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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道一如記憶中破敗、狹窄和昏暗,積滿灰塵的木板與木板之間佈滿了因年久失修留下的孔隙,布蘭多憑著印象來到一扇門前,停下來問道:「是這間嗎?」
「嗯。」他身後一個聲音輕聲回答道,正是幕僚小姐的聲音。
芙蕾雅跟在兩人後面,蹙著眉頭打量著這個地方,他們站在走道上,木板就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嗆人的灰塵味道,再她想來,就算是布契鄉下的馬廄也稍微比這兒乾淨一些,她簡直難以想像竟然會有人住在這種地方。
「好像上了鎖。」布蘭多擺弄了一下門把手說道。
「當初走之前我鎖上的。」安蒂緹娜輕聲答道。
「有鑰匙嗎?」
「嗯,我一直帶在身上。」安蒂緹娜摸索了一下,拿出一把銅製的鑰匙來,布蘭多記憶力很好,一眼就認出掛鑰匙的鏈子正是她原本的那條項鏈,他記得自己曾見過這條項鏈一兩次,項鏈上應當有個漂亮的水晶墜子,但這個墜子現在早已不翼而飛。他接過鑰匙,在手中掂量了一下,有些驚訝:「你怎麼會帶著這個?」
「我想指不定什麼時候會用上。」幕僚小姐以一貫的認真答道。
「看起來也確實派上了用場。」布蘭多笑了笑,看了她一眼,幕僚小姐也淺淺回以一笑。
他轉動鑰匙打開門,木門後好像是怪物張開的黑洞洞的巨口,等著獵物自投羅網。三人在門口站了片刻,才適應了驟然變暗的光線,這間房間和印象中一樣的狹小,積滿灰塵。不過卻打理得很乾淨,顯然它的主人在離開之前精心地佈置了一番。「安蒂緹娜你以前就住在這裡?」芙蕾雅有些吃驚地打量著這間屋子,在布契的時候,就算是民兵隊的舊倉庫也要比這裡寬敞亮堂得多,她一直以為幕僚小姐是貴族出身,但沒想到她在追隨布蘭多之前會住在這樣的地方。
「嗯。」
「可我聽布蘭多說你是貴族家的千金……」
「領主大人並沒說錯。曾經算是吧。」安蒂緹娜答道:「但父親失蹤之後,債主們找上門來,為了還清外債我不得不變賣家產。我記得在那之後不久,母親也鬱鬱而終,生活就變得拮据起來,為了縮減開支,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
「對不起,安蒂緹娜,我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過往。我不應該提起的。」芙蕾雅有些尷尬地答道。
安蒂緹娜笑了笑,並不在意。
布蘭多來到那張書桌旁邊,點燃了殘餘的蠟燭,燭光如豆,勉強映亮了這間屋子。屋子裡滿是灰塵,但安蒂緹娜走到床邊將床上一層布帷掀開,就露出一張乾乾淨淨的木床淨,只是有些輕微的霉味。布蘭多有些驚喜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滿是嘉許。一旁的芙蕾雅也是出身低微,在這間狹小破敗的屋子裡也並不感到多麼不自在。她看到兩人的舉動,也默默加入收拾起屋子來,三人都沒有開口,自從上一次離開布拉格斯之後彷彿已經很少有這樣的時光,屋子裡一時間顯得有些安靜,只剩下一些細微的雜音。沒多久他們就將屋子打掃得乾乾淨淨。
安蒂緹娜打開靠書桌方向的窗戶,她在窗欞上看了一眼,皺起眉頭,又輕輕合上,她再拉開抽屜。忽然說道:「有人進過著屋子。」
布蘭多微微一怔:「怎麼了?」
「在我離開之後,有人進過這間屋子。」
布蘭多眉頭也皺了起來:「怎麼回事?」
「應該不止一個人,他們從窗戶進來的。進來之後先檢查了抽屜,」她走到一旁,打開櫃子:「也應該檢查過我的櫃子,裡面的書被人翻過了,他們好像在找什麼東西。」
「你確定麼,安蒂緹娜?」布蘭多有些警覺地問道。
「嗯,我自己放好的東西,絕對不會記錯,肯定有人動過它們。」
「要不要問問周圍的人?」芙蕾雅小聲問道。
「不必了,他們肯定不會知道什麼,」幕僚小姐搖了搖頭:「無論是小偷還是別的不速之客,他們肯定都不會刻意讓人發現。」
「有什麼線索麼?」
「有些奇怪,好像這些人來得比較早,先前打掃屋子的時候我們並沒有留意腳印或者是別的什麼東西,屋子裡面的積灰很自然,也就是說這些人至少不是在這幾個月之內光顧的。」
「一年之前?」布蘭多想了一下,那時候他們好像才剛剛離開布拉格斯沒多久,名聲不顯,好像也不大可能有人會在那時候注意到他們。他想了一年,答道:「如果真是那時候,那就只可能是小偷了。」
安蒂緹娜微微一笑:「那小偷先生們只怕要遺憾地空手而歸了。」
這句話讓布蘭多心中疑惑頓生,居住在掘墓大街的人多半是這座城市之中最貧困潦倒的一群人,混跡在這座城市灰色區域的那部分人不大可能不知道這一點,事實上竊賊很少光顧這樣的地方,因為他們多半知道這些地方無利可圖。他猶豫了一下,忽然聽到芙蕾雅說道:「這裡只有一張床啊,布蘭多。」
布蘭多一愣,隨即才意識到這件尷尬的事情,他都差點忘了,先前這間屋子是安蒂緹娜一個人住的,屋子裡只有一張床。
安蒂緹娜怔了怔,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畢竟這屋子裡全部的傢俱也就是一張書桌,一隻矮小的櫃子,兩張椅子與一張床,實在很難讓人不聯想到在這麼簡陋的環境下,晚上怎麼休息的問題。「你們兩睡一起好了,反正以我現在的實力,一天晚上睡不睡覺也沒多大影響。」布蘭多想了一下,如此安排道。
「那可不行,」安蒂緹娜搖搖頭:「你是領主大人,家臣怎麼能讓領主替他受罪。再說這也是因為我考慮不周的緣故。」
安蒂緹娜不同意,芙蕾雅自然也不會同意,她臉皮還沒厚到可以一個人自私享受的地步。
布蘭多彷彿早料到如此,他看了看兩人,歎了口氣:「晚點再說好了,我先去給你們弄點吃的。」
安蒂緹娜輕輕點了點頭。
在遊戲裡像是布拉格斯這樣的大城市裡有不少賣食物的地方。只要你出得起錢,甚至從街邊的作坊之中都能買到食物,但在這裡,要想搞到吃的恐怕就得去旅店或者酒館,或者是城內的麵包作坊,再遠一些,就只有城外的磨坊莊園了。旅店和酒館人多眼雜,誰也不知道有沒被安插眼線,布蘭多自然不願意輕易涉足。而掘墓人大街這附近的大道上也沒有麵包作坊的存在。不過這點兒麻煩還難不到他,這種貧民區最不缺的就是無所事事的閒人,他隨便花了幾托爾就找到個願意幫他跑腿的少年,他又在對方面前露了一手,用劍在牆上刻了個夜鶯的印記,好叫那傢伙不敢昧了錢不辦事。
當然以他現在的地位來說倒不是缺這幾個錢,不過總不能叫幕僚小姐和埃魯因未來的女武神餓肚子,他好歹也算是王國的貴族。豈能在自己身邊的女士面前表現得如此無能。
那少年看到他在石牆上刻下的深深的印記,果然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布蘭多心知肚明對方害怕的不是自己那手劍術,而是自己刻下的那個符號。像是這樣地方生長的人大多和那些行走在灰色區域的盜賊兄弟會打過交道,甚至其中不乏他們的眼線,所以那少年一定能認得自己留下的記號是戈蘭—埃爾森盜賊兄弟會之間那種比較高級的聯絡方式,他曾經在遊戲之中粗淺地學習過夜鶯之間的知識,雖然只是淺嘗即止。但用來嚇唬下這個見識不多的少年卻是完全足夠了。
那少年被他給嚇住了,拿了他的錢之後,有些縮手縮腳地站在那裡,看著他小心翼翼地問道:「大人,還有什麼別的吩咐嗎?」
「你住在這附近?」布蘭多問道。
少年點了點頭。
「你知道那間房間的房客麼?」布蘭多指著安蒂緹娜旁邊第二間房間的窗戶問道。
「知道。那兒住著個死老頭兒,別人管他叫夜梟,以前是個放高利貸的,後來不知道得罪了誰,就躲到這裡來了。」少年乾脆地答道。
布蘭多微微一挑眉毛,沒想到自己隨便抓了個人來竟然也是個消息靈通的傢伙。不過隨即他就釋然了,這些下層社會出身的年輕人,本身就無所事事整天在街面上閒逛,除了少數吃得下苦的,大部分不願意去給人當學徒受人管束,這些個時代信息閉塞,這些人消息靈通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只不過他們知道的傳聞裡面,十句有九句都是謠言,倒是本地的一些風土人情找他們一問便知。
「這間呢?」他又指向安蒂緹娜旁邊這間。
「這間空了很久了,大人。」
「再旁邊呢?」布蘭多心中一動,指向安蒂緹娜那間。少年猶豫了一下,彷彿思索了片刻,才答道:「這間房間的主人好像是個落魄的貴族小姐,不過我好久沒見過她了,聽說她身體不好,大概是病死了吧。」
你才病死了。布蘭多沒好氣地想到,不過他看少年說這件事時好像在說吃飯喝水一樣正常,就知道所謂生死在這種地方實在是司空見慣。在掘墓人大街這種貧民窟,每年都要凍死餓死不少人,這些事情所有人都明白,貴族們也睜隻眼閉只眼不關心,就好像本該如此一樣。布蘭多歎了口氣,心想至少這傢伙沒說謊,他的確是很瞭解這地方。
他又問了一些不著邊際地問題,然後忽然問道:「是不是經常有人『光顧』這兒?」
他口中的光顧,自然不會是正大光明地前來拜訪,而是說的那些竊賊們,少年也自然而然地聽懂了,他忍不住有些敬畏地看了這位很有派頭的先生一眼,心中打定主意認定這就是一位傳說中的夜鶯,不然怎麼既能畫出那個連他都不怎麼認識的符號——那符號肯定是盜賊之間的那種,但卻比他知道的複雜得多。現在他說的更是兄弟會之間的那些黑話,這使他愈發認定了這一點。
「當然不會。大人,」那少年趕忙答道:「這裡有沒什麼油水,他們不大可能看得上這樣的地方,除了那些窮困潦倒的傭兵和年老色衰的妓女,誰會樂意住在這種地方?」
「總有些不開眼的傢伙。」
少年想了想,大概是領會了布蘭多的意思。他努力思考了一會,才想起一件事來:「大人,倒是一年之前,巡查騎兵有人來過這裡。對了,他們好像就是來找那貴族小姐的。」
布蘭多想起當初他們在這裡和那些傢伙打過交道,難道是為了這件事,他皺起眉頭,又問了些相關的問題,但少年再也說不出什麼所以然。就像是安蒂緹娜所說的,不管是小偷還是不速之客,都不大可能樂意讓人注意到他們的行蹤。最後他搖了搖頭,又丟了一枚銀幣給那少年:「好了,快去吧,早去早回,我還餓著肚子呢。」
「大人你放心,我保證一個子也不會亂花。」少年趕忙誠惶誠恐地答道。
「那倒不必。你採購三人份的食物,多的都是你的。我不缺錢,不過你最好不要給我找麻煩。」布蘭多故意放冷了口氣答道。
他又問了那少年的名字,對方回答了之後趕忙一溜煙地跑開了,好像生怕在他身邊多待片刻,布蘭多忍不住吁了口氣,還好遊戲裡面的一些老把戲還沒完全忘光。在這個世界一年,當貴族老爺已經當得太過安逸了,除了立身之本的劍術之外,其他的手藝都快要生疏了。以往這些事情,都是由安蒂緹娜、芙羅或者是卡格利斯給他辦得妥妥帖帖。今天少有地自己出手,竟又找回了些許過去的感覺。
他停下來,看著布拉格斯傍晚之前的景色,西方的天空彷彿一片赤紅,雲層之下滿是金色的色彩,這一幕與一年之前並沒有多大區別。不過正是這個時候,他卻聽到一聲冷笑:「看起來伯爵大人還真是博聞廣識,對於這些底層的東西也一點都不陌生。」
布蘭多驀然抬起頭來,安蒂緹娜所住的這間房子位於橫穿過布拉格斯的布契河邊,房子後面有一個小小的院子,院子旁邊就是布契河,那個地方原本有一道向下的階梯,可以通往河道,相當於一個小型的碼頭。稍有資產的人,就會在階梯邊的柱子上栓一條小船,權當出行的另一個方式。不過這裡的房客自然沒那麼奢侈,院落外的階梯早已荒廢多年,石階的縫隙之中生滿將近一人高的雜草,而此刻那兒的草叢中還多了一道人影。
他瞇起眼睛,一下就認出了對方來:「泰斯特?」那人正是泰斯特子爵,他曾經在布拉格斯的拍賣場中見過一面,雖然對方的外貌已經有了很大改變,一頭金髮也不知怎麼變得白髮蒼蒼,面上皺紋多得像是忽然之間老了幾十年,但臉型輪廓與那個獨特的眼神他卻是認得的,並且一口叫出對方的名字。
「沒想到伯爵大人竟然還能認出我。」泰斯特站在石階上,有些感慨,當初他在這座城市的地下拍賣場與對方交手,還差一點就殺了這人,沒想到區區一年,對方的力量成長就已經達到了這個地步。他以前以為自己是天才,但現在才明白真正的天才是什麼樣子,然而這些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他來到這裡,只是為了尋求解脫而已。
布蘭多聽到對方沙啞的聲音,有些疑惑地問道:「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
「說來話長,那段經歷對我來說就是一個噩夢,」泰斯特答道:「不過說起來和伯爵大人您也有點關係。」
「和我有什麼關係?」布蘭多皺起眉頭,他記得自己和這傢伙唯一打過交道就是在地下拍賣場之中的交手,那之後再無交集,他先前看到對方出現,還以為是來找他報那時的一箭之仇的。
「如果伯爵大人有時間聽我說這些廢話,正好我可以慢慢和你講這個故事,作為報答,我會告訴伯爵大人一些關於當年的秘密。」泰斯特用沙啞的聲音答道。
布蘭多心中疑惑之極,心想這傢伙來找自己難道僅僅是為了講什麼故事,這傢伙不會是瘋了吧?不過看他這個樣子,倒有八分可能是瘋了,不過他對對方口中的秘密倒是頗為感興趣,他隱隱覺得可能和萬物歸一會相關,而現在對他來說最大的威脅就莫過於那個該死的組織。他點了點頭,問道:「在這裡?」
「就在這裡吧,左右無人,沒多拖一刻對我來說都是煎熬,我實在沒閒心再找個別的所在。」泰斯特答道。
布蘭多看著這傢伙,心中好奇究竟是什麼經歷將他變成了這個樣子,而泰斯特沉默了一刻,忽然說道:「是因為獅心劍。」
「獅心劍?」
泰斯特點了點頭,然後將自己從為萬物歸一會尋找獅心劍開始,將那個故事緩緩地講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