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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權傾 第117章 進退兩難 文 / 更俗

    蘇庭瞻策馬在秣陵湖西北畔的凍地上打個旋,鐵蹄踏著未開融的冰地,卡卡的響,在午後發白的太陽光裡,江寧城東南角的譙樓熠熠生輝。

    隨他先行的萬餘兵馬,急行百里,倒沒有立即就要跨掉的疲累,相反鬥志十分的昂揚。

    奪宣州、溧水等城,縱兵屠掠,把軍卒的暴戾之氣都釋放出來,但是溧水、宣州等城僅千餘戶,滿城屠掠又豈能盡性?有姿色的大姑娘、小媳婦,一城籠統也就百十人,都不夠將官玩弄的,普通將卒自然沒有指望。

    江寧就像一大塊肥得冒油的美/肉橫在眼前,百餘萬口,不盡的財物可供掠奪、無數的美人可供任意玩弄,不要說一日跑一百里地,便是連續跑上十天,力道也是足足的。

    而新降的御營軍俘卒,心裡更充塞著暴戾之氣。

    早期的江寧守備軍將卒,即使在兵戶制崩壞之後,也多募自地方子弟。

    李卓時期,考慮到江南子弟出生安逸,難有殺敵之勇,兩度增兵時,都從朝天蕩北岸的濠泗流民裡募勇卒,一方面也是要減輕大量流民對江寧的壓力。

    然而,在李卓離開江寧後,程余謙並沒有很好的把兵卒家小從流戶甄別出來安置,待濠泗地區稍安後,一起給逐回原籍。

    寧王南下就藩,隨行衛營都是北地子弟,衛營擴編時,軍將兵卒,也多選北方流戶;還是這個問題沒有解決。

    御營軍在寧王衛營與江寧守備軍的基礎上編成,這種種因素使得御營軍的兵卒來源複雜。由於江寧府土地兼併嚴重,地方勢力又格外的強盛,無論是李卓、顧悟塵,還是後期的陳西言,都無法做到以田地約束軍戶、以軍戶約束兵卒的軍制改革。

    江寧大亂時,有家小在城裡的將卒或許還有守土之心,維持兩千多人不散;在淮東軍進城之後,之前逃散的許多兵卒,也有紛紛攜家眷來投的,差不多又聚攏起一千多人,但是無根腳的兵卒佔到大多數,幾乎都淪為肆無忌憚的亂兵、暴兵。

    謝朝忠率領南下的御營軍兵馬,多為他在寧王衛營時期收攏起來的嫡系,特別是衛營老班底提拔起來的那一群武官隊伍,在北方淪陷後,幾乎都家亡族散。他們投降浙閩軍在江南之地屠掠,更是瘋狂。

    都說將降兵隨,武官都隨同屠掠,普通軍卒即使有少數不忍,又哪可能出淤泥而不染?

    奢文莊將御營軍降卒編入右翼,又縱兵屠掠來堵死這些降卒的退路,至少到現在是成功的。不然右翼絕對湊足三萬兵馬,而且在溧水等城小規模的縱兵屠掠之後,右翼兵馬對進入江寧大幹一番鬥志昂揚。

    蘇庭瞻率部趕來時,淮東軍仍有少量兵卒在皇城之外活動。

    蘇庭瞻分派數隊以降卒為主的小股兵馬前往驅逐,受屠掠的誘惑跟刺激,御營軍降卒絲毫不畏戰,竟然將淮東軍分散在外面的甲卒都逼入皇城,在街巷之間的小規模交戰,難佔便宜。

    這種情形,也叫蘇庭瞻心裡多了些信心。

    「淮東部署在金川獄島的暗兵,於日出之時登岸,近三千人,皆穿堅甲,弓弩刀矛皆齊,合御營軍及府軍殘剩,在將軍趕來之前護家眷退守皇城,總計有兵馬超過六千,」江寧暗樁頭目站在蘇庭瞻面前細稟江寧城裡的詳情,韓賓、陳如意都隨王學善乘船西行,留下來的暗樁頭目,是個相貌不揚的中年人,在江寧在經營車腳店為業,「卑職在城中率伏兵僅八百餘人,又分組散於各處以亂江寧形勢,不能阻止,請將軍降罪!」

    「你做得很好,你還是進城去,利用好手下的人,監視好城裡的局面……」蘇庭瞻說道。

    之前的暗樁以及隨流民湧入江寧城的伏兵,主要是用來攪亂江寧城裡的形勢,確保在浙閩軍大部人馬趕來之前,使江寧城無法組織起有效的防禦。

    既然淮東部署在獄島的三千暗兵出來,也就非這些伏兵能解決的。

    「將軍不率兵進城?」暗樁頭目訝異的問道。

    「那得等二公子過來,」蘇庭瞻回應了一句,又吩咐道,「城裡那些亂兵,你派人去接觸,要是願意投降的,今夜之前就必須出城來接受整編,以後自有他們放縱的機會。過了明天,我便派兵出進鎮壓,殺無赦!」吩附過這些,便讓他下去。

    淮東暗兵聯合未散亂的御營軍還有六七千的兵力,退到皇城固守。

    蘇庭瞻眼下在江寧城外能調用的兵力也只有一萬四千人,要是分兵控制四城及城中各處要隘,無疑是給皇城裡的淮東軍各個擊破的機會。而且他此時能用的人馬太少,要都用去包圍皇城,又怎能確定淮東在獄島之上就不再有伏兵?

    他這一萬四千人要是首戰就吃個大敗,接下來就只能避江寧而走了。

    不要看浙閩軍接連大勝,但從根本上就沒有擺脫險境,江州軍、淮東軍兵馬主力徐徐逼來,他們只要一步踏錯,就將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蘇庭瞻是浙閩軍有數的老將,怎麼可能在敵情未明之前,就倉促搶著進城?

    再者淮東兵馬佔著皇城,要控制外城後圍打皇城,城裡的動亂也必然鎮壓下去,才能有條不絮的組織攻勢,這也都要分出大量的兵馬,不是他立即就能做到的。

    除去出城逃亡的,城裡估計還有近萬的御營軍及江寧府軍亂兵,這些人馬雖然分散,但有兵甲在身,雖知道裡面有沒有混入淮東的甲卒?要是他們圍打皇城正緊,突然有一兩百淮東甲卒從背後殺出來,那玩笑就開大了。

    蘇庭瞻命令部將率兵卒繞過南城,先佔據東華門及東水門,將皇城與獄島隔開。

    蘇庭率兵馬主力,也隨後都轉移到東華門外駐營,其他七門,總共只分派千餘人去駐守;主要也是東華門離皇城最近,正要強攻皇城,也要將兵馬主力集中在東華門附近。

    皇城那邊,蘇庭瞻暫時也不去理會,要等待羅文虎率部過來,也等田常、奢飛虎、余文飛率中路兵馬主力過來,才有足夠的兵力去控制這麼大的一座城池。

    東華門外,良田千頃,望眼平疇,河口鎮密集的建築群就佇立在視線之內。左右農戶以及河口鎮也都逃散,僅三五人關門閉戶膽顫心驚的看著外面的兵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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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文炳與林續祿站在護牆哨孔之後,看到浙閩軍前部大軍黑壓壓的往東城而來,心裡也是捏了一把汗。

    高宗庭首先要保皇城不守,精銳的甲卒以及集雲社武衛,都調進皇城之中,獄島僅留千餘民勇防守。只要敵軍下決心攻打獄島,他們就只能棄島而逃。

    蘇庭瞻不是不想先拿下獄島。

    右翼兵馬在胭脂河附近強征民船以及繳獲江寧水軍戰船,勉強編了一支四千人的水軍。與淮東援軍從揚子江下游過來一樣,浙閩軍右翼水軍要從冬季水淺的胭脂河上游過來,要比陸路慢得多,最快也要等到明天午後才能趕到江寧。

    獄島雖然距江岸最近僅五六百步,但蘇庭瞻手裡沒有水軍,又臨時征不到足夠的船隻,他在百餘扈騎的簇擁下,登上江岸碼頭,眺望一水之隔的獄島,也只能望島興歎,無可奈何。

    甚至還要將好不容易搜集來兩艘漁船鑿沉在金川河口,既然沒有條件強攻獄島,蘇庭瞻就要防備淮東軍以獄島為基地,利用戰船通過各個河口,往江寧腹地快速穿插。

    由於蘇庭瞻率部在東華門站穩腳跟,奢飛虎得信後,與余文山從金山拔營就加快速度,一萬兵馬趕來入夜時進入江寧。羅文虎也率部隨後也從溧水趕來,使得浙閩軍在江寧的兵馬驟然間增到三萬四千餘人,此外還有田常率兩萬餘中路軍主力,在趕來江寧的路上。

    相比較浙閩軍的迅捷,淮東方面就稍慢一些。

    這個季節,西北風正盛,對逆流而來的淮東水營又是當頭逆風,但也在入夜之前,林宗海親率東陽府軍的先頭部隊兩千餘甲卒渡入朝天蕩,進駐獄島。

    稍晚些時間,一直在廣德坐鎮、居中指揮各路大軍的奢文莊,在扈騎簇擁下,一天一夜趕了近三百里路來到江寧親自督戰。

    冷月下,奢文莊穿了一身素色的棉袍子,臉頰瘦陷下去,眼睛浮腫,憔悴不堪。

    雖說浙閩軍接連獲勝,但奢文莊的日子不好過,心裡也是越發的煎熬。

    大帳就設在東華門城樓上,通過內側的哨孔,能清晰觀察到冷月照耀下的皇城。

    淮東甲卒已經站在皇城城頭之上,刀矛反射著冷月的光芒,寒風在江寧城的上空呼嘯,從哨孔來穿來,彷彿鬼哭狼嚎。

    「四城九門已經控制在手,天一亮就可以派兵驅逐亂兵,」奢飛虎說道,「飛虎願率精銳在東華門內側備防,只要淮東軍剛出來皇城,必擊殺之!」

    「你們說說看,給你們兩萬兵馬,最快多久能將皇城攻下來?」奢文莊問道,看向身邊諸將。

    蘇庭瞻、田常、余文山、方振鶴、羅文虎等都沉默著不說話,蘇庭瞻、田常、余文山都是浙閩老將,要他們慢慢打,總能將皇城攻下來,皇城裡能稱得上精銳的,也就淮東三千甲卒,但究竟能有多快,誰都說不好。

    另外,皇城內還有一道宮城,也就意味著,只要裡面的兵卒不降,即使攻下城牆,再往裡,還是要步步血戰。

    奢文莊的這個,即便是奢飛虎也無法輕易開口應答。

    「十天夠不夠?」一向鎮定從容的奢文莊,也不由急躁的問道。

    淮東在北線的兵力有限,岳冷秋又是滑頭,奢文莊眼下最擔心就是已經進入杭州境內、由林縛親率的淮東軍兵馬主力。

    林縛親率的淮東軍這六萬兵馬,離江寧就剩下最後五百里地。

    鄭明經率左翼兩萬精銳撤往溧陽,雖說是擋在淮東軍主力北上江寧的口子上,但溧陽城實在算不上險峻,不然杭湖軍也不會守不上十天就崩潰了。

    林縛甚至可以留下來三萬兵馬,監視鄭明經所部,率剩下的三萬精銳繞過溧陽繼續北進,只要趕到江寧兵力,與北線兵馬匯合,淮東軍在江寧外圍的兵馬也將達到六萬。加上江州軍從右翼接近,浙閩軍在江寧、在兵力也還是處於絕對的劣勢。

    要是能在淮東軍主力趕來之前,將皇城拿下來,將江寧城完全控制在手裡,這一戰自然還能繼續打下去。

    倘若林縛率淮東軍主力趕到,而皇城沒能攻下,浙閩軍被迫退入外城防守,這形勢就險惡了——

    「淮東守皇城而不守東華門,是餌?」方振鶴這時候恍然醒悟過來。

    「是啊!」羅文虎給方振鶴一提醒,拍著大腿說道。

    余文山也是眼睛一亮,想要再說什麼,卻看到大都督、二公子以及田常、蘇庭瞻都面色如常,才意識到他們早就看到這點,偏偏他與方振鶴、羅文虎這時候才看出來。

    淮東軍守住東華門,東華門與獄島直線距離不到十里,中間沒有什麼險峻地形可供浙閩軍插入。只要淮東軍從揚子江上來的援軍以及東陽府軍進入獄島,他們就要被迫從江寧退兵。不過只要淮東軍主力不來,他們從江寧撤走還是容易的。

    而淮東軍守皇城,就是要他們看到即使打不下皇城,六萬兵馬還能勉強守一守外城,形勢雖險惡,但不是沒有勝機,這是要誘惑他們留下來決戰!

    這個餌吞不吞,還是直接掉頭就從江寧撤離?要是扭頭就走,千辛萬苦跑到江寧城下,對下面的將卒怎麼交待?說害怕淮東軍嗎?那以後遇到淮東軍還要不要打?

    好毒的一個餌啊!

    方振鶴也意識到自己的遲鈍,尷尬的笑了笑。

    蘇庭瞻直接問奢文莊:「要是左翼現在就撤下來呢?」

    鄭明經現在就撤,必然能在淮東軍主力之前趕來江寧,那他們就有足夠的兵力,在守住外圍的同時,還可以從容不迫的攻打皇城。

    田常說道:「要是左翼撤下來,我們即便能從去打皇城,但淮東軍與江州軍也能從容將江寧外圍的道路都堵死!」

    「僅江寧城就足守半年之久,」蘇庭瞻說道,「有半年時間,大公子必能下江州、率兵來援!」

    奢飛虎在江西還有四萬精兵,那也是奢家最後的精銳,一直留在豫章沒動,直到岳冷秋給調出來,才悍然北上打江州。楊雄還有小兩萬的水軍投附,只要有足夠的時間,浙閩軍能聚到江寧外圍的兵力,不會少過淮東軍與江州軍,何況他們還佔著江寧城。

    「有半年時間,北燕必然也有動作,」余文山說道,「羅獻成再膽小如鼠,也應能看清形勢!」

    「若淮東斷然放棄徐州呢?」田常反問道。

    林縛一貫實施守淮需守徐泗的戰略,在徐泗經營防線,包括淮陽軍、鳳離軍兩部精銳、靖海第三水營半數兵力、戰船以及大量的輜兵,都部署在徐泗防線上。

    但是,淮東一旦放棄淮東的外圍防線,暫時退到淮河沿岸,一條淮河在短時間裡,就能頂替兩三萬精兵,也就意味著淮東能將淮陽軍或鳳離營其中一部抽調南下參戰。

    從山陽南下到江寧,比從崇州西進還要近,還要快速,這樣就抵消掉奢飛虎可能帶來的兵力。

    即使半年時間足以讓北燕有所動作,但具體會是什麼情況,眼下也不能準確預知,一切都還是賭。

    羅獻成的長樂軍號稱有二十兵馬,但長樂軍還不如劉安兒皇覺軍鼎盛時期,不能指望太多,也不能指望楊雄的洞庭湖寇能在揚子江上跟淮東水營爭雄。

    「左翼不退守溧陽,而是前進到西嶺西南麓,能攔截淮東軍主力多久?」奢飛虎咬著牙關問道。

    蘇庭瞻、田常等人都是一驚。

    鄭明經率部退守溧陽城,淮東軍主力無法耽擱太長時間,但其在兵力佔有優勢,多半會選擇分兵繞過溧陽。而一旦要鄭明經主動出擊,在溧陽南部利用低嶺地形,攔截淮東軍,那就只能有兩個結果:一是攔截足夠時間之後,撤入西嶺或南面的浮玉山,或給淮東軍主力包圍殲滅。

    鄭明經所率的左翼兩萬兵馬,可都是八閩戰卒,拿左翼兵馬去賭,只是為這邊打皇城多爭取幾天時間,這個賭得有些大了——還不如立即扭頭就走,退守陽江、宣州,徐徐向徽州收縮兵力為好。

    蘇庭瞻、田常等人都一齊看向奢文莊,見大都督斂著微腫的眼睛,沉默著一聲不吭,他們的心也都提到嗓子眼,擔心大都督也豁出去賭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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