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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峨高聳的曲型拱頂之下起伏的聖音終告一段落,十二名身披金邊紅袍的高階神官臉色慘白,幾乎站立不穩,一旁的隨侍與下級服事忙上前將他們扶住。這些位高權重的人物,要麼是魯施塔周邊地區的地區大主祭,要麼是經院的資深學者,地位隆重、身份尊崇,可以說僅次於炎之聖殿那幾位穹頂之上的人物;與身份相匹配的是他們的實力,其中科恩地區的克裡斯多夫大主祭、神眷的安德爾斯、經院大師薩頓早已步入真理之側,距離聖座也不過一步之遙——魯施塔居民習慣將炎之聖殿穹頂之上那十一人統稱為聖座之上,久而久之,這種說法也流傳開來——除了這三人之外,其他九人也都開化了要素,平日裡像是他們這樣地位的人其實已經很少親自主持聖禮或者儀祭,但偶爾出手,大多也是信手拈來,絕不至於像此刻這麼狼狽。
「真是令人歎為觀止呀。」看著這一幕而開口的人是瓦拉,沒見過這位至高者的人很難想像,這個掌管著整個炎之聖殿的人會是這麼一個看起來有些慈眉善目的小老頭兒,他鬍子眉毛早已雪白,身材也萎縮了許多,穿著一件紅色帶雪白毛邊的主教披肩,背著手,顫顫巍巍彷彿一陣風都能吹倒。但只有那雙深深陷入耷拉的眼皮之下、時不時閃過一絲亮光的眼睛與緊抿的嘴唇邊分明的線條,還能證明這位控制聖殿半個多世紀的老人,並沒有表現出那麼簡單。
世人稱他為帶來鐵與火的大神官,十一聖座中唯一經歷過完整聖戰的人,魯施塔有一條關於他的諺語廣為流傳——聖座絕不心慈手軟,說的就是他的性格,絕不像是外表那麼慈眉善目。
他與另外兩個人一起站在祭壇之上,而他開口的對象,正是身後左邊的一個女人,這個女人身材很高,身披白色的短披肩,頭帶高冠,手持帶金色火焰徽記的權杖,長長的披風一直拖到黑曜石鋪成的光滑地面上;她的面容有些過於削瘦,面頰彷彿是用刀削斧劈出一般,以至於看不出女人的柔美,顯得過於冷峻,她有一頭白金色的短髮,在腦後束了一條長長的細辮,垂在披肩之上,這個女人就是西德尼.梅特法裡卡,炎之聖殿的第三把手,也是克魯茲帝國的第四大高手,關於她的傳說,從星聚之年開始數也數不完,傳說她與布加人的第四巫師首領交過手,只輸一線,雖敗猶榮。
常人常常用鷹隼般銳利來形容一個人目光的鋒利,但這樣的措辭在這位女士面前則顯得軟弱無力,她的目光非但鋒利,更像是具有實質,只消看人一眼,就能叫人領會她的意思,她瞳孔深處有一圈金色的焰環,這和她掌握的神力——奉聖劍的天使愛若瑪有關——若論在斷罪聖言上的造詣,帝國無人能出她之右,甚至包括瓦拉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而瓦拉身邊的另一人,絲綢教袍上的裝飾極盡華美,面容和善,看起來更像是個商人,此人叫做凱撒,是十一人中排名靠後的存在,名字聽起來很霸氣,但其人在歷史上勤勤懇懇卻沒有太大作為。
西德尼保持著一貫的沉默,即使炎之聖殿的掌控者在她面前開口,但她也絲毫沒有有接話的意思,世人稱她為獅子聖宮的聖女像,也不是沒有道理,但偏偏瓦拉十分欣賞她的性格,與上一代大神官所在的那個時代相比,因為經歷過聖戰的緣故,這一代炎之聖殿的傳承者普遍顯得年輕——年輕人總是顯得過於激進,但卻不夠沉穩,唯有西德尼例外。
「陛下十四日發下詔諭,這些人十七日就進了城,經院那些人響應最為積極,大神官。」凱撒小聲提醒道。
瓦拉點點頭,他當然明白這句話裡面潛藏的意思,幾個世紀以來,克魯茲的皇權在這一百年中終於發展到了巔峰,他有時候忍不住在想,要是自己是出生在自己老師之前那個年代該多好,那時候聖殿非但能在埃魯因、安妥布若這樣的小國任意發展自己的勢力,而且還能插手世俗的事物,在教權最盛的時代裡,甚至連皇位的繼承權,都掌握於大神官手中,可現在呢?
這個老人只感到滿嘴苦澀。
「經過這次,只怕陛下在聖殿內部的影響力又要上升了,大神官。」
「我明白,」瓦拉搖了搖頭,經院派一貫與王室走得更近,他們從雷霆之年以來就一直想要進行教務改革,早就開始對他這位大神官橫加指責,雖然在聖戰之後肅清了一批人,但這顯然並不能阻止那些瘋子。聖殿的確是要進行變革了,他也越來越深刻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但主持變革的權柄絕不能落入那些結黨營私的傢伙手中,否則炎之聖殿就沒有明天了。
他知道,凱撒的話是提醒他不應當滿足女王陛下這次的要求,雖然皇權日益滲透到聖殿內部,但炎之聖殿還是有自己決定自己內務的權力的,他的這個決定,白白叫那個彷彿永遠不老的至高者將手伸進了聖殿內部,早就引起了十一人中許多人的不滿。今天到場的只有他、西德尼與凱撒,就可見一斑——西德尼無心爭權奪利,凱撒唯唯諾諾,而其他人顯然是早就十分不滿了。
「可那是天青之槍啊。」瓦拉長歎了一口氣,他們的這位女皇陛下實在是太過難以對付,有時他都在想有這麼一位女皇究竟是克魯茲之幸,還是炎之聖殿的不幸——天青之槍是凡世的聖物,天青色的騎士擊碎蒼穹帶來第二紀元之物,在蒼之詩中,它被描述為凡人的希望,改變命運的聖槍——可以想像,任何聖殿擁有了這麼一把神器,若得到了它的認可,對於聖殿的威望提升有多麼大,於公於私,他都不可能拒絕。
凱撒也閉上了嘴,他當然明白這裡面的意義,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同僚,甚至連平日裡臉上永遠是同一個表情的西德尼,眼中此刻都閃爍著熠熠的光芒。
畢竟是聖槍蒼穹啊——
「可惜,持槍的人為什麼偏偏是一個山民。」凱撒心中無不遺憾地想到,若不是他早已知道聖槍是從埃魯因被運出,在那之前就已經擁有了主人,否則他都要覺得這是那位至高無上的女皇陛下一手策劃的;因為眾所周知,在炎之聖殿治下的諸國之中,只有山民不信奉吉爾特的教義,他們崇尚祖先與自然的靈,因此被稱之為蠻族,但偏偏是這樣的野蠻人,被聖槍認可了。
「女皇陛下啊,將改變命運之物交給異族,僅僅是為了打壓聖殿,你這是在玩火自殘啊——凡人豈可將未來操持於手中,神明必將之於罪啊。」瓦拉心中也是一片無奈,忍不住喃喃自語。
三人都沒有說話,默默看著大廳中心那面水晶一層層變薄,最終消弭於無形,裡面的少女緊閉雙眼,手中支著長槍,彷彿失去了重心一樣破『冰』而出柔柔弱弱地跪倒在地上,然後向下一倒,就那麼昏迷在了澆築滿一層層法陣的地面上。
瓦拉看著一片片掉落在地上的水晶碎片,依稀好像看到了分崩離析的聖殿,經院派已經不和他們站在一起,地方上的主祭們也蛇鼠兩端,威廉姆斯的失敗更是沉重地打擊了聖殿在帝國之外的威望。他想到那個不成器的傢伙,忍不住氣不打一處來,堂堂一位聖殿騎士團長,竟然會栽在一個小輩手上,簡直是丟臉之極,可惜這丟的不僅僅是他的臉,或者塞西爾家族的臉,同時也是聖殿的臉。
他又進而想到那位埃魯因小小的托尼格爾伯爵,那個傳聞中劍聖達魯斯的孫子,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怎麼又是這傢伙,真是陰魂不散。」
凱撒在一旁聽到這句低聲的嘀咕,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臉色都變了。他當然還記得四十年前那場劇變,聖殿的衰落,彷彿正是以那場不公正的審判而起點的。他看了看自己身邊這位大神官,忽然想到,大神官如此爽快地答應女皇陛下的條件,恐怕不僅僅是因為天青之槍的緣故,他忽然記起來,早在上一周皇室的宴會中,女皇陛下似乎有隱約透露過那位新晉的女伯爵的出身,和她與埃魯因那位托尼格爾伯爵的關係。
他想到這一點,忍不住連冷汗都差點流了下來,趕忙吧臉繃得緊緊地,彷彿生怕叫身邊這位至高者看到了自己的想法。
但瓦拉根本沒在意他,而是側過頭對西德尼說道:「西德尼,你帶伯爵下去沐浴梳洗吧,對她好點兒。」
女神官怔了怔,隨即冷漠地點了點頭。
……
少女盛裝得像是一位公主,巴洛克風格的淺黃色長裙將她包裹起來,一頭火紅的長髮披散而下,彷彿流淌的散碎火焰,纖長的脖子與柔弱的鎖骨裸露在空氣中,一根細細的秘銀項鏈穿過一枚火焰寶鑽,緊貼其上,流轉的琥珀色映襯著色澤健康的肌膚。蓬鬆的裙擺上打滿了團團玫瑰般的褶皺,多段疊袖、內襯的薄紗與胸前巨大的蝴蝶結幾乎將她裝扮成一個精緻娃娃,那緊緊框住她的束腰幾乎要將她腰肢勒斷,叫她喘不過氣來,茜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這一切,琥珀色的眸子裡滿是不安的光芒。
這一天以來的經歷對她來說好像做了個荒誕古怪的夢,她夢到自己在一塊巨大的琥珀之中沉睡,其間經歷了許許多多事情,看到了千奇百怪的風景——但多數時候,她都被用黑布蓋起來,或者是關在一口箱子裡不見天日——偶爾感到不安的時候,會有一個聲音陪她聊天,但次數並不是特別的多,天青之槍中那位小姐驕傲得不得了,恨不得在兩句話之間得出結論來證明她是一個傻蛋。
然後她『看到』自己被運進一座宏偉的聖殿之中,在那裡有許許多多神官圍著自己進行一個儀式,耳邊儘是吟誦聖歌低沉的嚶嚶嗡嗡聲,再然後,再然後她感到自己彷彿醒了過來,朦朧之間有一位身披白色神袍的女士引著她,然後那位女士讓幾名侍女服侍她沐浴更衣;她一輩子都沒經歷過這樣的場面,幾乎被嚇呆了,她有幾次都想逃出去,但每次都被那位女士給攔了下來,她引以為傲的力量,在對面前面柔弱得像是個孩子一樣,不堪一擊。她記得對方每次都定定地看著她,隨口念出一段禱文,然後彷彿有一股無法反抗的威壓從天而降,穿透聖堂的穹頂,直接施加在她身上,便讓她動彈不得。
而此刻,她坐在一張長背椅上——那張椅子極盡奢華,幾乎像是一張木雕的王座,縱使是在領主大人的城堡裡,她也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椅子——怔怔地看著面前一面落地長鏡中的自己,雖然裡面那個美麗的人兒看起來根本不像是她了;幾個侍女圍繞在她左右,細心地為她梳妝,茜心知無法反抗,乾脆像個木偶一樣仍由她們擺弄。
幾個侍女一邊看看她們這位新主人,一邊對比著鏡子裡的美人兒,精心地為她梳理長髮,打上閃閃發光的耳釘,或者竊竊私語,偶爾發出一陣低笑聲,笑得茜面上發燒。她至今還沒搞清楚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自己又為什麼會到這裡來,為什麼會給她穿上這樣古怪的衣服,她有心想要聯繫奧薇娜,可那位天青之槍中的小姐今天似乎又另有要事,茜心中的問訊石沉大海,好在她感到自己還能感覺到天青之槍的存在,這讓她稍微心安了一些。
圍著她的侍女,個個都嬌俏可愛,顯然是精心挑選過的,不過她們大多有一頭深淺不一的赤紅色長髮或者是短髮,叫人一看就明白她們的出身與血統,茜看著這些自己從沒見過的同族,聽她們在自己耳邊軟聲軟氣地說話,一時之間還真不好甩開她們發起脾氣來,只能耐著性子——當然,這也是她明白,那位有些過於嚴苛的女神官還守在外面呢。
「伯爵大人,」一個臉圓圓的侍女用有些羨慕地口氣說道:「您可真是我們的公主,山民當中最美麗的少女。」
「你……叫我什麼……」茜並不十分擅長和陌生人打交道,可聽到這句話仍忍不住吃了一驚,幾乎是有些怔怔地問出這句話來。
「對了,伯爵大人,您還不知道吧——您可是這幾百年來唯一一位由皇帝陛下親封的伯爵,您的封地據說是王國內最豐美的一片土地,在四境之野的邊兒上——」
「對對對,我曾經見過那裡的楓樹林,天哪,真是太美了,看得出來陛下對您欣賞得緊呢,」侍女們嘰嘰喳喳地說道:「關鍵是,還緊靠著我們山民的土地——瓦拉契的群山,我真是做夢都想回家去看一看。」
茜聽得雲裡霧裡,她莫名其妙地看著這些女孩子,還不明白她們在說什麼,她出生在夏布利,那裡也有許多山民,她小時候似乎確實也聽過關於山民們的故鄉——瓦拉契的群山的傳說,但那些都是遙遠的夢境了,她聽著她們說著什麼封地,什麼陛下,什麼伯爵大人,只覺得腦子裡亂糟糟的,一時間什麼也想不出來。
但她看得出來,這些女孩子都是真心實意地崇拜她,她們嘰嘰喳喳地對她說著:「伯爵大人,我聽說陛下有意在您佩劍效忠之後,就將那片土地的自治權劃歸給你——那片土地在你手中,就等於回到了我們山民手中,千百年來,我們山民夢寐以求的**與自主終於可以在大人您手中得以實現了!」
女孩子們熱烈地討論著,但說著說著,聲音聲音就漸漸低沉了下去。
山民在帝國的境遇,並不比在埃魯因好上許多,甚至更差,克魯茲人將他們視作蠻族,貴族們抓捕山民就像是抓捕野獸一般——山民的男人和女人們一旦被從山林裡趕出來,就會像是野獸一樣被關在籠子裡,背井離鄉,賣往各地,條件好一些的,可以成為貴族的僕人,而大部分都死於某個不知名的礦井之中。
誰又願意背井離鄉呢,可山民抵抗的歷史,早在幾個世紀之前就成為了傳說,在帝國境內,除了少部分依附於帝國的氏族之外,大部分都躲進山林之中,過著仿如野獸一般的生活。可即使是剩下那些,也低人一頭,隨時可能因為各種原因而被抓起來,淪為奴僕。
這些彷彿都是這些女孩子們共同的經歷,屋子裡忽然沉默了片刻,幾個女孩子都忍不住抽泣起來,臉圓圓的侍女哽咽著說道:「伯爵大人,您知道嗎,今天因為您——我們山民再也不用背井離鄉、妻離子散,也不會像是野獸一樣被那些克魯茲人肆意搜捕,伯爵大人,你的名聲一定會傳遍了帝國的群山,有朝一日您一定會是山民的英雄——」
茜張了張嘴。
她感覺自己一定是在做夢了,她忍不住抓了抓扶手,好像想要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腳下的水晶鞋實在叫她十分不習慣,走起路來像是木偶一樣——一旁地侍女們趕忙扶住她們晃晃悠悠地公主殿下,謹防她踩著自己的裙擺掉到地上,這也不是之前沒發生過的事兒。但茜看了看四周,終於訥訥地問道:「你們說的這些……我不太明白,領主大人,他在什麼地方……?」
「領主大人,您不就是嗎?」
茜使勁搖了搖頭,正想反駁,可這會兒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門,隨即西德尼的聲音傳了進來:「米特拉伯爵,你梳妝完畢了的話,有人要見你。」
侍女們一下安靜了下來,一個個都好像忽然變成了木偶人,因為她們明白,這個時候只有誰會到這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