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姐十年前就走了,享年七十有二。無病無災,無疾而終,走時兒孫俱在床前。終於和姐夫合葬,清明灑掃,年節供奉不輟。
石長青黯然垂首,捏著酒杯的手背爆出青筋來。餐廳裡燈光明亮,石長青滿頭的白色,似是又白了幾分。於根順陪在對過,默默地自斟自飲。
晚飯後,小朵和小石就被蘇煙拉走了。明天要去藏馬山,吃得多,玩得野,學習卻是沒人管的。一個不負責任的爸爸認為,小孩子的健康是第一位的,快樂也是第一位的。兩個第一位並列倒也無妨,問題是再沒有第三。蘇煙必須跟兩個孩子講講道理,談談條件,至少每日介都要做點功課,也得保持閱讀的習慣。
石喬伊坐在客廳裡,擺弄著一套幾乎透明的白瓷茶具。偶爾輕啜一口,苦澀中又帶著點清香,確實是一種別緻的飲料。這就是純粹的中國元素嗎?記得兒時曾經喝過的。後來,就沒有後來了。
表哥於根順的家,佔地面積很大,院子裡也有工人房。很久以前,印尼的家裡,大概就是類似的樣子吧。面積還要比大上幾倍,這些房子算是其中的一組。小湖泊的周圍可以騎自行車。有一架鞦韆在香樟樹叢中。的確是很久以前了……石喬伊的思緒霎時鍘斷。
一樓的傢俱簡約而精緻,大氣又透著細膩。擺件不多,各歸其位,恰當好處。客廳和餐廳是相通的,只隔著個雕欄狀的暗紅色門框。石喬伊所坐位置,正望見爺爺和表哥相對而坐的側面,隱約聽到他們低聲敘談。
本來依著石喬伊的意思,並不願意住在表哥家裡,於己於人都頗多不便。住酒店多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不是嗎?但向來呵護喬伊的爺爺,這次並沒有徵求喬伊的意見。石喬伊還有一種感覺,爺爺除了對喬伊之外,並不曾對他人如此親近過,即使是有一大家子人的時候。爺爺自見到表哥起,就一直有一種無法抑制的激動。
直到表哥給爺爺講述了姑奶奶之過世。
表哥的語氣平靜又平淡,算是一種陳述吧。但看得出來,表哥對他的奶奶感情很深,講述不易。嘴唇偶有細微的抖動,要用酒杯壓一下。
爺爺則瞬間靜止了。對於未曾謀面的姑奶奶,石喬伊並沒有更多的感覺,大概是代表著爺爺幼時的記憶吧。唉,爺爺又受沉重打擊。希望才來,轉瞬卻又走掉,何其殘酷,不如從來未有這個希望。看著爺爺平靜的面色,石喬伊的心裡一揪一揪的。
一會兒,蘇煙下樓來,坐在石喬伊的側面相陪。有意還是湊巧?石喬伊猜想多半是前者吧,蘇煙並沒有擋了石喬伊看向餐廳的視線,雖然坐在石喬伊對過會更自然些,距離感也更加適度。表嫂是一個心細如髮的女子,石喬伊心想,姑奶奶又是個什麼樣的女子呢?
爺爺手裡倒是有一張泛黃的大幅照片,年代久遠,面目有點看不清楚了,是全家數十口人的合影。爺爺那時還是個小孩子,帶著個瓜皮帽,被祖奶奶抱在懷裡。姑奶奶則是一個小姑娘,怯生生地站在前排的邊上。這是爺爺在美鬼指給石喬伊看的,看來電影《尋找無雙》之後。
石喬伊想把照片拿出去,找個影印店塑封,爺爺卻不肯放手。最後是祖孫兩個同去,現看著影印店做完又當場取走的。那照片上有坐有站四排人,現在只有爺爺一個了。只有爺爺一個。
電磁爐裡的水燒開了。蘇煙換了一壺新茶,經過複雜的程序才斟了兩杯,無聲地請石喬伊飲勝。石喬伊一直看著蘇煙的操作,整套動作賞心悅目。
「飛機坐得累,年紀不饒人啊,我得休息了。」石長青吁了一口氣,喝掉了杯中的殘酒,甚至自嘲地笑了笑。
「好,明天一早我們回藏馬山上墳。」於根順跟著站起來。看樣子也是鬆了一口氣。
蘇煙趕緊上前,虛扶著石長青送進客房。石喬伊和於根順跟在後面,談不上有多親近,初見時的生疏感卻是消除了,大概這就是血緣吧。客房裡備有獨立的衛生間,一應洗漱用品齊全。石長青進入房間後,就攔住了大家。
石喬伊的房間在隔壁,蘇煙領她過去,石喬伊道了聲謝,卻又跟著蘇煙回了客廳。三人圍坐在沙發上繼續喝茶。坐下後石喬伊才發覺,除了必不得已的寒暄,好像已經很久沒有主動跟人說話了。奇怪的是,今晚居然想說說話。
「表哥,表嫂。」石喬伊努力叫得自然一些,結果卻可能不是很成功,欲言又止。
蘇煙看了看於根順,卻沒有得到更多信息,同樣的茫然。雖然已經接待了五六個小時,想來卻是對這位表妹知之不多。貌似有些情緒或者表達上的障礙?此時的應對方式,當然是什麼都沒有覺察才好,免得增加對方的尷尬。蘇煙重新為石喬伊斟了茶,柔和地說道,「表妹,再喝點茶。」
「嗯。」石喬伊果然端起了杯子,很小很小的白瓷茶盅,慢慢地喝了一口,又繼續說下去,「本來,不想跟人說起,但我想表哥不同。嗯,還有表嫂。」
「喬伊,說吧。」於根順看著表妹,天上剛剛掉下來的,很柔弱的感覺。柔弱得讓人擔心會碎掉,就像盛著碧綠茶湯的白瓷茶盅。手指幾無血色,和茶盅分辨不出。
「嗯。五年前,印尼排華慘案。我只有爺爺一個親人了。爺爺也只有我。這些年,我們在美國生活,盡量不去回憶。」石喬伊定了定神,慢慢地說來,也是風輕雲淡。
這時石喬伊卻是更明白表哥說起姑奶奶時的感覺。最心底的東西,不敢去觸碰,就像剛剛結痂的傷疤,一碰就是鮮血淋漓,這傷疤卻一直保持了初結成的樣子。風輕雲淡的感覺,其實是痛的吸氣,吸進去的氣息也是冰涼。
蘇煙終於明白石喬伊身上為什麼有這層冰殼。可是也無從勸解。這種痛需要慢慢去忘懷,或者永遠無法忘懷。別人幫不得。順子應該是不知道這件五年前多的事情的。蘇煙回望時,果然見於根順更加茫然。
當時國內並無太多相關消息,網上披露出來,也是很久以後的事了。畢竟隔得遙遠,只有發生在自己身上,自己親人身上,才會感覺到切身的痛吧。這相依為命的一老一少,是怎樣度過了這五年?
「知道仇人是誰嗎?我幫你殺掉。或者我去調查。」於根順直截了當地問了出來。石長青至少有兩個哥哥,其他姐姐不論,他們都有後人。石喬伊至少有爸爸媽媽,或者還有兄弟姐妹。滅門之仇,不共戴天。
「表哥,仇人是整個印尼。」沒等蘇煙嗔怪,石喬伊已經繼續說了,甚至下意識地笑了笑。表哥能平掉整個印尼嗎?姑爺爺倒是殺了很多日本人……說也奇怪,這一刻,石喬伊並沒有懷疑表哥真的會殺人。
表哥表嫂賢伉儷,俱是親人,石喬伊覺得茶湯很溫暖。爺爺回來找姑奶奶是對的,雖然姑奶奶已經作古。但親人就是親人,旁人無可替代。
「我要說的是,看了《尋找無雙》,爺爺以為姐姐還在人世,高興得了不得,立時決定回大陸找尋。結果卻又讓爺爺失望。爺爺這幾年,身體差了好多。」石喬伊說完了,也不知道表哥表嫂聽懂了沒有。但石喬伊能夠表達出來的,也就這麼多了。
說完又喝了一口,石喬伊好像很口渴。蘇煙又給斟上。石喬伊兩隻纖手捧著纖小的茶盅,放佛可以從中汲取熱量。
六十多年前,石家舉族遷往南洋,輾轉至印尼落腳。由經營餐飲入手,逐漸成南洋巨富,主營橡膠,食用油,遠洋運輸等產業。產業集中在印尼,生意遍佈新馬泰。沒承想產業毀於一旦,家族幾乎全部罹難,留下一老一少天涯飄泊。
在蘇煙的引導下,石喬伊回憶了一些事情,情緒逐漸穩定下來,甚至能笑一笑,「抱歉讓表哥表嫂聽這些。有些事情我也是聽爺爺說的,今天第一次說出來。說出來心裡好受了許多。謝謝表哥表嫂。」
「喬伊不要客氣。等我和舅爺商量一下,暫且在藏馬山住下吧,這裡是我們的家。」於根順差點去拍石喬伊的腦袋,臨時又改成了續茶。和長青聊了半晚,都集中在玉奴身上,於根順也是心無旁騖。若喬伊這孩子不說,還不知長青活得如此辛苦。喬伊也是個苦孩子。
「聽你表哥的就行,你表哥能做很多事情。」蘇煙的話不多,只是迂緩和排解。說起印尼排華時,也補充一下石喬伊的話,讓石喬伊說得容易些,讓於根順聽得明白些。
「嗯,表嫂。」石喬伊突然有種古怪的念頭,表嫂就像媽媽一樣。這麼年輕的媽媽。中國不是有句古諺長嫂比母嗎?
石喬伊去休息了,蘇煙陪著進房間交代了一番,出來後見於根順還在原地坐著,老僧入定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