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馬爾高地時差不多已是深夜,銀月高懸半空,向山野之間灑下輕紗般的月光。森林寂靜無聲,覆蓋著兩側的山川,但在山麓交匯處河流流經的地方開闊起來,形成川野。
王立騎士學院的士官生們打算乘夜偵查地形,但被布蘭多制止。布蘭多讓所有人就地休息,凌晨時分再起來佈置防禦。貴族私兵還好,走了一晚上早已苦不堪言,布蘭多的命令讓他們讚不絕口;但年輕的士官生們難免頗有微詞——沒有偵查地形可怎麼佈置防禦?那怕是最簡陋的防線也要因地制宜呀,步兵操典上寫得明明白白,指揮官大人究竟是怎麼想的?不過軍令如山,所有人注定只能帶著滿腹疑惑入眠。
冬雪初融的季節入夜的山林格外寒冷,由於缺乏準備,士官生們身上往往只有一條薄薄的毛毯,在這樣的溫度下可想而知。布蘭多看到好些年輕人凍得臉色發青,但歐汀的貴族軍隊也沒有帳篷,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兒,他只能巡視一下,看看還有沒有什麼別的幫得上忙的地方。
歐汀伯爵的貴族私兵,納加,王立騎士學院的士官生與南方軍團的飛龍騎兵也沒有混雜在一起。貴族私兵的軍紀沒有想像中好,考慮到士官生有不少女生,歐汀伯爵怕惹出什麼事端因此親自約束著自己的部下;飛龍騎兵要照顧他們的坐騎,自然也是生人勿進;來自閃光之海上的灰鰭納加們倒是能習慣著寒冷的氣候,不過乾燥的陸地令它們感到不適,它們都在河床下面休息,身體蜷成一團。
對於布蘭多來說,身體素質達到黃金領域之後,睡眠也就顯得不再那麼必要了。代謝系統自我完善,幾天幾夜不睡覺也是正常的事情。他沿著黑松林的邊際緩緩前行,天空上綴滿了星星,在另一個世界中。很難看到這樣的美景,布蘭多不禁停下來駐足觀看。
不過南面的山口吹來陣陣寒風,安培瑟爾外海的風暴正在重新匯聚,難免讓接下來的大戰蒙上一層陰霾。布蘭多忽然聽到腦後傳來窸窸窣窣的灌木被踩碎的聲音,他拔出長劍回過頭去,一抹亮色的裝束映入他的眼簾,埃魯因的半精靈公主換上了一套銀色的盔甲,下面是改良過的裙裝。站在林子裡顯得高貴動人。
「布蘭多先生。」
「公主殿下。」布蘭多微微吃了一驚,沒料到公主還未睡下,而且還跑來找他。他不會以為這一次偶遇,公主也不會這個時候來林間散步,他尷尬地笑了笑:「公主殿下怎麼會來這裡?」
格裡菲因公主神色有些落寞。她也知道自己本不應該到這裡來,可是離開安培瑟爾以後。這一天晚上她卻輾轉反側無法入眠。當日布蘭多對她作了那麼粗魯的事情,她當時心中噁心至極,恨不得當時就一劍殺了對方。
可是為了埃魯因,她最後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委曲求全。她告訴自己這個王國有的是更醜惡的嘴臉,甚至面對貝格寧子爵的背叛她也能壓抑自己的情緒。可那時的景象就像是一道夢魘,在她心靈上留下了陰影,竟怎麼也忘不掉。
要是這人表現得更不堪一些就好了,可偏偏又是那麼優秀。
格裡菲因公主銀色的眸子裡倒映出布蘭多的身影。內心滿是複雜的滋味。她從小到大從未見過無緣無故的愛與憎,那天晚上的一切也讓她相信這個世界上從不會有無條件的援手,可他裝出一副無所索求的樣子又是如何,明明已經暴露出真正的面目了不是麼?
而且布蘭多達魯斯後人的身份讓她感到的深深的擔憂,如果對方所圖更大,她又該怎麼辦?可這也是她最後的一個機會了,她希望能親自得到一個答案,那怕需要捨棄更多,只要能保住埃魯因、救出哈魯澤。她都會堅持下去。
布蘭多感到格裡菲因公主定定地看著自己。不禁有點臉紅。他不知道公主殿下心思有多複雜,不過大概也猜得到是什麼原因。那天晚上他也是腦子一片空白,情不自禁就……
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想起來實在是太丟臉了。
當初不要說公主要一劍殺了他,但凡格裡菲因公主只要一句話,他估計都能羞愧得自我了斷了;不過現代人的心境畢竟堅韌得多,過了一天,布蘭多就可以假裝當作沒發生過了。
只不過這會兒被半精靈少女這麼目光炯炯地盯著,還是會有些不好意思的。他忍不住咳了一聲,回過頭去。
這個細微的動作卻引起了格裡菲因公主的驚訝,她生於王室,又天生聰慧過人,看多了爾虞我詐的鬥爭,本身又繼承了精靈對於對人心的變化的敏銳。立刻地感覺出布蘭多這個動作中所表達出的含義。
「原來布蘭多先生也會感到不好意思麼?」格裡菲因公主的聲音很輕柔,但卻清脆像是林間夜鶯婉轉輕歌。
「對不起,那個……」布蘭多幾乎要滿頭大汗了,心想公主殿下你這是羞恥play啊,雖然我知道那天是我作得不對,但你也不太過分了啊。他這一世的靈魂不過才十九歲,上一世更是個不擅於表達自己感情的宅男,雖然久經上位之後原本的一些心態也逐漸糾正過來,但眼下也不禁有點手足無措。
這傢伙居然臉紅了?格裡菲因公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忽然好奇起來:「既然布蘭多先生也知道那是……失禮的事情,可為什麼還要那麼做?」
她不禁又有點咬牙切齒:「真是……太過分了!枉我以為布蘭多先生還是一位真正的騎士。」
布蘭多頓時語塞,他能怎麼回答,總不能說真正的騎士就是要追求浪漫吧?太扯了。要不說我會對你負責?似乎也不太好——先不說人家公主要不要他負責,小羅曼又怎麼辦?上一世影響自己最深的其實是學姐,但往事不可追,來時不可待,布蘭多很清楚自己的感情。
格裡菲因公主盯著他看了半晌。
直看得布蘭多焦頭爛額。
最後半精靈少女才輕輕出了一口氣:「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嗯?你明白了什麼?」布蘭多心中一怔,回過頭不解地看著這位公主殿下。仔細看未來的埃魯因高貴優雅的攝政王公主。今天還不過還是剛滿十六歲的少女,秉承了精靈一族獨特的纖細,看起來更加柔弱。
格裡菲因公主好像解開了心結,她抬起頭來,一頭銀髮在月光下微微閃爍著;輕輕一笑,提起裙子從樹林中走出,靜靜來到布蘭多一側,也看著天上的星星。
「布蘭多先生也在看星星麼。」
「差不多吧。」布蘭多有點心不在焉的回答道。不明白這位公主殿下是個什麼意思。
「星術士們說死後的人會化為星辰,所以先君和父王也在天上看著我們吧。」
這個故事聽起來很浪漫,但布蘭多知道那些不過是些燃燒著的大火球罷了。當然,他不會這麼煞風景地說出來,再說這個世界上可是有正兒八經的占星術士的。
「大概吧。」
「布蘭多先生不相信命運?」
「不,我相信。」
「嗯?」公主殿下微微一怔。不禁回過頭。她個子不太高,只能看到布蘭多寬厚的肩膀。
「我相信克魯茲人史詩中由人所創造的命運,命運,即是抗爭。」布蘭多靜靜地轉述這句當年學姐講給他聽過的話。
「命運……即是抗爭……」格裡菲因公主細細地品味著這句話。
布蘭多遠遠看到尼玫西絲的身影,她正將自己的毯子給幾個女士官生蓋上。這個細節讓布蘭多微微有些驚訝,沒想到冷面的女騎士也有如此溫柔的一面。
送走埃魯因的公主殿下,布蘭多還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半精靈公主最後什麼也沒說,就陪他坐在森林外面看了小半天星星。這是個什麼態度,他至今也沒想明白。
不過總而言之。看起來公主殿下是不打算追究那件事的責任了,總算是件好事。布蘭多也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否則這臉就丟大了。
凌晨三點時分,布蘭多總算見到了那個名叫沃奇克的德魯伊大師,這人長得和布蘭多記憶中一樣抽像。對方給人的第一印象就像是一隻烏鴉人,臉又尖又長,上面還塗滿了一道道黑色的花紋。他披著一身蓑衣,看起來就像是烏鴉的羽毛,手臂與手指乾枯細長。形同爪子。
這人要放在布蘭多熟悉的影視作品之中。就是典型的反面角色,不過正好相反。在歷史上這是個性格冷淡、但嚴守中立的npc形象。當然,德魯伊大多也就是這個德行。
沃奇克是從安培瑟爾趕回來的,一臉疲憊之色,不過據對方所說再堅持一兩場低烈度的戰鬥應該還是沒問題的。布蘭多趕緊讓他先去休息,加上這位德魯伊大師,他很快發現自己手下的法師團已經達到了空前豪華的陣容。
至少四位黃金階的術者,大德魯伊沃奇克,法則巫師大導師夏爾,大海妖布莉奇特以及暗夜領主安德麗格。然後是納加的二十人祭祀團,歐汀伯爵手下也有幾個流浪巫師,再加上芙羅、蒂亞兩姐妹,除了缺乏一個要素階的支柱之外——這個超過三十人、最低位階皆在白銀以上的法師團基本可以碾壓埃魯因的一切勢力了。
可惜人數在布蘭多看來還是太少了一些,這三十來個施法者分散到幾千人的軍隊中,也只不過剛好夠用而已。不像未來大魔潮時代的戰爭,一個軍團都能調集起超過百人的法師團,除了分散在軍中負責防守之外,還能集合起數十人的專屬法師團集中使用,起到遠程火力支援的作用。
當然,這個夢想在現在也只不過能想想罷了。沒有白銀階的巫師在大規模的戰場上存活率極低,但白銀階以上的巫師又少得可憐,這就是沃恩德的現狀。
四點半。
王立騎士團的士官生們結束了休整,然後納加與貴族私兵也依次被叫醒,布蘭多拿出一夜整理的地圖,讓他們按照要求去佈置防線。這一手又讓所有人都吃了一驚,他們不知道布蘭多早已熟悉這一帶的山川地理,還以為指揮官大人為了讓他們休息好,親自帶人乘夜去勘察了地形呢。
年輕的士官生們雖然嘴上沒說。但內心感激不已。只有格裡菲因公主隱隱猜到了什麼,但她也只將這種猜測埋在心中。
馬爾高地的地形對於防禦者來說是一個驚喜,三座山脈的支繫在這裡交匯形成一片巨大的谷地,谷地中霧氣氤氳,籠罩著兩側的山谷,河流從中川流不息,發出巨大的水響聲。
山谷北邊橫亙著一條高聳的山脊,在視野遠端已近鉛灰色。在凌晨之前的夜色下朦朧一片。這是法馬山脈向南延伸的山麓末端,當地人將這座山稱之為昂爾克山,昂爾克在山民古老的語言中意即『牆』的意思。
兩條溪流在昂爾克山腳下交匯,匯聚成一條淺淺的山溪,溪水順著河灘向下沖刷,經年累月形成了一片開闊的川地。川地向下。彷彿一道巨大的斜面,兩側即是森林覆蓋的馬琴科山與勒維科山。
不過馬琴科山與勒維科山都平而緩,遠遠低於昂爾克山頭的高度。這就意味著如果在昂爾克山頭上佈置陣地,弓箭手將能居高臨下攻擊南面的兩座山頭。
而北方聯軍的步騎兵要通過山谷向他們發起進攻的話,事先佔領南面的兩座山頭的攻擊將會是一場噩夢。但若不攻佔南面的山頭,從下向上的仰攻就不僅僅是一場噩夢那麼簡單了。
這簡直是一個天然的阻擊陣地。
除非黑刃軍團想辦法越過法馬山脈,從昂爾克山後發起進攻。不過那需要漫長的時間,至少半個月之內,他們不用擔心來自後面的敵人。
於是剩下的事就很簡單了。雖然還有少數人認為繼續深入安列克群山或許更好。不過那畢竟只是一種可能而已,大多數人幹勁十足地開始佈置防線。士官生們很快提出了一個非常經典而且實際的方案。
這個方案第一時間被送到了布蘭多、公主殿下以及歐弗韋爾手上。計劃很簡單,如同預想一般將主陣地設在溪流交匯的北邊,昂爾克山山麓下——依次是弓箭陣地,主陣地——但防守的重心卻向前推進,將馬琴科山東麓、勒維科山西麓兩座山頭包括在內。
布蘭多一眼就看出這個計劃的核心所在,在南面兩座山頭上分別設下一個戰場,年輕的士官生們打算利用地形優勢在這兩條戰線上消耗南方聯軍的有生力量。
這樣的戰術意圖非常典型,幾乎可以說是教科書一樣的佈置。但在布蘭多看來卻不怎麼樣。太保守了一些。他看了其他人一眼。公主殿下沒有表態,歐弗韋爾也搖了搖頭。
孤狼就孤狼啊。
布蘭多這才搖了搖頭:「大體上可行。不過細節上還得修正一下。」
「啊,怎麼修正?」信心滿滿拿來計劃的卡格利斯不禁一呆,這個計劃其實是他制訂的,也得到了士官生們的一致認同。本來以為一定會通過,可現在看來似乎有些太過想當然。
「這樣就行了。」布蘭多用手在臨時地圖上比劃了兩下,答道。
「哈?」
卡格利斯差點沒手一抖將手中的計劃給糊到自己領主大人臉上,這也叫計劃?這不是把整個正面陣地都給讓出去了嗎,領主大人要不要我們直接投降還快一點?
他可憐巴巴地看著布蘭多,似乎想要確認一下自己的領主大人是不是一夜沒睡精神恍惚一時說了胡話。卻沒料到立刻被布蘭多狠狠地瞪了一眼,斥道:「還呆著幹什麼?」
於是這個來自托尼格爾貴族青年只能自認倒霉,垂頭喪氣地走了出去。
「這樣似乎是有點……」歐弗韋爾也忍不住搖了搖頭,布蘭多這個計劃實在是太大膽了一些,有點超出他的預料了。
不,簡直不僅僅是大膽了。如果他不是之前就認識這個年輕人,恐怕也要開始懷疑這傢伙是不是個奸細了,這個計劃簡直是在蔑視北方聯軍的智商了。
「兵行險著,你和馬卡羅性子倒是很像,只可惜……」王國的孤狼不禁也歎了口氣。昔日王國一獅、一狼、一狐,可現在卻也只能依靠這些年輕人了。
他也只能希望自己的選擇是對的。
只有布蘭多對此微微一笑,自信滿滿。
天色濛濛放光,森林中隱隱綽綽大軍開始集結。諾斯達與他的飛龍騎兵正在清晨的微風之中一一升空,然後布蘭多控制的風精蜘蛛的配合之下開始驅逐北方聯軍天空上游弋的斥候騎兵。
這是大戰之前的清場工作。
到這個時候,兩方都再也無法隱瞞他們的戰術意圖。北方聯軍的指揮官們很快就明白,布蘭多這是要準備和他們決一死戰了。
「知道跑不掉了?」
威廉姆斯伸手接住一掠而過的飛龍騎兵丟下的羊皮紙筒,神色淡然地一掃之後,臉上露出不屑的笑容。
他抬起頭——前方就是馬爾高地了。
八點十二分。
布蘭多合上手上黃銅表蓋的懷表,遠遠地向山谷另一頭望去。他的視野極遠,強大的感知能力讓他不需要假以外物就能看到數英里之外的景物,山谷的另一頭,已經出現了第一支北方聯軍,只是暫時還看不清楚是那個縱隊。
「應該是芬恩子爵,人數不少,怕有好幾千啊。」歐汀伯爵放下單筒望遠鏡,喃喃自語道:「他們停下了,應該是在等待後援。」
布蘭多點點頭,歐汀伯爵不愧是在黑刃軍團和南方軍團都任職過的老資格貴族,這個判斷還是非常準確的。他的猜測差不多應該也是芬恩縱隊。
倒是一旁的恩羅克有些不以為然,這年輕人聳了聳肩道:「人數再多也毫無意義,這個山谷能讓他們展開一千五百人從正面進攻了不起了,北方佬可真是磨蹭啊。」
「但他們可以先攻佔馬琴科山和勒維科山在南面的兩座山頭不是麼。」芙雷婭一身戎裝站在布蘭多身旁,手按長劍,皺著眉頭答道。
「那就有好戲看了。」布蘭多嘿嘿一笑。
……
(ps:於是開始正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