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錚錚紅顏(二)
無論何時,一位身穿大紅嫁衣的新娘站在這秦淮河上最高的一座石橋上,總會引來無數人的注目,而當她說出這一番話的時候,一時更是激起了軒然大波。此時此刻,無論是趙家迎親的人也好,沈家送親的人也罷,面對她這番言行舉止,大多數人都如同傻了一般。
「快,快架她下來!」
趙家陪著趙二公子一塊來迎親的那管家終究是反應得快些,不顧一切就身先士卒地擠進了人群。奈何這會兒群情激奮,誰也不肯讓出路來,他在裡頭差點被那許多光膀漢子的汗臭腳臭熏了個半死,可人卻僅僅往前挪動了數步。而偏偏在這時候,他又目眥俱裂地看到,那位沈家大小姐竟是攀著石頭欄杆,突然整個人站在了上頭。那大紅的衣袂在夏日的風中輕輕飄浮,再加上那一襲蓋在她頭上不曾除去的大紅蓋頭,竟是流露出一股凜然之意。
「趙家乃是宦門,我沈氏雖富,卻也高攀不上,各位鄉親父老可知道趙家為何不嫌我一個已有婚約之女,硬要結成這門親事?」沈悅說著一頓,聽四周圍一時鴉雀無聲,她一下子指著那邊的趙二公子,驟然提高了聲音,「因為他們指名了要沈家將祖上傳來的三個田莊作為陪嫁!那趙欽身為堂堂科道言官,身為南京有名的清流,做逼婚這種不齒的事不算,想的竟然是謀奪我沈家的家產!」
此話一出,不但人群中奮力前行的那個管家腦際轟然巨震,趙家的其他人也一下子都醒悟了過來,就連那位醉意醺然的趙二公子也在小廝的拚命搖晃提醒下,一身的酒意醒了一大半。一時間,他們紛紛大聲喝罵了起來,有的指斥沈悅胡說八道,有的在那恐嚇圍觀百姓,趙二公子更是一把抓住了沈家送親的大管家路權,給了他一個重重的耳光。
「這是怎麼回事?事情鬧大了了,你們沈家也別想討著好!」
路權原本想要解釋,可被這一巴掌打得頭昏眼花,頓時一下子摔倒在地。這時候,他猛然聽見上頭又傳來了自家小姐那清亮的聲音,不覺驚惶地再次抬起了頭。
「各位父老鄉親去打聽打聽,趙家在句容是什麼名聲!趙欽身為朝廷命官,仗勢橫行鄉里,為了幾塊山地迫山民遷祖墳十二處;把東青山下百姓賴以生存的山泉挖渠引到自家宅院,獨佔水利;擅發民夫為亡妻造墓,又毀了宋朝一位葉學士的碑石;大肆放高利貸,還不出錢的強取其田宅子女;官府因饑荒放賑,趙家這樣的豪富,竟是以家人冒名領稻穀四十餘石!」
一口氣說到這兒,沈悅稍微一頓,就一下子高聲說道:「今家父迫於趙氏威權不敢違逆,我卻忍不得!各位父老鄉親想來很快就會聽說,今天有句容百姓一百餘人前到應天府衙擊鼓狀告趙欽,他們是哪來的……他們是我身邊一個被攆出去的媽媽生怕我受苦,費盡千辛萬苦方才找來的,趙家逼婚,我也不會讓他們好過!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沈家雖不是什麼高門大戶,但也是清白人家,我就是死了,也不屑嫁到趙家這等喪盡天良斯文掃地的名門大戶!」
這一波又一波的高潮讓四周圍觀人群一陣又一陣的騷動,當聽到最後一句話時,好容易擠到了河邊的徐勳終於生出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見那一抹大紅的身影劈手掀開喜帕和頭上那頂鳳冠,重重地將這些砸下水中,旋即決絕地從那高高的欄杆上一躍而下,那落水的瞬間,他只覺得她依稀往這邊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是瞧見還是沒瞧見他,臉上竟露出了一絲笑容。漫天的水花中,無數晶瑩的水珠四下飄落,其中一兩滴竟是濺到了他的臉上。他本能地伸手抹了一下,怔了片刻,隨即不假思索地跟著躍入了水中。
「少爺!」
「大小姐!」
瑞生和如意兩個全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給驚呆了,幾乎本能地跟著要跳。就在這千鈞一髮的當口,兩人肩膀上各自搭上了一隻手,緊跟著就被撥拉著往後頭跌去。瑞生屁股才一著地,就看見徐良搶到了身前,二話不說蹬掉了鞋子,一個猛子扎進了水裡。
「少添亂,給我在岸上等著接人!」
沈悅的一躍而下讓趙沈兩家的人全都是呆若木雞。趙二公子拽著路權的衣領一下子鬆開了,那吹吹打打的迎親漢子一個個面面相覷,路權癱軟在地作聲不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方才大喝道:「還呆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救大小姐!」
此話一出,沈家人在呆滯了片刻之後,發瘋似的往河邊衝去,倏忽間一片跳下水的聲音。除了他們之外,兩岸看熱鬧的人很快也有不少跳了下水救人。
秦淮河上每年投水而死的人少說也有百八十,但今天這事情實在是太過勁爆,眼看那個身穿大紅嫁衣的新娘竟是毅然決然跳進了水中,四周圍更是完全騷動了起來。這時候,趁亂扎到了人群中的瑞生突然變了聲線開口嚷嚷了一聲。
「打死趙家這幫狗日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打死他們!」
「為民除害!」
趙二公子還沒反應過來,面門上就中了重重的一拳,緊跟著左邊又是一記,頓時被打落在地,連牙都掉了兩顆。被打懵了的他根本連爬起身的功夫都沒有,又是一隻隻腳踹了上來踢了上來,至於趙家的其他人也一個個都被圍觀的民眾打得抱頭鼠竄。還是那幾個身穿大紅衣裳被雇來吹打的漢子見機得快,丟下嗩吶鑼鼓等等東西,剝下自己身上的紅背心,就這麼吆喝著也加入了揍人的行列,一時間,整條東牌樓街亂成一團。
鑽出人群的瑞生見水面上沒動靜,原本心裡還擔心,可想起當初徐良就是從水裡救的自家少爺和那位傅公子,頓時篤定了些。看見那邊眾人正在暴打趙家人,他就上去扶起了呆呆愣愣的如意,拍打了一下她身上的塵土就開口安慰道:「沒事,良爺爺水性最好,一定能把人救上來的!」
如意使勁擦了擦更加紅腫的眼睛,見那邊廂混亂的光景,她突然一把抓住了瑞生的手腕,厲聲說道:「都是趙家做的好事,走,咱們上去好好教訓教訓那趙二公子!」
「啊?」
「怎麼,你不敢?」
瑞生見如意面露譏刺,再一看那一鍋粥似的秦淮河河面,最終挺起胸膛道:「有什麼不敢……這打人也是我挑唆的……好好,咱們一塊上去打!」
當兩人加入戰團的時候,趙二公子已經被四周的人群蹂躪得不成人形,躺在地上直哼哼。瑞生眼看如意上去使勁衝著人踹了兩腳,不禁直咂舌,可當人轉頭怒瞪自己的時候,他也顧不得其他,衝著趙二公子來了一記狠的,甚至沒注意到自己這一腳踢在了人家的大腿根上。直到低頭發現趙二公子一下子弓起了身子呻吟了起來,他不禁心裡發毛,一把拉起如意擠了出去,就這麼徑直到了水邊。他本還怕如意罵自己,可見她低著頭又開始抹眼淚,頓時傻了眼,結結巴巴勸了兩句,水面上突然有人鑽出了腦袋,手裡還捧著一樣光燦燦的東西。
「是沈小姐的鳳冠!」
此話一出,圍觀人群驟然轟動了起來,如意立時停止了哭泣,抬起頭來滿是驚喜。彷彿是老天爺開眼了一般,不一會兒,就有好些人浮上了水面,手中或是拿著玉鐲,或是舉著金簪,林林總總的東西少說也有七八件,一時間四周更是嘩然。然而,滿心盼望的如意和瑞生在水邊上站了許久,等到的卻是水面上浮起的那件大紅嫁衣。
眼看那一件彩繡大紅嫁衣漸漸浮起,猶如一朵大紅鮮花似的綻放在水面上,人卻絲毫沒有蹤跡,看到的人無不沉默了下來。漸漸的,這種靜默蔓延到了那邊喝罵暴打的人群身上,越來越多的人圍到了秦淮河邊,呆呆地看著水中一個個腦袋鑽出水面。
「就只有這麼一件嫁衣,沒見沈小姐!」
聽到這嚷嚷聲,瑞生死死拽著幾乎失控的如意,一遍一遍木然安慰著她,自己的眼睛卻在那兒來來回回搜索自家少爺的身影,可卻什麼都沒找到。正當他自己也越來越驚惶越來越無助,手上幾乎沒了一絲一毫的力氣時,他終於看見河岸邊鑽出了一個腦袋來。
「少爺!」
喜出望外的瑞生放開如意就衝上前去,雙手並用將徐勳拉上了水來。見他渾身**地癱坐在地上只不做聲,他不得不搜腸刮肚地找安慰話,可那吉人自有天相幾個字到了嘴邊,卻愣是怎麼都說不出來,直到最後才憋出了一句話。
「沒事的,徐大叔還沒上來,沈小姐一定會沒事的……」
徐勳前世裡游泳頗為拿手,這一世之初在大中橋下若不是帶傷救人,也不會還要勞動徐良救命。然而,今天這一撥撥人跳進水中,把那秦淮河攪得如同混湯一般,他第一個抓住那件大紅嫁衣,卻空空蕩蕩不見人,隨即旁邊就有別個下水救人的搶了那空空的大紅嫁衣過去。他也顧不得那許多,紮了不知道多少個猛子潛入水中探看,卻始終沒有收穫,人卻漸漸精疲力竭,這才不得不頹然上岸。此時此刻聽到瑞生這句話,他陡然生出了最後的一絲希望。
就在這時候,如意突然如同瘋了似的朝河邊衝了過去,徐勳和瑞生齊齊大吃一驚,想要攔阻卻來不及了。千鈞一髮之際,河岸邊突然再次伸出了一個頭髮亂糟糟的腦袋來,見如意徑直衝過來,那人毫不遲疑地一躍上岸,伸手一攔一帶,就這麼把如意帶倒在地。
「還沒個水落石出呢,尋死覓活做什麼!」
徐良衝著坐倒在地的如意喝了一聲,旋即就不顧身上濕透了,大步走到徐勳面前蹲了下來,壓低了聲音說:「勳小哥,事情有古怪。前次跑到你家裡的那位沈大小姐我也見過,她這麼大膽潑辣聰明的人,決不至於不管不顧投河。我和你下去的那麼快,後頭又是這麼多人,找到這麼多小東西卻偏生沒找到穿得如此顯眼的她,只有這麼件衣裳,這沒道理!」
「而且,就這麼一會兒功夫,下頭淤泥上頭散落的東西太多了!」
見徐勳若有所思答了一句,臉色漸漸恢復了正常,徐良這才點了點頭,輕聲說道:「這大白天,秦淮河上的燈船都泊在岸邊,我剛剛在水下沒收穫,突然一時起意,就游到那幾條船邊上一條條接近逐個查看了過來。其中的一條船的船頭上,赫然還留著水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