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說!」許地怒道,「哪有那麼遠?這山峰才多高?」
老人搖頭道:「你們這幾個年輕人,才多大年紀?老頭子我從十二歲起,就開始攀登這座山,求見少覡氏,可是直到如今,還不知道這座山到底有多高,少覡氏到底在哪裡。我攀登過一年四季,人生的無窮歲月,到了這寒冷的冬天,人生的終點,還是望山而歎,涕淚交流。」
艾桑仰頭望著雲霄深處的豐沮之峰,心中不禁湧起濃濃的憐憫之情,歎息了一聲,解下自己的外袍,給這老人蓋在身上:「老爺子,既然如此,您何必要執迷不悟呢?難道天道就那麼重要麼?在自己的小院子,曬曬太陽,逗弄兒孫,豈不也是一種天道麼?」
「這是什麼天道?」老人怫然不悅,卻沒有拒絕她的好意,抖索著扯了扯衣袍蓋緊了自己,大聲道,「我追求的天道,是藏在宇宙的深處,可以與諸神溝通,可以俯瞰芸芸眾生,可以祈福天下萬民,五嶽四海!」
「可是,你追求到了終點,為的不還是讓所有的人都能在自己的小院子裡曬曬太陽,逗弄兒孫麼?」艾桑一心只想著勸慰這可憐的老人,這些話想也不想,道,「與其追求不到,何不如自己也做這幸福萬民中的一員呢?」
「老夫……老夫,」這老人被艾桑的話氣壞了,抖抖索索地將身上的外袍一把扯了下來,吼道,「老夫討厭女人!」
艾桑一愕,委屈地退了開去。
「老丈,」桑冥羽不禁皺了皺眉,溫和地道,「你還是趕快下山去吧!既然等了一輩子都見不到少覡氏,說明你與其無緣。你眼睛不便,山路崎嶇,還是及早回頭。」
「我不走!」老人哽咽了一聲,拿袖子拭了拭鼻涕,「六十年前,我們兄弟十二人,立志成為巫覡,從遙遠的南方大海之畔侖者山,跋涉三年,來到了豐沮玉門。中途魔獸、沼澤、酷暑、戰爭、饑荒、瘴癘,十二個兄弟死掉了七個。到了帝丘,又被當作三苗奸細捕殺了兩個,最終有三個人踏上了這座豐沮之峰。」老人顫顫巍巍地從樹洞中爬了出來,站立在風雪中,亂髮上裹滿了雪花,淒然道,「到了豐沮,兩個人在無窮無盡的攀登中發了瘋,跳下了萬丈深淵,只剩下我,走到了風燭殘年,卻雙目失明,不知道路在何方。」
眾人聽得一片淒然,老人朝著桑冥羽的方向指了指:「年輕人,每一個想成為巫覡,想求見少覡氏的人,都需要經歷和我一樣的旅程。我在這樹洞裡住了三年,幾乎每天都能看到雄心勃勃的人從我身邊經過,或者倒在冰雪之中身軀化為泥土,或者發了瘋從山峰上跳下來摔成肉泥……唉!」
他長歎一聲,乾癟憂傷的面孔望著呼號的風雪,哽咽不已。
許地和白苗面面相覷,渾身冰涼,來時的一腔熱血頓時冷得像腳下的冰雪一般。桑冥羽深深吸了一口氣,淡淡道:「老丈,我還是會繼續往上攀爬,但不是循著你的腳步。我一定會成功的。」
「為什麼?」那老者奇怪地問。
「因為,」桑冥羽斟酌了片刻,道,「少覡氏需要我,超過我需要他。」
那老者怔了怔:「這是何意?」
「如果我沒有成為巫覡,數十年後,只不過世間多了一個在自家小院裡曬太陽的老人而已。」桑冥羽道,「而少覡氏,卻永遠不知天道在何方,永遠離人間遙遙萬里。」
那個老人沉默了片刻,木木地站在風雪之中,忽然間微微一笑,黑洞洞的眼眶顯得無比怪異:「好,好。」
四人見他笑得詭異,不禁愣了愣,卻發現這個老人的氣質猛然一變,他孤獨地站在山道上,整座山峰卻宛如在他的腳下匍匐,凜冽風雪灌進胸膛,卻忽然變得溫柔無比,使他整個人凜然不可侵犯,破爛的衣袍,黑洞洞的眼眶,反而使得他充滿了樸素與神秘,就宛如無窮無盡的荒野上,一株生長了幾千萬年的老榆樹,渾身斑駁,醜陋不堪,卻是這荒原上唯一的生命,最高貴的物種。
「你……」四人大吃一驚,白苗手中一振,破玉弓已然出現在手上,同時搭上了三支利箭,對準了這個老人。
「我就是少覡氏。」那老者淡淡一笑。
四人瞠目結舌,一開始他們也想過這老者不會是常人,但瞧他可憐兮兮的模樣,隨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大荒中地位至尊的少覡氏,竟會是一個衣著破爛,雙眼皆無,躺在風雪之中瑟瑟發抖的老人。
他與太巫氏那種以日月星辰為背景,威嚴得有如天神的形象,差別簡直太大了。
但四人卻沒有絲毫懷疑,除了少覡氏,天下還有誰具有這種讓整個天地都黯然失色的精神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