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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狂瀾 第5章 治鹽 文 / 更俗

    元月底,「鹽鐵司併入戶部、鹽銀質押支借銀款折」獲旨頒布天下。

    有鹽銀贖糧的前例在,鹽銀質抵銀款也就沒那麼難叫世人接受。諸官員更想著叫俸薪早些發放下來,這道懿旨更是獲得廣泛的支持跟讚譽。

    鹽鐵司併入戶部,即歸入文官體系,張晏作為內臣,被迫辭去鹽鐵使;副相、戶部尚書林續文薦淮安知府劉師度出領鹽鐵司,並加左僉都御史,專司鹽官監劾,也獲旨通過。

    劉師度先後出任海陵、淮安知府,熟知兩淮鹽事,論資歷、政績以及對鹽事的熟悉,倒沒人能跟劉師度相比——當然劉師度這些年來,配合林縛在海陵、淮安兩府推行新政,也早就給打上淮東系的印記。

    二月初,在劉師度奉詔抵達江寧覆職的同時,鹽鐵司衙門也從維揚遷往江寧。

    兩維鹽務集於維揚,是由種種原因造成的:

    在前朝時,海陵僅為維揚屬縣,海陵以東都是兩淮鹽場範圍。鹽務集於維揚,也是為就近管理鹽場、禁查私鹽的方便。兩朝以來,崇州以東沿海成陸速度加快,鹽場不斷往東遷移,維揚實際已經與鹽場脫離,但維揚處於南北漕運水系的必經之處,遂又成為兩淮鹽的運務中心,而帝都又在北地,維揚鹽事中心的格局自有越以來,就沒有更改過,也是理所當然。

    到永興帝在江寧登基,江寧成為半壁江寧的政治中心,江寧與維揚相距,驛程不過兩百餘里,而江寧在揚子江航運體裡的地位,並不弱於維揚,將鹽鐵司遷往江寧,除了集權的需要,其他方面也不存在什麼特別的障礙。

    早在永興帝在江寧登基之初,就有官員議論要將鹽鐵司遷來,但傳統的勢力依舊強大,一直未能成行——這一趟,鹽鐵司併入戶部,遷並江寧倒是沒見多少阻力,說起來就是將兩淮鹽運務集中到江寧再由鹽商轉售天下。

    一旨而下,鹽商也只能從之。

    鹽鐵司的故事遠沒有到此就結束,劉師度二月上旬抵達江寧覆職之後,即請旨治鹽卒、禁查私鹽、削減稅價——鹽商這時候才惶惶不安起來,淮東等到這一刻總是要下狠手了。

    二月下旬,都察院劾左護鹽校尉毛文敬貪污枉法,侵奪鹽利,請旨緝拿法辦。

    為養五十餘萬正丁兵額,加上額外給南陽、河中府的加款,江寧每年至少要籌出一千萬兩銀來——這還沒有將民政及龐大官僚集團、宗室、勳貴的俸薪以及內廷的耗用計算在內。錢莊給戶部的四百萬兩借銀,實際上也僅能撐三五個月——江寧這邊為了解決政權危機,又確實需要抄殺一些大戶以解燃眉之急,鹽鐵司併入戶部之後,拿鹽商開刀,實際已經成為江寧官員的共識,毛文敬不是第一個倒霉鬼而已。

    劉師度上任即授命對兩淮鹽系官商下手,二月底一旨詔毛文敬入江寧而囚之,緝捕其子弟十數人下獄,繼續往員去查抄毛氏在維揚等地府宅、田業……

    兩淮鹽場通往外地的水陸運道,早就處於淮東的控制之中。

    為配合劉師度查禁私鹽,控制水陸交通要隘的淮東諸巡司一起收攏袋口,樞密院並調水步軍兵卒五千餘人給鹽鐵司調用,從查抄毛氏起,鹽事整治即轟轟烈烈的展開。

    從二月中旬起,到三月末,一個多月裡的時間裡,查禁的兩淮私鹽總量達四百萬斤之巨,格斃、緝拿以武亂禁的鹽商武衛兩千餘人,維揚十三鹽行裡有五家直接涉案給緝押到江寧下獄待審,餘者也惶惶不安……

    有越以來,對鹽事課稅,實行鹽斤加價制。到崇觀年間,鹽戶煮鹽以一斤十錢的售價納給鹽鐵司,鹽鐵司再每斤加稅價二百錢轉售鹽商販運府縣,不計腳費,官鹽一斤就要值二百一十錢以上。不過由於私鹽氾濫,各府縣的鹽價,均到低於此數。

    作為辣手整治鹽事的後遺症,江淮浙閩等地的鹽價連日騰漲,到三月上旬,江寧城內的鹽價就暴增到一斤鹽六百錢的高度,漲幅幾近五倍,遠遠超過普通民眾能夠承受的範圍。

    這實際也是整治鹽事所面臨的最大危機,太后也是兩度將林續文、劉師度召入宮中質詢此事。

    太后及政事堂諸相,直接對戶部施壓,鹽鐵司舊屬官吏及鹽卒也怨道載道,背後的鹽商是什麼心思更不用說,但真正的壓力還在於民眾。若不能將鹽價壓下去,惹得民怨沸騰,局勢不穩,整治鹽事一事,也只能半途而廢,直接對鹽商低頭,恢復舊制。

    鹽事一事,鬧到三月十六日,有再也壓不下去之勢,太后直接將劉師度召到政事堂問政,林縛這個樞密使以及前鐵鹽使張晏都給傳旨召了過去……

    「江淮充塞私鹽,晏非不知,然而鹽斤加價一制施行兩百六十餘年,積重難返。而江淮之民實難承官鹽之價,在保鹽銀足額之餘,許鹽商以私鹽充之,實是不得已之法,」張晏在都堂前,為他任鐵鹽使時私鹽氾濫之事辯解,實際也是為鹽商涉私一事辯解,「查禁私鹽,能增府庫之入,但惹得民惹滋沸,實得不償失也——先帝許晏治鹽事,晏亦以私鹽之事稟之,先帝言水至清而無魚,保鹽銀有增即可,晏治兩淮鹽事十七年,兩淮鹽銀從一百七十餘萬兩,最高增至二百六十八萬兩,然而受戰事波及,原兩淮鹽所販售之地,河南殘破、淮西殘破,去年猶能保一百五十萬兩銀之收,晏有若過,請太后及皇上治之……鹽商以私鹽充之,是犯國禁,但官鹽不計腳費,加價後便值二百一十錢,在戶部治鹽事之前,江寧鹽價僅值一百四十錢,不許鹽商以私鹽充之,奈之何?」

    林縛是樞密使,表面跟這樁事沒有關係,但太后及諸相將他強拉來,便是要將矛頭直指向他——明眼人都知道,沒有淮東的支持,劉師度下不了這麼狠的辣手。

    林縛與諸相皆得賜座,唯有劉師度與張晏在堂前爭口舌之辯。

    劉師度說道:「高祖時,鹽斤加價制在兩淮施行之初,一斤鹽加六十錢,其時江寧鹽價不過百二十錢,兩淮鹽利每年猶能積一百三十餘萬兩銀,其時兩淮所轄之地的民眾,還不足今日之半數。其後私鹽日漸氾濫,使鹽利受損,最低於不足四十萬兩。禁私不能,只能屢增鹽稅,一直到增到近時的二百錢,超過初時三倍有餘。以高祖時比對今日江寧鹽價,以高祖時丁口數比對今日之丁口,以高祖時鹽利比對今日兩淮鹽銀,這鹽商還能稱得上良善嗎?」

    林縛輕輕一歎,說道:「對啊,以高祖時的鹽斤加價數、丁戶、兩淮鹽販售區域,跟今時對比,鐵鹽司每年鹽銀應在二百六十萬兩,而非一百五十萬兩——這短缺的一百萬兩鹽銀,到哪裡去了?」

    「治大國如烹小鮮,數代積弊,也不能叫人家立時償之,」梁太后攏手而坐,說道,「治鹽事,張晏有功無過,德隆年之前,換了幾任鹽鐵使,治兩淮鹽都不如張晏——犯禁者要查禁,但平民百姓也要吃鹽,積重難返的話也在理。哀家也沒有精力在這裡聽你們爭什麼口舌,麻煩總是要合體的去解決掉,不能搞得民怨沸騰。這朝廷已經經不起再鬧什麼亂子了,劉師度,林卿薦你掌鹽鐵司,你可要有個准主意……」

    「不似米糧,鹽事短缺,短時騰貴不足為害;查禁私鹽乃是先一步,接下來便是稍減稅價,並遣鹽官赴各府縣督鹽事,接管犯禁之鹽行,充以官營;各地售鹽,官私結合,核定其價,當能以實利惠商民,而無害於社稷……」劉師度答道。

    林縛也無意叫劉師度去糾纏張晏的問題,治鹽一事,張晏總體來說還是功大於過的,但不對鹽商下辣手,鹽商去年支持淮西一事,只會更猖獗——也要借此,將維揚府一系的勢力打蔫下去。

    「這樣吧,再寬你一月時限,到時再不壓下鹽價,那也只能還回到老辦法上去!」梁太后說道。

    劉師度稍有遲疑,見林縛、林續文都沒有什麼話說,只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臣領旨。」心裡對一個月內平息鹽事之亂,也沒有十足的滿足,畢竟是動了兩淮鹽事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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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事堂議過事,林縛這個「沒相關」的人就直接打道回府歇息,林續文與劉師度隨後追到。

    「削減稅價,削減到什麼程度才算合適?」劉師度追到林縛在陳園前苑的書堂問道。

    當世沒有什麼宏觀數據統計,只曉得私鹽氾濫,但私鹽加上官鹽在江淮浙閩等地的總銷量,到底是怎樣的一個規模,誰都摸不清楚。

    消減稅價,要將當前市面上的鹽價降下來,叫商民合意,但同時,削減過頭,也會使得鹽銀銳減。到時候即使宮裡跟政事堂不追責,但戶部每年那麼大的開銷,實實在在離不開鹽銀這一塊。淮東錢莊那邊借銀給戶部,只能解一時之急,但同時每年都要吃掉大量的年息,年息這個缺口本身就要拿鹽銀去堵。

    林夢得、秦承祖、高宗庭、宋浮等人都有事追到書堂來,對劉師度的這個問題,也都覺得棘手,難以回答……

    「一戶耕農,種十畝上熟田,征去賦稅,年入幾何?」林縛反問劉師度。

    「能入三十石糧,應算豐年。」劉師度說道。

    林縛輕輕一歎,說道:「是啊,能歲入三十石糧,便要算豐年了。戰前,江寧米價一石六百錢,三十石糧不過十八千錢。就算私鹽沖抵鹽價,戰前江寧也沒有低過百錢,若以軍供計,一戶耕農年需食鹽二十斤,就是兩千錢——吃不起鹽啊,細細算過,才能深知『粗茶淡飯』一語之中的三昧啊!」

    劉師度與其他人等面面相覷,林縛感慨歸感慨,算賬歸算賬,但解決不了實際的問題,又不能因為百姓艱苦,就將當前的兵馬裁減掉一半。

    林縛袖手說道:「要將鹽價壓到五十錢以下,鹽斤加價不能超過二十錢,我看就以此數為限吧!」

    劉師度愣怔在那裡,看向林續文、林夢得等人,不曉得要如何回應林縛的話,這降得太狠了。

    就算私鹽氾濫,也沒有氾濫到官鹽的十倍之上,鹽斤加價一下子降到之前的十分之一,最直接的後果就是導致往後的鹽銀銳減。

    鹽銀併入戶部,戶部歲入的規模也就一千萬兩銀左右,要應付各處的開支,還到處都捉襟見肘。要是再一下子再削掉一百萬兩,那漏洞就大到沒邊了。

    內府的歲入差不多給割出來,朝堂開銷就都是戶部的責任。

    即使淮西、池州等軍不管,僅淮東兵馬二十多萬兵馬,一年下來維持日常軍備就要開銷掉近五百萬兩銀子,這筆銀子以後也都要由戶部來籌——崇州五縣那邊還能攢些銀子,不過是要為以後大規模戰事做準備的,再說林縛花崇州五縣的銀子,也是大手大腿,置學堂司辦學堂,每年就計劃花年上百萬兩銀子,誰曉得接下來,哪裡又要給他捅個缺口出來?

    「是不是削減太多了?」林續文問道,「恢復高祖時鹽制,應能大體得個平衡。」

    「恢復高祖時的鹽制,那我們將鹽商以及舊鹽官都得罪乾淨,從民眾那裡還討不了好,還不如索性一開始就不要去動鹽事,」林縛說道,「既然動了,那總歸要能拉攏到一部分人,才是正經。暫以二十錢試行,再下辣手抄他幾家,應能補一兩年間的鹽銀短缺。實在不行,到一兩年之後,再調一調——咱們的臉,這時候還不能叫別人給扇了!而且啊,我們恢復到高祖時的鹽制,張晏、余心源他們幾個,多半會找其他的種種借口來刁難、阻止;一下子降這麼低,他們幾個反而會以看好戲的心態,等著看我們出醜……」

    林續文看向林夢得、高宗庭、宋浮,對林縛的決定還是難以適從。

    林縛又說道:「除鹽斤加價要降外,我想戶部當前還有一樁事可做……」

    「什麼事?」林續文哭喪著臉,問道,「十七你不會又要戶部減免稅賦吧?」他能體會林夢得的心情了,盤子就那麼大,林縛花起錢完全不知道心痛啊——戶部出面減免稅賦,減的是戶部的歲入,眼下又不能推行新政,這漏洞是越來越大啊。

    「還叫你猜到了,」林縛說道,「皇上在江寧登基後,對江南諸府連續三次加征,使得江南農戶承受也到極限,再不鬆綁,江南之地也很可能鬧出民亂,到時候就大得不償失……」

    淮泗亂事,叫人記憶猶新,淮泗之禍慘烈,更叫人百年難忘。

    崇觀九年燕軍寇邊,對燕薊等的摧殘很大,但由於持續時間不大,還容易恢復,席捲中原的淮泗亂事及黃河修堤民夫之亂,才真正的將大越在中原的根基掏空掉——到崇觀末年,就算林縛手裡有二十萬兵馬,實際也沒有能力在北地跟東胡人爭雄。在整個北地都給打殘的情況,淮東兵馬能通過水路投到北方,但離開近海地區作戰,補給就全無保障。

    「該要怎麼鬆綁?」林續文臉似苦瓜,問道。

    只要不動地方根本,僅僅是減免稅賦,府縣絕對會歡迎的,減少的只會是戶部的歲入。

    「許每戶減免一丁之丁稅,還要請旨強制地方減除到相應的人頭攤派!」林縛說道。

    「僅減一丁?」林續文問道。

    「僅減一丁,其他不動!」林縛非常肯定的說道。

    丁稅又為口賦,七到六十歲的丁男都要繳納,唯有官紳勳貴能免。有越以來,丁壯傜役許以口賦代免,遂最終與田賦並立,為中樞財政最重要的來源之一。

    丁稅的存在,一方面抑制了丁口的增漲,但另一方面,也導致大量逃戶的產生。

    戶部實際錄得丁口之數,要少於實際數一大截——戶部的戶籍資料最為是齊備,林縛一開口,林續文很快就計算出要減出多大的缺口:八十萬兩銀——幸虧是僅減一丁。

    林縛此時減一丁之丁稅,將來也不會考慮全免,但會將余丁的丁稅併入地方財政,主要就是看重抑制人口增漲的作用——余丁丁稅併入地方財政之後,地方官員抓逃戶、逃丁才會出力。好的習慣,一開始就要養成。

    林續文苦笑道:「兩事並舉,程余謙等人必不會反對,他們必定會等著看我們的好戲!」

    淮西那邊的軍養,兩年之後就要以壽、濠、信陽等府的稅賦去抵沖,戶部收支銳減,對淮西沒有實質性的影響。湘潭、荊湖等軍,也更控制著一大片地盤,稅賦只是名義上到戶部報個賬,真正會受到影響的,將會是池州兵馬、淮東自身以及江寧官員的俸薪。

    這兩事並舉,很可能會短缺掉兩百萬兩銀的歲入,淮東錢莊借銀的年息降下來,但戶部每年還是要額外付出五十萬兩銀——程余謙、張晏等人自然樂得看淮東的好戲。

    「減!」林縛大手一揮,說道,「根基不固,早兩年與燕虜決一雌雄,也不可能佔到什麼便宜。民心不定,去推行新政,阻力也會極大……」

    林縛暫時無意在江南七府推行新政,故而不直接控制朝政。除了當下要維持穩定來,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因為江南七府的稅賦極重,壓得民眾已經喘不氣來,強行推行新政在得知地方勢力之餘也不能馬上就普通民眾受益,地方上的不穩定因素會急劇增加,難以控制。

    林縛在崇州推行新政,是崇州的地方勢力給東海寇打得極殘、不成勢力之後,也是在有足夠把握之後,才將新政往海陵、淮安等府推行。

    「咬咬牙吧,」林夢得倒變得樂觀了,勸林續文道,「撐過前兩年就好。」

    戶部歲入減兩百萬銀,攤到江淮浙閩的民戶頭上,每家能得兩三斗米糧,看上去不多,但實實在在的能叫已到極限的民眾緩一口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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