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馬燈本是民間戲耍之物,燭火置於中心,底卒銜接著一個可以活動的紙輪,紙輪邊緣插上紙竹片,剪裁成人騎馬狀,點燃燭焰,熱風推動剪成人騎馬狀的紙竹片,帶動紙輪轉動起來。罩上燈罩,觀之有如馬圍燈焰而跑,故名跑馬燈,又名馬騎燈。
林縛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整理各種雜學匠籍及士人,有關走馬燈的記錄,可以最早追溯四百年前的前朝。
當時的士子曹如灰進京趕考,中元節曾在大梁看到早期的走馬燈,記入遊記。
世人早知熱氣可以驅動外物轉動的基本道理,但是數百年來,這一原理只給用於戲耍,而不曉得真正能引起社會天翻地覆的變革就藏在這小小的走馬燈裡。
陳園北苑往北,隔著龍藏浦內河,北岸有一處院子,原為工部一處鐵作,戰後給樞密院徵用之後,掛著軍械監的牌匾,兵衛森嚴。雖說秘院距陳園有三四百步,還隔著龍藏浦內河,但有夾道及風雨橋過來,外界難以發覺。
從陳園用宴後,即走夾道過來,姜岳才發現,軍械監有這麼一處秘院設在這裡,純粹是方便林縛隨時過來。
十幾重院落,從大宅門進來,還頗為精緻,似為民居,有人居住其中,但裡面走,玄機就多了起來。
要看的走馬燈,在進宅門之後第三重院子裡,房屋高大,推門進去,裡面大如宮殿,或懸掛在房樑上,或置於桌案之上,或置於石礎之上,大大小小有十數盞走馬燈。打下手的匠師,將走馬燈一——燃起來。
姜岳隨林縛、孫敬軒、葛福進屋,最先看到幾盞走馬燈,跟燈市上所見,沒有什麼不同,只不過更精美,更寶貴。琉璃燈盞盡善盡美,人騎馬片,也是名工所繪,隨便放在什麼地方,都算得上寶器,叫人看了以為本應該懸掛在崇國公府上才對。
往後幾盞,燈盞漸大,燈形也易,紙輪、紙竹片也都換成金鐵等物打製,其目的更是要利用中間的火焰帶著輪片轉動,而非觀賞。
再接下來的幾盞,輪片外還附帶各種轉動裝置
最後一盞都不能稱得上跑馬燈了,而一座爐鍋同體、上置葉輪、有半人身高的怪物。匠師打開爐閥,姜岳看到爐裡間所置的黑煤,澆油點燃,過了片刻,鍋裡水沸,有白騰騰的水汽從鍋頂的氣孔裡噴出來,打在葉輪上,推動葉輪飛快的轉動,將水蒸氣吹得滿室都是……
林縛袖手身後,看著熱汽撲來,也不避讓,與姜岳笑道:「這眼下還只是戲耍之物……」
姜岳是愣怔當場,他當年造渾天儀,就為渾天儀的驅動耗盡心思,最終採用水力驅動以合星辰——有些道理只是隔著一層紙,在當世機械造物集大成的姜岳面前,這種紙更薄得幾乎能透出光亮來。
「當世造械以求驅物者,或人拉騾拽,或水流沖激,」姜岳從震驚稍稍回過神來,感慨道,「跑馬燈存在四五百年,數以百萬計的人看過,卻不識其中的玄妙,大人之智實乃曠世罕見……」
林縛滿心慚愧,他這點三腳貓的學識,也就停留在後世初中生的水平上,只能將蒸汽機的原理粗略的演示出來,將姜岳這樣的人物震住,純粹是取了巧。
即使知道蒸汽機的原理,想要造成真正實用的蒸汽機,也不是短時間能成功的。據林縛所知,蒸汽機在西方最初出現之後,還要經過上百年數代人的改進,才真正的實用化。
以前在崇州,條件還是受到很大的限制,也可不能將多少資源投入到這上面。眼下倒是可能拿出一些資源,去做這件事。當然,要解決的問題很多,林縛也不曉得有生之年,能不能坐上蒸汽輪機驅動的鐵甲艦,到東海走一圈。
心裡慚愧歸慚愧,林縛臉色倒是不改,笑道:「我早年經營獄島,役囚紡紗為業,用大紗機,人均一天能紡九斤紗,是尋常紡戶的四倍之多。織機三人三天能織十二匹綢,其速也遠快於尋常。機械之妙,皆在於此。之前勞碌一生,未能足食裹衣,得機械之力,則能閒勞相間,以教子弟。而國家要御外敵,賴之中樞則不會困於財力匱缺。但說到機械,就離不了驅物,恰如姜公所言,或用水力,或用畜力,或用人力。就傳統來說,或然窮盡。用火之妙,世人所慮,還略有不足。說起火之源,世人常識,有草木;更為豐足者,為石炭;秦西以西還產礦油(石油)可以引火,取之不絕——善用火者,才能得天下!」
「姜岳受教了!」姜岳長揖道,深深給折服。
林縛臉皮之厚,也是世間少有,將姜岳攙起,說道:「我也是貪天之功,這些觀耍之物,要能成大用、成大器,還賴姜公及葛老你們來巧奪天工啊……」
姜岳本身就是醉心雜學之人,林縛還有他事,先返回陳園去,留孫敬軒、葛福陪姜岳留下來參觀。這處秘密試研之地,還是六月初才從崇州搬來的。
從軍械監秘院出來,回到陳園,曉得高宗庭還在前園子裡辦事未走,林縛踱步過去。
林縛更關注大局,很大的精力給政務牽制住,關於戰事具體而微的安排,則只能更依賴於高宗庭、宋浮、秦承祖、曹子昂等人。
為遷就林縛,陳園的前園子實際也成了樞密院之外未正式的公廳,而核心軍務實際大都在前園子裡處置。
高宗庭伏案而立,手裡拿著規尺,在地圖上比比畫畫,看到林縛踱步進來,放下規尺,說道:「剛有一批信報從江西傳來,奢家在江西也加緊徵集糧秣,往上饒、江州兩邊輸送,奢飛熊集兵從贛州北返。我們這次的對手,很可能是奢飛熊!」
「東海鷂啊……」林縛微微蹙起眉來,有關奢飛熊的記憶就深了,遠到早年的暨陽血戰。雖說那一戰他獨守暨陽,將三千東海寇擊退,但最好o奢飛熊借此戰清洗、削弱東海寇裡非嫡系勢力,而最終將東海寇完全掌握。
那一戰還談不上勝負,之後淮東在南線所面臨的大敵,始終是奢飛虎。
奢家這兄弟二人,奢飛熊的善戰之名,要彰顯於其弟,奢家在西進之時,奢飛熊幾乎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便是董原也在他手裡吃過大苦頭。富陽一戰,幾乎叫董原將家底都賠進去。
奢家在上饒原先就有三萬駐兵,奢飛熊率部北返回,他要去上饒,那奢家在上饒的兵馬就會增到五萬以上,而且多為八閩精銳。
想到這裡,林縛笑道:「這一仗要給我們贏了,奢家那點家底都要折騰光了,奢文莊兩個兒子都要報銷掉。」
當下奢家江西、閩北地區還有十六七萬兵馬,但真正忠於奢家、又能打的八閩精銳,也就剩下六七萬人,差不多有一半都將集中到上饒,以守江西的東門戶。
奢飛熊、奢飛虎是奢文莊有繼承權的嫡子,也是奢文莊最有名聲的兩個兒子,其他庶子倒是一般,也沒有給奢文莊當成重點對像培養過。
高宗庭只是笑笑,對他來說,幾乎是半輩子都在跟奢家為敵,對奢文莊及其二子,也是熟悉得很,再說對奢文莊及其二子,更熟悉的,樞密院還有兩人。
這場戰事,將整個江南大地都捲了進去,為此喪命數以百萬計,消耗的財力數以千萬計,即使看到勝利的曙光,心頭也難輕鬆下來。
林縛想起一樁事,問高宗庭:「第三拔人應該派出去了吧?」
「哦,今夜凌晨就走。」高宗庭說道。
「那去看看吧!」林縛說道。
「都這麼晚上,主公還休息?」高宗庭說道。
「將卒涉險潛入敵境,性命朝夕難保,我熬夜去給他們送行,能有多大的辛苦?」林縛說道,要守值陳刀子去準備車馬,送他與高宗庭出城。
夜深人靜之時,三百餘騎護衛三輛馬車,從東華門魚貫而出。守城將卒,都曉得能以如此儀仗出城來的,除了崇國公外,別無他人。
在夜色裡,車馬隊貼著城腳跟而走。在東華門外、秣陵湖西北岸,有一處莊園歸軍情司所有,車馬隊悄無聲息的馳入莊園之中。
崇國公夜巡而來,靜寂的莊園很快就掀起一陣騷動,門戶打開,從左右各房魚貫而出十數隊人馬,皆蒙面站在中庭之間。他們是將遣往江西各地的第三拔密間。
為防止一隊失手而去全部人馬陷入危險,在進入黟山、九子山之間,各隊人馬都不直接面對面。要不是林縛臨時要過來看一下,他們在凌晨後就會分批上路。
「叛軍據江西以來,強征暴斂,民不堪苦,」林縛叉腰而站,望著中庭列隊的密間暗哨,「你們都是江西子弟,有誰願意看到家鄉父母叔伯、兄弟姐妹受叛軍欺負的?但是,好日子不會朝手心唾口唾沫就會得來,要有抗爭,要用雙手,拿起刀槍去爭取,好日子才能得來。如今江西民眾已經給壓搾到極點,就像一團在太陽爆曬了許久的乾柴,就等著你們過去親手點燃他。你們將要做出的貢獻、犧牲,其意義不比正面戰場弱半分。我特地過來給大家送行,等著大家有捷報傳回江寧來,他日便在此地為大家慶功!」
隨著戰事的展開,奢家在江西的兵馬必然要往上饒、江州兩邊集中,腹地的駐兵就會大幅減少。而同時,奢家為了支持兩線甚至三線、四線的戰事,必然要加緊對江西腹地的盤剝,對民眾的壓搾也將達到極致。
奢家佔領江西的時間尚短,不要說普通民眾對奢家不存在什麼好感,就是地方上的士紳豪富對奢家也滿是敵意。
要知道受李卓統帥,與奢家殘酷對抗近十年的東閩軍,大半將卒都出身江西。有從軍的農戶子弟,有追逐軍功的地方豪紳子弟,都跟奢家有著血海深仇——包括高宗庭、耿泉山、楚錚、陳定邦等人,都是出身江西的將領,在江西家鄉有著廣泛的影響跟人脈基礎。
正面戰場也許難突破,但上饒戰事一旦開打,奢家對江西腹地的控制必然空虛。
林縛著軍情司先後三次挑選江西籍將卒培養為密間潛回家鄉,除了搜集情況之外,更主要的工作就是聯絡地方反抗或敵對、仇視奢家勢力,發動那些不堪給奢家盤剝的民眾,發起民變,從腹地各處開花,給奢家致命一擊。
黟山、九子山,是江寧與江西之間天然障礙,阻擋大軍通過,要西進江西:一是走揚子江而上,從江州、湖口入鄱陽湖;一是走上饒,從信江上游而下;一是走閩東,走杉關通道。但是,黟山、九子山雖然奇險,但還無法阻擋小股人馬通過。
鄧愈當初兵敗,近千人便從黟山之間艱苦北上,投奔岳冷秋去的。
如今樞密院前後分派兩百餘人從黟山之間潛入江西,根本不是什麼難事,後期還將陸續輸入更多的兵甲刀弓。
想當初淮泗流民軍靠著十三副甲起事,攪得中原大亂,軍情司派往江西的密間可要比當初的淮泗軍條件好很多。
最早的一批密間,甚至在奢家佔據江西之前就已經潛入,在地方上已經有不弱的基礎,就等著奢家對地方上的控制力減弱到一定程度,等著這邊派更多的人手、秘密輸入更多兵甲刀弓,就會配合上饒、江州的正面戰場,發動起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