邊了!那些餵不飽的狗韃龘子成天就知道來騷擾等以後我長大了,帶領大軍去滅他娘的!」
徐勳還是第一次聽到朱厚照嘴裡冒出這樣的髒話,一時莞爾,然而,待想到邊關頭是一片硝煙四起,他不免漸漸沉下了臉。而王守仁的臉色就更凝重了,沉思片刻就問道:「小侯爺,小王子部出動多少人,如今兵到哪裡了?朝廷可曾議定該如何應對?」
「我也不知道多少人到哪了,就是這個應對氣人!」王守仁不問還好一問之下朱厚照又是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繼而就氣憤地站起身來,「人……父親對我說,皇上打算要出兵,那些老大人一個個都不讓,尤其是那個劉大夏,還把陳谷子爛芝麻的事都翻了出來,說什麼當初朱大將軍和苗逵一塊領兵出征,虛報戰功滋擾平民,浪費無數錢卻沒打出一丁點名堂來說這一次只要派一個什麼能員過去佐理軍餉,剩下的就交給各邊守將就好,這都是什麼事!」
朱厚照這些天在這裡廝混慣了總算改口改得極快,王守仁絲毫沒覺察到任何端倪。他擰緊眉頭好一會兒,這才搖頭說道:「小侯爺,那些老大人們雖說過於保守,但也不是全然沒有道理。想當初保國公和苗公公帶兵前往延綏寧夏,韃虜掠邊,寧夏延綏鎮將都不敢與戰,而他們雖說帶著大軍,可同樣是畏怯不行,最後也就是追回了幾千牲口,殺了幾十掉隊的韃虜,而且帶兵無方滋擾民間,反而比韃虜更加為害深重。相比而言,花費了百八十萬的軍餉得到這樣的結果,老大人們自然不會贊同出兵。」
「誰說的?」朱厚照立時拉長了臉,沒好氣地說,「你別欺負我不知道國事啊,我記得苗逵對我說過,那一仗光有功將士就有一萬多,最後皇上陞官的就有二百多,其餘的都給了賞賜。要真是就殺了幾十個韃龘子,皇上怎麼會給這樣的賞賜?分明是朝中有人嫉賢妒能……」
「小侯爺不信?」王守仁歎了一口氣,面色怔忡地說,「小侯爺不信,也難怪皇上當時也一直不信。我也是過了居看關時見著幾個從寧夏跑過來的流民,才聽說了當年情形多淒慘。說是趕跑了韃龘子,但被韃龘子裹挾北上的,少說就有上千,追回來的牲口數千,可被掠走的牲畜早就過萬了!再加上大軍甚至有殺邊民希冀冒功的,即便兵部錄功極其嚴格,這些多半識破,可死了的人又如何?在寧綏有一句俗話,前生不善,生在寧綏;不為韃奴,便為明鬼!」
徐勳這一世來自歌舞昇平的金陵,而朱厚照則是生長在不聞世事的深宮,都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情景。見朱厚照仍有些將信將疑,徐勳想到那日所見苗逵的形象,再加上自己又不瞭解從前那場仗究竟怎麼回事,也就沒貿貿然開口,只心裡卻約摸清楚了苗逵的目的。
只怕這個帶過兩次兵的大太監這般示好,是為了能再度放出去領兵!出征在外手握殺人權的赫赫威勢,在深宮裡爾虞我詐的人是領會不到的!
「這怎麼可能,苗逵怎麼敢這麼大膽……他就不驚皇上追究他?」
見朱厚照就這麼站起身來,徐勳哪裡不知道這位主兒恨不能立時就去質問那位御馬監太監。他之前對苗逵這御馬監太監印象還算不錯,可現如今王守仁分明是要證死苗逵是冒功,他就有些猶豫。他正遲疑之間,就只見一個人突然從外頭鑽了進來。
「小侯爺,苗公公這個人功名心太重,前次甘肅延綏之戰確實有貓膩,這事大伙都知道。皇上也是因為苗公公多年服侍情分深重,所以信他多過信那些老大人,僅此而已。」
王守仁不料三人說話竟有人偷聽,而且還突然鑽進來插言,頓時皺了皺眉。然而,來人卻在說了這一番話,又深深一揖道:「徐指揮王主政恕罪,我是東宮典膳局張永,因自小研習過一陣子兵事所以前時被皇上調撥跟著小侯爺一塊來西苑觀摩練兵。我本不該貿貿然進來插話,實在是耐不住性子兩位勿怪!」
張永在幾個太監裡頭最知兵徐勳之前就知道,但此刻見人狠狠在背後捅了苗逵一刀子,他便品味到了幾分同行相忌的滋味。只他和張永還有點交情,於是本打算不輕不重為苗逵說兩句話的他立時就改變了主意,打算再看一看。
「小侯爺,苗公公是不是誆騙,我不妨打個比方。要有一股強盜突然搶了您家裡的東西跑了,您出高價懸賞讓人去把強盜抓回來,結果有人拿了您的賞金大張旗鼓帶人去追,結果不但跑了強盜還殺傷了不少您家裡的佃戶那麼這事情該怎麼收場?」
朱厚照聽張永這麼說,一時目瞪口呆:「都這樣了,還能收場?」
王守仁雖惱張永聽壁角,但人家好歹是站在他這一邊,再加上又連連告罪態度誠懇,他也就不為己甚。此刻聽明白了張永的意思,他遂在旁邊說道:「他們不敢和強盜硬拚,當然就只敢攆尾巴殺上幾個人,再把佃戶死傷一股腦兒推到那些強盜的頭上,然後拿著從前強盜那兒搶回來的一丁點財物回來報功。主人家不知道當然輕輕巧巧就讓他們得逞了。
「這……這真是……混賬混蛋王八蛋……我要去告訴皇上!」
朱厚照氣得七竅生煙,這時候,卻是剛剛關鍵時刻進來砸了關鍵一塊板磚的張永上了前來軟言勸慰道:「小侯爺,和苗逵這種人生氣,實在是不值得……」
「怎麼不值得,他敗的……敗的是我姑父的家底!」
王守仁被這句彪悍的話說得瞠目結舌,而剛剛好容易逮著洩si憤機會就一舉出手的張永就有些著慌了。畢賓,朱厚照要是真跑到弘治皇帝耳旁去告狀,扳倒苗逵還好,要是扳不倒,回頭他還不得倒霉?於是,他便立時拿眼睛去看徐勳,希望這位能幫忙說和說和。徐勳本就不想在事情尚未水落石出的情況下亂揭蓋子,當即攔了上去。
「小侯爺,問題你也是聽說,皇上若是問你要證據,你怎麼說?過去的事情已經[百度貼吧首發]過去了,不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將來若有機會,你親自到大明的九邊去看一看,不要去看官面上的那些冠冕堂皇的景象,只看真正的世情,到那時候,總比光是聽這些道聽途說要可靠得多。」
「徐勳,你這話我愛聽。嗯,就這麼辦!」
朱厚照幾乎想都不想就重重點了點頭,隨即又指了指王守仁和徐勳道:「到了那時候,你們兩個陪著我去,我要看看大明天下到底是威世太平,還是粉飾太平!」
王守仁雖是揭開了當年的蓋子,可聽徐勳三言兩語讓朱厚照暫且擱下此事,他張了張嘴想要再說些什麼,可終究沉默了。然而,當聽到朱厚照那一句粉飾太平,他先是勃然色變,最後不知不覺深深吸了一口氣。
沒錯,就是粉飾太平。沒出京師的人根本不會知道,這世道,遠遠算不上什麼太平威世!
徐勳卻不在乎這什麼粉飾太平的評價。在他看來,無論哪個時代,這太平威世都是相對而言,世道再太平,哪怕是這京師天子腳下的小民百姓,何嘗就不需擔憂官府豪強的傾軋?就是幾百年之後,也同樣是官員滿地走,蟻民不如狗!因此,他當即點點頭道:「小侯爺,你可要說話算話,到時候拋下我們倆那可不行!」
「本小侯爺說話,當然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朱厚照傲然一笑,突然想起戲文中有名的橋段,立時又添了一句,還把手伸了出來,「你們要是不信擊掌為誓……」
王守仁見徐勳二話不說就伸出手去,先是呆滯了一陣,繼而就突然笑將起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從心裡相信了朱厚照這番應該是戲言的話,竟二話不說把手也什了過去,三個巴掌彼此一拍,最後卻是三隻手緊緊一握。
「總有一天,本小侯爺一定要踏遍萬里河山,看一看這天下究竟是什麼樣子!」朱厚照豪情萬丈地說了這番話,突然又得意洋洋地加了一句,「只要咱們眾志一心,何愁不能踏平韃虜?」
看看徐勳王守仁,再看著朱厚照,一旁的張永不禁生出了一種荒謬的感覺。這位太子爺……難道居然是認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