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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權傾 第106章 叔侄夜話 文 / 更俗

    杭州夜雪,夾有雨聲,華堂之下,明燭高照,僕役、侍女都給遣下堂去,在外面侍候,陳明轍、陳華文叔侄二人對案而坐。

    陳明轍席地而坐,滿臉苦澀,抬頭看到二叔陳華文兩鬢夾有霜發,說道:「二叔兩鬢都生華發了……」

    陳華文勉強一笑,說道:「前年就有了,我長白髮還屬正常;你看看你,都還沒滿三十呢,兩鬢的白髮可不見得比我要少。」

    陳明轍苦笑一下,這兩年於國於家發生這麼多事情,勞心勞體,由不得人半分悠閒,哪裡還能計較長白髮之事?問道:「孟義山那邊當真是來不及救了?」

    「奢家在寧國的五六萬兵馬都湧了出來,這架式確是要趕在淮東兵馬北上之前,將孟義山吞掉,」陳華文說道,「領兵這些年來,我也算能知道一些道理。奢家的老巢都給淮東端掉了,換作別人,人心跟士氣早就垮掉了,但是浙閩軍在大青溪、昱嶺關、徽州接連獲捷,硬是將人心跟士氣聚攏起來而不散掉,這也就是所謂的哀兵吧!哀兵必勝,但哀兵不可長持,奢家必然要在這股氣洩掉之前,在江寧或在江州取得大的突破——奢家窮凶極惡,卯足了一口氣不洩,是在搏命啊。淮東兵馬似快還緩,岳冷秋又何嘗不是如此?江州軍十四日就進入池州境內,但今日又行到哪裡?說到底都不願去硬碰搏命的浙閩軍,偏偏孟義山撞了上去!」

    「食君之祿,為君分憂,江寧勢危,杭湖軍由朝廷供養,焉能退縮不前?」陳明轍知道說這樣的話有些意氣了,但從蕭山回來就有一股氣鬱積在心裡,不說不爽快。

    「話是這麼說不假,孟義山是有些貪心,但他沒有異志,對皇上也是忠心。這個,其他人不清楚,你跟我是清楚的,但奈何江寧城裡一些人將杭湖軍當成外兵來防備!」陳華文說道。

    陳明轍心裡發苦,聽二叔的意思,也是判斷孟義山堅持不到淮東援兵趕到。

    陳華文繼續說道:「謝朝忠去徽州之前,形勢多好?徽州既敗,杭湖軍若能入江寧協防,江州兵與淮東兵馬從兩翼徐徐接近,形勢也不會一洩千里。我眼下就擔心孟義山要在溧陽給打潰,而江州兵與淮東兵馬又不能及時進入江寧外圍,江寧能不能守得住?」

    「二叔留守杭州,是不是一開始就有所憂慮?」陳明轍問道。

    陳華文說道:「這些年來,淮東崛起就在眼前,淮東在謝朝忠去徽州之前,就指出種種弊端,皇上充耳不聞,我能視如無睹嗎?」

    陳明轍說道:「我終於能明白,父親為何能放心將海虞子弟交給二叔了。」

    「我只是膽小一些、務實了一些,並無他長,論文章、才華遠不及明轍你啊,」陳華文長歎道,「我想陳相也是見淮東有所預而無所備,才不敢急著調淮東在海陵的兵馬進江寧的。」

    陳明轍默然無語,淮東若真對今日之形勢有所預料,卻不做什麼防備,心思就不難揣測了。世人卻無法指責淮東,一步步好棋給皇上一手下臭,這筆爛帳總不能算到淮東的頭上,但是淮東的算計之深,總叫人後背生寒。

    「淮東會廢帝嗎?」陳明轍無意識的壓低聲音問出最關鍵的一個問題。

    陳華文搖了搖頭,說道:「江寧城若能守住,有陳相在,岳冷秋的江州軍也能及時進入江寧外圍,情況不至於那麼糟糕。皇上雖說下了幾手臭棋,但也沒有失德到天怒人怨,淮東還不至於冒天下之大不韙去做廢立的事情。至少在岳冷秋、董原之前,淮東會有所妥協,日後朝堂之上還有好戲可看;倘若江寧城不守……」

    陳明轍點了點頭,心情很沉重。

    江寧城不守,皇上要麼與城共亡,要麼棄城而逃。

    作為失都之帝、失國之相,剩下的御營軍必然也會傷亡慘重,淮東即便不興廢立,皇上跟陳相也將失去話語權,朝政自然只能由淮東來把持。

    當然,淮東要把持朝政,還有些因素要擺平,比如杭湖軍的殘餘兵馬,比如岳冷秋,比如淮西董原,比如荊湖胡文穆。

    孟義山所部要是在溧陽大敗,杭湖軍殘部就以陳氏為首的海虞軍及粟品孝的白淖水軍為主,總兵力也就一萬五千多人,特別是打桐廬時,粟品孝所部水軍減損甚重。

    想到這裡,陳明轍又說道:「粟品孝那邊,淮東也應該派人去聯絡了吧?」

    陳華文點點頭,說道:「林縛既然都在你面前說這麼重的話,粟品孝那邊怕是已有默契了……林縛到蕭山已有八天了,不可能一直都處置大軍開拔的事情。」

    粟品孝原是太湖水寨勢力首領,最終太湖水寨勢力能形成白淖軍並於崇觀十一年融入海虞軍,陳相支持是一方面,但林縛也功不可沒——陳明轍對這裡面的情形是一清二楚的。

    吳黨與白淖軍雖然都扎根於吳地,但還是有所區別。

    白淖軍主要來自於底層,吳黨則是吳地鄉紳勢力的代表,要說對白淖軍的影響,也許淮東要更深一些。

    除了林縛早年在太湖區域的活動,包括暨陽血戰,使得林縛本人在太湖沿岸諸縣都有很高的威望外,其後林縛在崇州大搞建設,從太湖沿岸諸縣購入大量的物資,主要就是通過集雲社以及跟白淖軍相關的水寨進行。

    粟品孝與白淖水軍諸多將領都出身草莽,對朝廷的忠誠,不比士紳。而且這些年來,朝廷跟淮東的表現,也許江寧城裡的達官貴人坐井觀天,粟品孝及白淖水軍的將領,應該清楚得有如自家飲水入肚一般。

    陳明轍心想:二叔說粟品孝跟淮東有所默契,怕也只是將情形往輕裡考慮。

    如今粟品孝率白淖水軍殘存兵力進入太湖,說是協同孟義山作戰,但孟義山奉命西進溧陽之後,粟品孝的水軍也還留在太湖裡。要是粟品孝已經跟淮東形成默契,淮東又派兵馬去接管長興縣的防務,也說意味著太湖實際上已經給淮東控制在手裡了。

    要說淮東對白淖水軍的影響極深,陳家又何嘗能擺脫淮東的影響?

    江寧這兩年多來,要維持數十萬軍隊、成千上萬官吏及內廷的供養,不斷對平江等府加征重賦。平江雖然富庶,但民眾也不堪重負。也不是沒有鬧出民亂,但跟以往環太湖沿縣僅有寧海軍一鎮不足萬餘兵馬不同,杭湖軍最盛時有六萬兵力,民亂剛起頭都能及時撲滅,所以都沒有鬧出什麼大亂子來。

    孟義山要是在溧陽給滅,杭湖軍也將衰弱到極點,即使淮東沒有野心,僅靠杭湖軍殘餘兵力,還有沒有能力壓制環太湖諸縣那即將沸騰的民憤?

    早年淮東通過「生絲折米」貿易,就將海虞軍的軍糧供應綁到淮東的身上。浙北制置使司改編御前杭湖軍之後,杭湖軍的錢糧由軍領司統一支度,才算擺脫淮東的控制。然而戰亂仍頻,生絲在江淮地區的價格持續下挫,利潤高的海外生絲貿易又牢牢的控制在淮東手裡,陳家雖然擁有二千餘頃桑園,但日子極不好過。

    以往一畝桑園的收成,堪抵兩畝、三畝糧田,平江也因此能富甲天下。

    如今一畝桑園的收成,遠比不上一畝糧田,但在一畝桑園上投入的勞力,要比種稻麥為多,而江南米價一個勁的上漲。海虞縣愈十萬桑農、織工,再加入大量的躲避戰難的流民,已經成為一柄懸在頭頂、隨時都可能落下的利刃。

    這個危機要是求助淮東,好解決得很,一是淮東往海虞等地大量輸入糧食,抑制米價,一是淮東提高對海虞等地的生絲及其他織品的收購價格,或者淮東將海外生絲貿易放開一個口子讓平江府的生絲、絲綢商參與進去。

    寧魯之爭後,與海虞僅隔東江的虞東置縣劃入淮東治轄,王成服任知縣,修堤墾田,虞東糧田從四十餘萬畝,猛增到上百萬畝。僅虞東縣增產的糧食撥入平江,就能極大緩解平江府的糧食危機。

    平江府是吳黨的最重要根基之地,淮東有什麼理由替陳家解除危機?

    陳明轍心裡真是痛苦,當年就應該早下決心毀桑種糧的,也就不會像今天這般被動。

    要是將林縛今日在蕭山所說的那番話理解為最後通牒,陳家不屈服,淮東很可能會用手段加劇平江府眼下所面臨的危機。一旦環太湖沿岸捲起大範圍的民亂,而杭湖軍無力鎮壓,也就無法阻止淮東兵馬公開進入了。

    陳明轍神色痛苦,叫他背叛陳西言,心頭是萬萬不甘。

    陳華文歎道:「陳相殫精竭慮,用董原出鎮淮西、用岳冷秋出鎮江州,本是一盤好棋,奈何陳相的苦心仍給皇上視為心存異志,才造成今日之糟糕局面,又能怨得了誰?」

    「我……」陳明轍心裡苦不堪言。

    「你回嘉興吧;林縛後天要來杭州,我率一部兵馬隨同去援江寧,富陽那邊就請淮東軍協守……」陳華文說道。

    陳華文率軍隨行,也是就表示共進退的意思,但也不會急於表態。若是孟義山在溧陽守住了,抑或岳冷秋先一步進入江寧城,陳氏還是有其他選擇的。

    陳明轍頹然點頭,什麼話都不想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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