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名流雲集,天子旨意
徐勳在國子監祭酒章懋官廨養傷的日子很是舒心愜意。
章懋俸祿不高,平日生活也極其節儉清苦,而且南京大居不易,他雖有二子一孫,但全都沒接到身邊,而是由老妻郭氏帶著在蘭溪務農,官廨雖是有四五間之多,但只用著老僕一人小廝一人,老僕兼廚子,小廝還兼著書僮,幾間屋子也往往是書房兼做起居室,廚房兼做雜物間,可謂是人盡其能物盡其用。徐勳這麼一住進來,還外加了兩個小廝,地方自然顯得擁擠了,然而,各方送來的藥材補品菜蔬肉食等等,卻讓章家這一個月如同過年。
渾然不知徐勳便是前兩次國子監軒然大波的主使,出於對這少年郎的愛惜,或者說出於一個多年為人師者的習慣,每日晚間回來探傷的時候,章懋總會沒事給徐勳講講課。徐勳最初還只是硬著頭皮聽,但漸漸就品出了不同的滋味來,於是索性讓瑞生陶泓跟在旁邊。
兩個小傢伙雖悟性不同,可在這文壇大儒的熏陶下,說話這字裡行間常常能迸出幾個典故成語來,認字寫字就更不消說了。至於徐勳則更是收穫巨大,能夠做到國子監祭酒的多數都不是等閒人,更何況章懋教書育人幾十年,這經史的底子豈可是紮實豐富可以形容的。偶爾探知章懋在福建時就支持和番國貿易解百姓困苦,他漸漸對這個最初只以為有學問卻固執的老先生觀感大改,有時候竟是不知不覺拿出了後世的某些歷史精粹論觀點與其探討爭辯。
但凡章懋對他的論調窮究根底,他就一概歸之於那個寫下「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的先生。隨著他的出名,當初送給徐迢的這副長卷已經流傳了開來,只除了傅容陳祿之外,其他人都以為此人已經離開南京赴任去了,徐勳絕口不提,章懋也沒有辦法。和徐勳一番交往下來,他覺得徐勳的經史底子雖是不足,可種種新鮮論調卻聞所未聞,於是一方面歸根於那位先生的教導,一方面又生出了惜才之心。
徐勳雖是膽大包天的性子,可眼看章懋生活清苦卻甘之如飴,學問精深卻能夠放下架子和自己這小字輩辯難說道,欽敬之餘,也不免深幸當初自己那前後兩次大鬧並沒有傷到這位大儒的名聲。因章懋准他隨意翻閱那些藏書,一日他翻到架子上一本墨跡還算新鮮的詩集和文集,心中一動便尋章懋說是想謄抄下來。他本是姑且試一試,卻不料章懋竟二話不說就其送給了他,甚至還開口說出了一句讓徐勳又是感動又是慚愧的話。
「你兒時雖說耽誤了不少時光,但若是從現在開始勤學苦讀,十年之內舉業必定有成。」
只徐勳實在沒辦法接受這好意。十年光陰說短則短,說長則長,他這身體若是小孩子,若沒有碰到之前那許多事,那他必然會一心一意設法拜這位士林大儒為師,如今卻只能放棄。轉眼間已是過去了一個月,一老一小竟不知不覺成了忘年交,天文地理無所不談。也不知道是體質使然,還是從前在街頭廝混受傷受得多了,亦或是傅容請來的那幾個大夫都是療傷聖手,徐勳儘管不能劇烈運動,但手臂已經活動無礙,傷口的第一層疤更是已經落了。這一天他正在和章懋爭論海運漕運的優點缺點,外頭就傳來了一個爽朗的笑聲。
「章翁學識世間少有,想不到如今還有人敢在您面前班門弄斧。」
隨著這笑聲,卻是魏國公徐輔走了進來。他不像傅容,這些天已經親自來了三四回,這還是第一次登門。見章懋行禮,他連忙還禮不迭,見床上的徐勳在一旁兩個小廝的攙扶下亦是要上前相見,他就擺擺手道:「不用多禮了,你大傷尚未痊癒,少動為妙。我今天來,是因為你的身世已經查清楚了,傅公公托了我來相請章翁,讓我倆一道給你和徐良主持一下,也免得民間這議論沒個消停。」
「哦,都已經查清楚了?」
章懋是國子監的掌印官,每日裡要操心的事情不計其數,因而此事還是剛剛聽說。見徐輔詳詳細細解說了這諸多緣故和證據,他就看著徐勳歎道:「沒想到轉瞬間竟是有這樣的變故。只不過,英雄不問出身,你這般忠孝仁善,將來必有善報。魏國公回去但請告知傅公公,這事我答應了,定了日子早些通知我一聲,我把亨大、待用還有張公實一併請來!」
徐勳這些天和章懋相處時間長了,對南京城那些清流已經頗有些瞭解,此時自然明白章懋所說的那三個人再加上章老先生自個兒,便是赫赫有名的南都四君子。和趙欽這種欺世盜名的偽君子不同,這四位雖說各有各的執拗毛病,但人品上頭卻是絕難讓人挑出瑕疵,章懋這給他的面子簡直不是一般的大!
於是,曾經算計過章懋整整兩回的他這次是真的有些誠惶誠恐了:「章大人,勞動這許多大人,是不是太興師動眾了……」
「忠孝仁善,本就應該好好表彰,以正風氣,再興師動眾也是應該的!」
魏國公徐輔素來交好文官,對章懋這等士林領袖更是執禮甚恭,因而最知道這些人是多難打交道。此時此刻見徐勳的謙遜之詞被章懋不由分說一句話給打了回來,心中又是納罕又是好笑,暗想若是自己說出之前徐勳和王世坤聯手做下的那檔子好事,那章懋鼻子會不會氣歪了。然而,向來秉持做事需得錦上添花的他自然不會做這種得罪人的事,只笑著讚歎章翁長者風範師者仁心云云,讓章老先生更加高興了一把。
文武都有了這樣頂尖人物的出面,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多了。張敷華等人對徐勳此前捐田讓宅的兩樁義舉都是讚不絕口,章懋一請,他們便滿口答應;至於成國公朱輔要說真心倒是不想來的,可他沒兩天前才被言官彈劾失職,這次生怕不露面再被人逮著做文章,索性也就答應了。反倒是傅容中了暑氣在家休養,只讓養子傅恆安去湊了一回熱鬧。
這一日,魏國公徐輔作為同姓,自是當仁不讓地在自家魏國公府的正堂領銜主持了這父子相認。眼見徐勳在徐良面前四拜行禮,他忍不住捋著鬍子笑開了懷,衝著一旁的章懋笑道:「這徐良真是好福氣!」
「說得不錯,如今哪怕是讀書仕宦的人家,也難能調教出如此好子弟來!」章懋毫不吝惜自己的讚賞,突然又想起另一樁,臉上便露出了歎息之色,「只這徐勳著實是時運不濟,之前未婚妻投了秦淮河,他卻上沈家認下了這門親事,日後再娶親便是續絃,那些有女兒的好人家大多數都會心生嫌棄。唉,老夫若不是沒有女兒,這個女婿卻不會便宜了人!」
章懋的直言不諱頓時引來了四周圍的一片笑聲。只張敷華等人就沒有這麼直率了,哪怕家中真有待嫁千金的,也終究覺得徐勳只是白身,不過是一笑罷了。倒是傅恆安想起自己的妹子,眼神頗有些閃爍,暗想英雄不問出處,回頭可以對父親提一提。一大幫子人各自感慨不提的時候,這魏國公府正堂外頭突然傳來了總管萬全的聲音。
「老爺,諸位大人,外頭有京城的天使到了!是上回的孫公公,說是有旨意給徐公子!」
此話一出,剛剛父子相認一團和氣的徐良和徐勳大吃一驚不說,高朋滿座的正堂上亦是一片寂靜。好一會兒,作為主人的徐輔才第一個反應過來,卻是立時站起身乾咳一聲道:「既是孫公公有旨意給徐公子,趕緊去預備香案等物!徐勳,你還愣著幹什麼,快出去啊!」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誰都沒料到,所以見徐勳匆匆出門,徐良哪放得下心,趁著沒人注意到他,他慌忙也溜了出去。眼見得滿座賓客議論紛紛,章懋就笑道:「之前銷結那樁盜匪案的時候,我就和魏國公吳大人幾個聯名奏過徐勳的事跡,想必是皇上也打算再次褒獎他的忠孝,必然是好事無疑!」
儘管還有不少人心裡犯嘀咕,但章懋都這麼說了,魏國公徐輔的臉上也看不出有什麼憂懼的表情,眾人自然是有的打哈哈附和,有的悄悄交頭接耳。直到外間萬全再次來報,說是萬事俱備,一應人等方才在魏國公徐輔的領銜下出門相迎。對於才經歷過趙欽之案的南京官場來說,此來的司禮監寫字孫彬已經是老相識了。可越是如此,對於這人大熱天的接連在京城南京之間跑了兩次,人們就越是歎為觀止。然而,當旨意展開朗讀過之後,眾人就全呆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應天府江寧縣太平裡人氏徐勳,忠孝仁善,敏而好學。前有捐田修水利貢院,只為尋養父下落之舉;後有讓賞於士林清貧學子,一心為正風氣之行。恰昔日親族不肖勾結盜匪,勳又挺身護其生父,孝行可嘉。朝廷用人選才,賢良品德為上,茲授徐勳勳衛散騎舍人,奉詔後與父徐良即刻進京,欽此。」
勳衛散騎舍人?就算是褒獎,怎會封的這麼一個頭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