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宮的金闋主殿乃是一座將瑰麗與莊嚴完美結合起來的殿宇,此時,它正沐浴在秋晨的陽光中,放眼望去,只見雪牆朱梁,雕欄畫柱,更有粼粼的琉璃瓦當反映著柔和的光線,熠熠發亮,金碧輝煌。
正當此刻,金闋主殿內裡上面的御座階下,光祿大夫段達、太府卿元文都、檢校民部尚書黃權、右司郎盧楚,以及長秋監段瑜、起居侍郎崔長文、太僕少卿張權、朝請大夫崔善服、宣惠尉郭文懿等九人,已手執著象牙笏,站在朝班的左列,小聲地紛紛議論著。
而站在朝班右列的,卻是戴盔披甲的五名武將,當首按劍卓立的那短鬚男子,正是右武衛將軍皇甫無逸,他身後依序下去,分別是宣武將軍費曜、顯武將軍田嶗、承信校尉黃桃樹、昭信校尉張志,比之文官,這五名武將倒是安靜許多,但也並非說就無人談論了。
「黃校尉,」段達的女婿張志碰了碰黃桃樹,輕聲問道,「昨夜卑下從岳丈那兒聽說,陛下已從江都回來主政,這事是否屬實呢?」
黃桃樹微偏回頭,小聲地回道:「昨夜令岳段大人也在當場,這應該不會有假的吧,不過,本人聽前來報信的宮禁衛士說道……嗯……陛下好像與淨念禪院的主持了空大師一般,練就了返老還童之術,面容竟已恢復了青春,看上去和青年並無兩樣。」
張志亦曾從岳丈那兒聽過這一事情,當下微一頷首,剛待說些甚麼,卻突然聽得御座左側的偏門那邊傳來了一陣整齊的腳步聲,緊接著,一個尖細的嗓子長聲喊道:「聖駕到——」
大殿的諸人臉色齊齊一肅。側過身軀,朝著上座躬身施禮,排在朝班最前面的段達與皇甫無逸同時微微抬眼,細心瞧了上去。
只見偏門的熒熒珠簾嘩啦地鉤了起來,人影閃動,當前便有四名宦官引路,次之是宇文傷與獨孤峰這兩個對頭充當護衛。後有兩名宮人打扇,團團簇擁著皇帝楊廣與越王小楊侗跨了進來。
「恭迎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殿內的文臣武將拜伏下去。
「眾卿平身!」楊廣舉足踏上御座,盤膝坐下。隨即駕輕就熟地招手喚起底下地諸人,宇文傷與獨孤峰兩人似是深有默契,分別侍立在御座階下的左右,而小楊侗則是乖乖地跪坐在楊廣座下的小榻上。
「謝萬歲!」底下各臣子雖然不朝多時,但禮儀倒是不見生疏。
「值此國難。諸位卿家對朝廷依然不捨不棄,昭昭忠心,由此深見。朕心裡實在欣慰,」楊廣拿出了當日在江都的派頭,侃侃說道,「朕日後定然不吝嘉獎,以彰諸位卿家之赤膽忠
殿下的眾人乍一聽聞皇帝果然變得如傳言中的那般慷慨,心內均是大大地振奮,望著這歸來的年輕英俊地皇帝陛下,只覺他真的前所未有地順眼。但這些人宦海多年,表面上當然還是矜持謙讓了一番。
「如今宮城被困,危安難定,諸卿請暫居其位,各盡職司。切勿去職離守,不日平掃叛亂之後。朕再行按功行賞,決不食言。」
「臣等自當凜遵陛下諭旨,鞠躬盡瘁,報效皇恩!」雖然皇帝許下的好處仍是杳然不見蹤影,但段達等人又怎麼會不識趣,呼啦地又跪伏在地,優美動聽的漂亮話更是一大把一大把地撒了上去。
楊廣自然也不輕易相信他們會真的「鞠躬盡瘁」,說實在話,據他地記憶,這些人裡面,除卻寥寥幾人,就沒多少個是好貨的了,但眼下用人之際,他當然不會蠢得大加排斥,驅散人
楊廣呵呵輕笑,作出開懷之色,他抬手招起地上的諸人,然後向侍立階下的宦官頭子胡德全微微頷首,胡德全會意,轉過瘦小的身軀,張口便朝殿外尖聲喊道:「陛下有旨,押送王逆父子入見——」
想是殿內地諸人早得獨孤峰等人告知王世充被擒的消息,所以他們也殊無震驚之色,只是齊齊側身轉頭,眼光唰地望向殿門的方向。
胡德全那尖細地聲音猶自在大殿內迴盪,眾人便聽到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咚咚地傳了進來,轉眼間,已見一名黑色輕甲的禁衛偏將率領四名彪悍的禁衛,將低垂著頭的王世充父子倆拖拉了進來。
「啟稟陛下,王逆父子帶到!」那名禁衛偏將帶著屬下施禮道。
「很好,你們下去休息吧。」楊廣笑瞇瞇地揮手令那些禁衛退下,然後徐徐地站起身來,翩然步下了御座,他背負著雙手,緩緩地踱到了白玉階下,走至癱軟在地上的王世充父子的旁邊,迅速地伸腳在兩人身上氣海穴輕輕一踢,送出了兩道解除他們昏睡穴的渾厚真氣。
「起來吧,王世充,看看現在你在什麼地方了。」楊廣站在王世充父子倆地前方,俯視著地上的兩人,張嘴便是一聲清朗地冷喝。
宇文傷與獨孤峰兩人卻默不作聲地走了下來,分別護衛在楊廣的兩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微微呻吟著甦醒過來的王世充父子倆,他們卻是不知,王世充的運氣脈門已為楊廣地真氣所禁制,假若楊廣那等級數的高手給他解禁地話,今生此世,他已絕對不能用武了。
卻說那王世充自昏睡中悠悠地醒轉了過來,他睜眼看去,只見前方出現了一對宮制雲靴,他心內一陣驚疑——這是哪裡?怎麼會……
王世充緩緩抬頭,順著那具身軀看了上去,越往上看,他的心就越發的冰涼,待得看清那張年輕英俊的面孔,看清那身尊榮衣飾,再想到上次昏睡之前這人說的那番話,他心內不由一陣枯澀。乾裂的嘴唇微微蠕動,喃喃地說道:「原來你真的就是楊廣。」
「大膽!」皇甫無逸猛地踏前,呵斥道,「王世充,你膽敢直呼陛下名諱,實在是罪不可赦!還不快快請罪!」
旁邊的宇文傷與獨孤峰給皇甫無逸搶了台詞,齊齊怒瞪了皇甫無逸一眼。心中暗罵道:竟給這混蛋奪了風頭,下次定要他好看!
王世充呆楞片刻,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他當日誌得意滿地時候,絕難料想得到。自己竟還有當廷受審的一天。
「王世充,」楊廣冷聲道,「朕自認對你不錯,你為何叛朕?」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王世充慢慢地看清身在何處。他自忖自己的謀劃既然為皇帝所知,那麼此身絕難倖免,事已至此。多辨已經無益,一念及此,他心中反是鎮靜了下來,乾脆翻身坐起,仰視楊廣,朗聲說道,「時值板蕩,我不過想搏個千秋功業罷了。對了,當年大隋的建立,不也與這般的類似嗎?」
「大膽!」「妄言!」「當誅!」殿內頓時群情聳動一片沸騰。
盧楚曾受業儒學大家王通,正朔之念最是根深蒂固,他跳了出來。乾指斥道:「王世充,你這惡賊!你何敢言語天命!你陷洛陽內亂。傷殺人命,是為不仁;兵圍昔日袍澤,不念舊情,是為不義;有負陛下深恩,擅動臣綱,是為不忠;你發動叛亂,玷污家門之清譽,是為不孝。你這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逆臣賊子,天命安能授你!」
王世充一聲嗤笑,暗罵道:臭書獃子,你這些話也只能騙騙那些老實點的莊稼漢而已。旋即,他想到如今已經身在砧板,心內不由一陣黯然,哀歎一聲,慢慢地低下頭去,任憑盧楚口水狂噴。
盧楚還道王世充已被自己之大義折服,心中越發地得意,他捋著頷下的短鬚,在段達等人贊許的目光中好一陣的飄飄然。
楊廣將這些所謂的大臣地蹩腳表演一一地看在眼裡,禁不住地撇了撇嘴:這幫書獃,沒一個靠得住,看來還得去搜刮一些勞動力啊!
「陛下,臣等請誅此逆賊父子,以儆後效!」最末,以段達為首的一干文臣,同出朝班,齊請誅殺王世充父子。
「皇甫將軍認為該當如何處置?」楊廣看了看依然躺在地板上的王玄應,只見他那蜷縮起來的身子,已彷彿篩糠般的微微顫抖著。
「陛下,王逆該當如何處置,自然是少不得陛下之聖裁,」皇甫無逸低頭垂手,緩緩地說道,「不過,微臣竊認為,當務之急,應是商討如何將皇城外地叛兵平定,不然變生掖間,多有不測,王逆世充父子既是其首腦,或許,可從此就手尋找解決之法。」
「皇甫將軍,你之言大謬也,」元文都立即出列,先朝著楊廣施了一禮,再轉向皇甫無逸,拂然道,「君君臣臣,乃大是大非也,容不得緩急之說,朝廷自當先將王逆父子就地正法,以明典刑,如此一來,外面的亂黨聽聞首腦抵罪身死,自然是樹倒猢猻散,不擊而潰,一捱皇城之圍解除,只需陛下出榜安民,洛陽自然也就服歸王化。」——
腐儒之見!皇甫無逸先前倍受這些文官壓抑,早悶了一肚子的郁氣,但他地官秩品級不高,加之這種敏感問題,自然不敢反駁。
段達等文官瞧見皇帝顰眉沉思,似乎已為元文都的言語打動,當下紛紛出列,嚷嚷著要將欺壓自己這些文官許久的「落水狗」趕盡殺絕,絕對不能姑息片刻,霎時間,殿堂上喧沸異常,一如鬧市。
「你們吵夠了沒有!」正在凝神默算的楊廣思路被他們吵嚷聲打斷,心中一陣煩悶,冷喝道,「你們的朝儀到哪裡去了?」
那些文官乍聽皇帝語氣冰冷,呆楞一下,忽覺有兩道霜劍般的目光電射而來,雖然只在自己臉上微一留滯,但他們都感覺到彷彿是被利針驟刺兩下,劇痛無比,猝驚之下,他們心內恍有閃電劃過,霎時記起眼前這位主子以往的霹靂手段,當即嚇得噤若寒蟬,遍身生寒。
剎那間,大殿之內,靜得鴉雀無聲,掉針可聞——
這些混蛋,是不是以為老子初來乍到,就不敢動他們了?
「王逆之事,稍後再議,」楊廣銳利無匹的目光冷冷地掃過了階下諸臣地臉龐,他的眼底下,即便是皇甫無逸等武將,也莫敢與之對視,滿意地點點頭,楊廣緩和了一下臉色,淡聲說道,「朕昨日已下旨要檢閱護衛皇城的禁衛軍,各卿家也一起去看看吧。」
「……是,謹遵陛下諭旨。」這一下,連皇甫無逸等五名武將都有點戰戰兢兢起來,再不敢平視皇帝那殺氣威凜的臉龐。
楊廣微一頷首,轉向後邊的神色更是恭謹了地獨孤峰,問道:「獨孤將軍,檢閱禁衛軍之事,你安排好了嗎?」
「回陛下,已經安排妥當。」獨孤峰心內暗自抹去一把冷汗,就在方纔的一瞬間,他突然感應到皇帝地身上,驀然間散發出了一絲令己生悸的威壓,就是這麼一瞬間的一絲威壓,竟教他生出一種幾乎要跪地膜拜的衝動,錯非他的靈覺敏銳非常,亦覺察不到。
「那好,這便去吧。」楊廣招手喊下那個一直興奮地看著自己的小楊侗,牽起他的右手,便轉身過去,從兩列大臣的中間昂然而過,向著殿門行去,當他從依然蜷縮在地的王玄應的身旁踏過的時候,他能感覺得到,這裝昏扮死的傢伙,繃緊的身形,已鬆懈了些許。
「解決皇城外的動亂,是不是應從這小子身上著手呢?」楊廣心內暗忖道,腳下卻加快了向外走去的步伐。
獨孤峰望了望被嚇得有些發愣的官員,招手喚人將垂頭喪氣的王世充及其長子重新收押,他剛待率著那些宮人向皇帝追去,卻忽然發現身旁的宇文傷竟全然沒有動靜,當下疑惑地看了過去。
宇文傷眼神呆滯,定定地看著楊廣的背影,鬢間隱見冷汗,他嘴裡喃喃地說道:「陛下的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