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張瑞年和王金龍,前一天晚上被怪異的手拉入了屏風之中,由於喉嚨被緊緊扼住,他二人陷入了短暫的昏迷階段。這段時間並不很長,約摸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張瑞年率先甦醒過來,這種甦醒只是針對意識而言,他逐漸恢復了神志,只感覺脖子後面又酸又脹,腦袋也始終昏昏沉沉,他想動彈一下活動一下筋骨,可是只覺得胳膊和腿彷彿已經不屬於自己所有,想用力卻不知道該如何去做。甚至連眨眨眼,轉轉眼球都是如此的困難。身體如同被拆分成不同的幾塊,然後各自分開,不歸自己的身體管轄,飄向冥冥中然後不知所終。
風吹過他的身體,直讓人感到徹骨的寒冷,他能感受到從背後吹過的微風,並不大,卻好像吹透了他的身體,他雖然無法喘氣,但是從身後吹來的風足以吹進他身體的各個部位,氣管和肺似乎成了一個擺設,居然不用也能活著,他的耳朵裡能清楚地聽到周圍哪怕一丁點兒的微弱聲響,他如同一張薄紙,輕地沒有一點重量,雖然四肢無法活動,卻感覺好像懸浮在緩緩流動的江河水中,在漩渦中隨著水流東飄西蕩。
眼睛仍然可以睜開,他還是可以看到周圍的環境,而且所獲得的視野不只限於正前方,此時的他甚至可以不用轉動脖子而看到自己身後的景象:一個小小的天窗開在地下室的牆壁上,一根蠟燭還在發出微弱的光。
房間裡一個人都沒有,那個穿著和服的日本女子已經不見了蹤跡,空留下一根銀針幾縷細線,一個笸籮裡面放著帶血的繃帶,燭火搖曳,牆壁上映出他淡淡的影子,那影子靜靜趴在那裡,一動不動地似乎在祈禱著黑夜的永遠存在。
「我如今在屏風裡!」張瑞年的腦子裡閃過這個念頭,「這怎麼可能?」他本能地懷疑自己的判斷。不過看著牆上那越來越淺的倒影,感受著身體裡越來越少的熱量,不由得他胡思亂想下去。
時間仍在一分一秒地過去,迅速下降的體溫帶給他的感覺便是更加疲乏無力,不過他的頭腦始終很清醒,他知道如果不盡快採取行動的話,不消別人來動手,他就會被五月的和煦微風給凍死,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更何況還有一個王金龍,由於自己就如同被困在蜘蛛網上的蟲子,根本沒辦法動彈,也不知道他現在情況如何。
儘管如此,他仍然慶幸自己竟然沒有死,雖然從外面的立體世界一下子被扯進了薄薄的二維世界中,並不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不過人還在,意識還在,只要有一口氣在,總要用盡一切努力解救自己,也解救自己的同伴。
首要的問題就是如何能讓自己動起來,他當時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如此輕薄的絲絹上會有如此巨大的阻力,這一點其實很好解釋:只要去看看那些漂亮的蘇繡,繡在絲綢上的小花貓,或者花蝴蝶們,有哪個會在夜半三更時蠢蠢欲動的?
身體的感官正在慢慢接通,這也得益於他在地穴時吞下的蛇膽,讓他的身體脫胎換骨,感覺從軀幹的最中心開始向外一寸一寸地擴展,最後一直滲透到指尖,逐漸地,他的整個身體恢復了感覺,這種感覺並不好受,因為他仍然被牢牢束縛在屏風裡面,就如同古代的異教徒們,被牢牢釘在十字架上一樣,所有能收穫到的只有疼痛和無助,等待自己的血液從身體裡流光後就慢慢死去。
當最後一個關節被打通後,他試著掙扎了幾下,都沒有成功,這說明就算是不俗的能力,其作用範圍也是有限制的,不可能讓他隨心所欲地施展,他知道要想拯救自己,就要從最小的細節入手,於是從手指尖開始運動,一點一點地讓自己的指關節活動起來,屏風裡的阻力非常大,那種感覺就好像把身體浸泡在極其粘稠的液體裡面,指尖哪怕移動一點點都異常的困難,透過屏風,他看到自己投射在牆上的影子正在緩慢地蠕動,在自己影子的兩邊,還有兩個站立的人影,他無法扭頭看看身旁的的繡像到底是誰,不過可以肯定這就是剛才從屏風裡伸出大手,把他們抓進來的那兩個人像。因為在屏風的角落裡,他看到了一個病歪歪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人影,那個人必定就是王金龍無疑。
看到那團倒在地上的身影,張瑞年心裡開始緊張起來,他現在無法確定王金龍的狀況究竟如何,看起來他的情況可不大好,如果不及時救出來的話,很可能會有生命危險,當然他自己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只不過他一直確信:自己的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裡。所以他本能地用盡渾身解數,試圖從平面的束縛裡掙脫出去。
想法固然不錯,可是從哪裡才能出去呢?這一張薄薄的絲絹就好像鋼鐵鑄成的牢籠般堅不可破,也許從外面,他可以用一根手指頭輕易地戳破這層紗,可現在他就是一個繡在花布上的人偶,困在這層紗裡面,縱然想發力,卻不知道該如何用力。他身體上的各個關節,現在只能沿著上下的方向轉動,也就是說,他根本無法向前後兩個方向發力,如同沙灘上爬行的螃蟹,只能橫著走一樣。空間的束縛是強有力,而且讓人無奈的。他沒辦法擺脫這種約束,就好像他沒辦法從地上飛到月亮上一樣。
當他意識到這種境況時,首先感到的是沮喪,不過他馬上冷靜下來,並且頭腦重新開始高速運轉起來。從骨子裡他就不會接受任何絕望的放棄,這一次也是如此,畢竟他是被某種力量從外面的世界裡強行被拉進來的,既然有力量能把他從一個立體的人壓縮成一個平面上的紙人,那麼肯定會有辦法,讓自己重返原本屬於自己的世界。那世界現在離自己也是如此的接近,可以說是就在眼前,距離不到零點零一公分,可就是這零點零一公分,卻硬生生地成為了劃分兩個空間的分水嶺。
張瑞年一邊在想著辦法,同時仍在努力地移動著自己的肢體,看著牆壁上那個慢慢動起來的人影,他欣慰地露出了一絲微笑,那影子也立刻回報以相同的微笑。他看著自己怪異的投影,心想這時假如從外面進來一個普通人的話,見到眼前的情景一定會被嚇個半死。他可以想像的到,在一根蠟燭忽明忽暗的微弱光線下,一片紅色屏風上,一個半透明的蒼白刺繡人物像此時正一邊橫向慢慢滑動著,同時僵硬的臉上擠出一絲詭異的笑容。想想自己從前都是被各種怪異的東西所嚇到,現如今儘管活著,而且身體很好,卻會被別人當作是鬼,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這種想法並沒有維持多久,眼下正經的事兒還沒有做,就算嚇唬到別人也解決不了自己的問題,於是他又開始回憶周英南在遇到這種問題時會怎麼做,毫無疑問,想要衝出屏風,最重要的問題就是找到一個突破口,而突破口究竟在哪裡呢?向前移動已經被證明是死路一條,而橫著走似乎永遠也不能走到自己前面去,南轅北轍的邏輯他還是很清楚的。此時周英南彷彿出現在他的腦海裡,他此時正抱著肩膀,帶著一絲壞笑,歪著嘴看著自己,似乎在嘲笑自己死板的腦袋。
「好好想想看!」他似乎聽見周英南在說話,「你怎樣才能逃出去?解救你的朋友?」
他說:「我只能橫著走路,走來走去永遠都在屏風裡,看不到盡頭。」
「別這樣看問題。」那個聲音說,「按照你的邏輯,你當初就不會被困在這裡了!」
「沒錯!」他忽然眼前一亮,自己原本從外面是被屏風裡伸出的手所拉進來的,當時他清楚地記得,那兩隻手慢慢從屏風裡探出來,抓住了他的脖子,然後又帶著他慢慢縮回去,他就是這樣被抓進來的,換言之,自己也許可以用同樣的辦法,從屏風裡鑽出去,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突破口很可能就是自己身旁那兩個站立的人像,它們是被穿著和服的女人用針線繡上屏風的,所以不能橫向移動,但是它們卻可以從屏風中探出身體。也許它們就是連接兩個世界的管道,想到這裡,他逐漸興奮起來,心中說:周英南不愧是周英南,總會有辦法,不過這一次自己也不差,能學到他的辦法。不管結局如何,他都已經決定要親自試一試。
他選定了距離自己最近的那個繡人像,從影子上可以判斷自己和它的距離,屏風並不大,他們之間的距離也不過咫尺之間,要是在平日,邁一步就可以接觸到,不過情況特殊,這咫尺的距離就意味著天涯,身邊巨大的阻力讓他每挪動一下身體都要消耗非常多的能量,傍晚吃下的晚飯早在院子裡和忍者搏鬥時,就已經消化殆盡了,現如今他腹內飢餓,再加上窗外吹來的和煦微風,不大的風透過屏風,吹到他身上的時候,感覺上不啻於數九寒天的呼嘯北風,就因為他單薄的身體裡,那僅有的一點熱量全都讓這股風給帶走了,假如此時要是盛夏三伏的話,對他而言也許會更好些。
除去能量上的不足,還需要克服移動時產生的阻力,這些對於他來說都是很嚴酷的考驗,不過張瑞年還是堅忍不拔地一步一步挪向目標,在持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後,他的指尖已經接觸到了絲線的邊緣。此時的他也不禁暗自幸虧有那個寶貝蛇膽頂著,自己才能撐上這麼久,看來在禹王廟的那次遭遇黑蜧,是命中注定的緣分。
那人像摸上去好像一具屍體一樣,冰冷而又僵硬,他也難免感到心虛,畢竟打心眼兒裡,誰都不願意碰到死人,可他只有咬著牙,繼續把身體貼近過去。人像的邊緣被針線縫在布上,他如果想進去,就要穿過這片細線圍成的叢林。就在他的手指觸到人像的那一霎那,一股酥麻的感覺從指尖飛速傳來,就好像摸到了電門般。
他沒有理會,繼續向裡推進,這時的感覺就是針刺般的疼痛,這是因為他在進入那個人像裡面的時候,必須要穿過人像邊緣所有的縫合線,也就是說,所有的線都要切割進他那薄薄的身體,然後從身體的另一邊出來。這緩慢而又痛苦的體會讓人終生難忘,刺痛的感覺如同一條小蛇在他身體上遊走,從指尖向體表的各個部位擴散,他好像被人一針一針地刺穿,針的尾部帶著長長的線,細線與身體內部劇烈地摩擦著,那種感覺就是火辣辣地疼,每穿過一針,就好像死過一次般的難受,張瑞年暗自叫苦,心想這東西可真毒辣,竟然把自己受到的苦楚又轉嫁到外人的身體上。此時他內心也矛盾起來,罵自己真是沒事找罪受,硬把自己的身體送過去讓線切。有心繼續堅持下去,這罪可真不是人受的,可如果放棄的話,又豈不是白白受了這許多苦楚?想到這裡,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乾脆走到底,能活著出去自然更好,就算死了那也是無奈之舉。
那人像是雙面繡上去的,也就是說,從屏風的正反兩面,都能看到那人的正面像,換言之,兩面中間的地帶是空的,張瑞年自從把手指伸到它的身體上,就感覺到了這一點,於是他繼續努力地移動,讓自己的身體和它的身體慢慢重合,牆上投射的影子看上去好像日食的景色,月亮從一側滑行而過,遮住了太陽的那一時刻。
身體上的痛苦愈來愈強烈,此時就如同無數把刀子從各個方向反覆**他的身體,又拔出來,他心想自己身上如果有傷口的話,此刻恐怕已經成為肉片了,張瑞年不愧是戰場上摸爬滾打出來的,他竟咬著牙,硬生生挺了過來,在他的身體周圍,絲織的屏風已經濕了一大片。
牆上的人影重合在一起,張瑞年已經把身體完全**了人像裡面,此時他只能透過人像的兩隻眼睛看到外面的情況,說是眼睛,其實就是兩個窟窿而已,前面說過,王金龍的兩個手下被縫成了人像後,就沒有了眼睛。張瑞年夾在它的前後兩片皮之間,就好像餡餅裡的餡兒,在這裡,他嘗試著向前伸手,就像不久前它們伸手抓自己時那樣,不過說也奇怪,這個時候,所有的線都遠離他的身體,疼痛的感覺慢慢消退了,他體會到前所未有的舒暢。
站在那張人皮後面,他開始盤算自己如何才能逃出去,既然這張皮可以在把手伸到外面去,那自己為什麼不可以呢?他學著剛才那怪物的樣子,也試圖將手伸到屏風外面,沒有成功。
張瑞年心想:會不會是因為那層皮阻擋的緣故?如果是的話,就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從它空洞的眼睛裡鑽出去,他看了看那兩個窟窿,自然小得可憐,自己這麼大的個子,該如何鑽呢?「不管怎麼樣,先試試再說吧!」他對自己說道,於是作了一個深呼吸後,他把腦袋用力向前探去,說也奇怪,這次竟然沒遇到什麼阻力,他就從屏風中探出了頭。
如今他的頭已經露在外面,從牆壁上的陰影來看,只有頭暴露在外面,而自己的身體還縮在裡面,他果真是從人像的兩眼中鑽出來的,而且他的頭是分作了兩股,像兩個長條茄子的形狀,每隻眼睛裡鑽出一股,各自懸浮在半空,樣子煞是恐怖,看到自己的樣子,他不禁暗自苦笑:原來自己往往是被其他古怪的東西給嚇一大跳,現如今,自己都能被自己的樣子給嚇到,如果這樣子被別人看到了,恐怕早就被嚇得吐血而亡了。
他並沒有耽誤時間,順著人皮的眼睛繼續往外爬,在這個過程中,他的頭開始合攏,接著出來的身體也在外面合併成為一體,最後他連滾帶爬地從那兩個狹小的窟窿裡鑽出來,伸出手摸摸自己的臉,又拍打著自己的肚皮,確認自己是一個人後,才鬆了一口氣,從地上慢慢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