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云:
祖本無才擎半天,江楓漁火吟無眠;漢家女兒真顏色,丹青失措辭陛丹。
且看那粼粼水上,舟如搖葉,飄然而來,念奴並不喜濃繪色描,淡淡撲些薄妝,正是水氣瀰漫時候,將個紫紅一身的衣,恍如扯就朝彤晚霞,手臂間捲著金鞭,束烏冠而整輕靴,恍似踏波。
又在身側,瓊英漿洗乾淨衣物,並不鮮艷,譬如自家性子一般,依著畫戟,滿眼都是恬然,尋常也難見得一見,將個打將飛石錦囊,貼脅掛了,一手簽住駿馬,只在岸上看來。
那張叔夜又怒又愧,這一番,再不似前日裡那般,大半假作昏厥,倒頭栽下馬來,人事不省,總是心內不願,怎可教敗一尋常女子手中?
張叔夜既倒,便只宗澤一個,勉強喝令三軍整束,方漸漸聚攏,又教一彪生軍自斜刺裡殺出,不知何時伏就,生龍活虎,以一當十,劈波斬浪般往官軍中心既穿插。
宗澤四面環顧,見那首波而來一行,狀如瘋虎,見了官軍,縱然不能敵,手撕口咬,致死不休,淒厲不是尋常見過,當時心驚,喝問道:「賊何來此生軍?」
遠路斥候,自也不知,糊塗應道:「確不知何處來,只見草山裡殺出,各打反賊旗號,只當賊們果然中計,哪裡知賊竟早已上了梁山,將個白衣秀士早早殺戮,安排下這圈套,專誆俺們來鑽!」
言語間,多有埋怨張叔夜處,宗澤大怒,喝道:「張嵇仲心有良謀,汝等安能知之?!前番日裡追擊反賊,汝等盡抱怨道是疲乏,如今設下計策,戰事裡,勝敗兵家常事,安可以一時成敗分付英雄?!」
畢竟心裡也有歎息,道:「終究張嵇仲太過好名,反為名聲拖累。賊酋極善知兵,麾下大將,遠非官軍可比,如此精悍之軍,一時焉能翻覆?!這一遭大敗,必無再起之時,只怕朝廷裡那些們說頭,張嵇仲濟州也牧不得也!」
眼見軍心敗壞,宗澤老將也,自知必不能收束,喝道:「你等傳令軍,速往各處傳令,教三軍收心,漸漸殺破賊眾,休教追擊,退往東平府裡,最好商議!」
畢竟他人多勢眾,眼見那水泊裡,水軍大船為烈火所焚,水軍跳落水裡,卻教那水鬼似鑽冒出百餘條好漢,赤了胸膛,手裡只一把水刺,迎面只一下,便即喪命。
那營寨烈焰焚天,宗澤遠遠歎息,教眾軍護衛了張叔夜,方出水泊沼澤,前頭馬蹄聲大作,轉出一彪人馬,宗澤大驚仰天而歎:「賊何來如此許多人馬?只怕今日,葬送此處也!」
卻那人馬迎面殺來,迎頭截住了宗澤,湧出個白袍小將,手持一條瀝泉大槍,正是岳飛,迎頭拜道:「小將出兵,只見中軍寨裡火光接天,雖不知終究,當猜得定是反賊詭計賺我,不敢往前,只好引所部接應。」
宗澤方漸起雄心,下馬來扶住了岳飛,細眼看去,這一番征戰,雖他青澀猶在,自多一股主將穩重,歡喜歎道:「鵬舉,鵬舉,國事之重,往後當托付於汝,須一心只為國家,當知為國為民者,雖死猶生,萬古垂青。心為國事,縱然荊棘前途,縱然刀斧加身,無怨無悔。張嵇仲雖好清名,卻是老臣,汝當習之!五十年裡漢家天下,全在汝等身上!」
岳飛見那宗澤神色垂敗,心下惻然,忙問張叔夜,宗澤黯然笑道:「勿憂他身,氣怒攻心,只是這一番連敗,奸黨一夥,焉肯放過這等時機?只怕落井下石也是小的,張嵇仲官職不保,清名也損,這一夥反賊,既善戰,又不似江南那眾,賊酋心思城府,均非一時之選,當為汝大敵。細習十年,定可斬賊首級獻於丹陛,以鎮四方之心!」
岳飛惶恐,畢竟年歲方小,宗澤又道:「賊既見你所部無損,必然不敢追擊,可徐徐退入東平府裡。也是這州府僥倖,他那水軍,此番淪陷殆盡,倒全了他忠義!」
哪裡想,這裡方歇息了,遠遠看那沖天的大火,盡皆驚心,陡然背後吶喊如雷,頭前一將,持刀殺出,揚聲大笑道:「老兒焉知我家大娘子妙計,如你這殘軍,前頭尚有三無處埋伏,定教你來得梁山泊,全身退不得!」
宗澤大驚,謂道:「石寶此賊,趙某手裡第一條大將,他如今竟在此處,賊酋安在?」
那石寶荷荷笑道:「我家哥哥,已引一部大軍,扮作你部殘軍,更有前番取來高俅那廝太尉官印,一路往京師裡去,誅殺皇帝老兒,易如反掌——休走,待某拿你,也好作個頭功!」
若是前番岳飛,定然躍馬挺槍來戰,這石寶雖勇名天下傳揚,他卻不懼。只是引軍主將這些時候裡,日漸長成,眼見張叔夜昏厥,宗澤無心,只好約束眾軍,曰:「此往京師,山高水長,賊安能過?休教亂心,整束心思,既有萬人大軍在此,賊不過千餘眾,安能三無處埋伏?」
石寶不禁訝然來看,見岳飛年紀尚輕,心道:「這般人物,臨危而不懼,心有主見,日後定為心腹大患,趁機誅殺這廝,也為哥哥了卻一個大敵!」
當時叫道:「無須小兒,得張叔夜舉薦,以裙帶而將,有甚麼本領,來,某手裡能過百合,方算你是個人物!」
岳飛哪裡肯與他計較,偏生不中激將之策,約束三軍,將上下護住,撕破石寶擋路,顧不得輜重馬匹,只好往東平府衝來。
石寶看他退而不亂,走而不驚,慨然歎道:「前番見這廝,只是個偏將,多有急躁,如今竟能主掌一軍,臨危不懼,誠然人物也!」當時繳獲,查點之下,計有器械三五千餘,戰馬五十餘,旗幟無算,鎧甲遍地,人員五百餘,官憑路引,也有數百。
石寶麾下,儘是不要命的,見所俘甚厚,來說曰:「何不銜尾追殺?休說拿住了兩個老兒,只消這般繳獲,大娘子使人來說,道是這般物事,往後只怕缺欠,卻非大功一件?」
石寶笑道:「休要貪婪,我這一軍,數番騷擾張叔夜教他急躁,在此設伏,繳獲最眾,倘若功勞都教你我取了,休說其餘弟兄不忿,便是自家,能得甚麼的好?」
那等人嘿然道:「戰陣之中,斬將奪旗,都看本領,俺們拼了性命不要,干他甚麼閒事?恁得哥哥這般說話,只怕多慮。」
畢竟也知這番大戰,林教頭賺敵殺破中軍營寨,便是花榮幾人,也不比他這一支功勞簿上量大,當時也不敢多言,喜氣洋洋押送俘獲水畔上了船去,浩浩蕩盪開上山來。
卻說岳飛命三軍仔細周詳一路往前,語與宗澤道:「太守容稟,賊既敢誇口,以他膽大包天,倘若一旦果然往京師裡去,高太尉那裡自有分說,駕前當擔不得許多罪責。張太守處,處境不妙。」
宗澤道:「便以鵬舉所見為何?如此疲軍,焉能追擊?」
岳飛道:「無論追殺,只消大張旗鼓,號稱鎖斷賊退路,他既安身梁山泊,焉敢捨卻老巢?此所謂圍魏救趙,無非用法不同耳。」
宗澤道:「如此,便以鵬舉為偏將,總引三軍。」
岳飛不敢推辭,慨然應諾,將三軍並不分折上下,取大令在手,喝道:「如今既不聞朝廷詔令,張宗二位太守,尚是一路主將,節制遍地。」當時取斥候三十六,一一教付,「可往週遭三十六州縣,命以軍令,休教怠慢,堅壁清野,莫教一人走脫!」
於是轉頭往西,行不數里之外,一聲號炮響,前頭殺出三條好漢,第一個赤眼勇悍,一言不發揮刀殺來,乃是鄧飛。第二個接應的,忠厚謹慎,持鐵棍尾隨,乃是李忠。第三個,一身錦繡毛髮,便是金毛虎燕順。
這三個殺來,岳飛看得清楚,口頭大笑:「賊焉敢誇口,這等人物,也敢攔路?可知所謂埋伏,無非虛張聲勢而已。」
那頭裡鄧飛勃然大怒,愈發悍不畏死,一路直往中軍裡撞來,身被刀傷數十處,血流如注,似不曾知,那赤目愈發赤紅,抖手鐵鏈起,便是血雨腥風,岳飛駭然,他一番言語,只是要激勵三軍之氣,哪裡想這漢子竟一言不合心便要死命拚殺,又不敢教偏將攔擋,心下焦躁起,只好引大軍而退。
燕順乃攔住鄧飛道:「臨行之時,大娘子但有吩咐,教休以殺敵為要,專取輜重,不可壞了軍令!」
鄧飛兀自恨恨不休,道:「便是哥哥,待俺如弟兄,無須小兒,焉敢小看,不殺他,不能洩恨!」
燕順笑道:「既有哥哥青眼,這等無珠小兒,你若與他較真,便是自降了身子。往後必然相遇,戰陣裡一刀殺了,眾人都知他一番笑話,豈不為美?」
鄧飛乃轉怒為喜,點查俘獲時,竟十分豐厚,乃歎道:「朝廷裡只這一路人馬日夜耗費,便是如此厚重,俺在飲馬川時,也見邊軍,其苦寒譬如鄉民,何必如此厚此薄彼?!」
正欲回馬,後頭衝殺來一彪人馬,視之,竟是數將畢至,當頭者竟有三人,第一個,自是石寶,第二個,乃是林教頭,到了第三個,卻是孫安。
鄧飛驚道:「哥哥不在山裡,如何竟來此處?」
孫安道:「兄弟不知,大娘子只引瓊英,帶著十餘女軍趕往河口去也,那官軍雖敗,卻有萬餘人在,一旦教他得知,周全不保!」
鄧飛一時無言,飛身上馬道:「大娘子妙計無雙,我等在哥哥面前都少得,要成大事,唯獨少不得這一個。哥哥們且慢行,俺飛馬往去救援!」
教林教頭一把扯住了韁繩,安排下小頭目引輜重歸山,他這將校一眾,傾巢而出,快馬加鞭,死命只往河口而奔。
當此時也,岳飛一軍,方過又三五里,眼前林草豐茂,山風正朔,斥候回報曰:「最合設伏,只怕須遣人手探查!」
岳飛細細思量半晌,請教於宗澤,宗澤道:「且慢行軍便是,此處倘若再無埋伏,出此山,入夜之前,定可趕在河口!」
一軍小心而行,已出了山,方都安心,岳飛笑道:「賊軍便是有五千人,想必山裡也當留守小半,焉能再設三五處伏擊?」
一言方畢,前頭大笑聲起,草叢裡跳出一條和尚,持禪杖笑道:「慢來,慢來,崔大娘子果然好算計,知此處定你小心,山外設伏,正好廝殺,待洒家留下買路錢,好往吃酒!」
那和尚身後,又湧出數十大漢,擎旗上號令明白,上頭「花和尚魯智深」寫地清楚。
官軍大驚失色,一鼓作氣衝破便走,卻不想正合魯智深心思,他本便是西軍裡提轄,極知步軍作戰,所部只百餘人,前頭障礙卻有數十處,官軍急躁之下,又遺許多輜重,便是輕傷的,也有近千人,遠遠大部潰逃,倒教魯智深得了便宜,俘獲大都軍士。
方要轉身,又教眾將迎頭攔住,魯智深聞知崔念奴竟數十人往前頭去,衷然欽服,歎道:「此大娘子,愧煞千百好漢!」
於是又往席捲而來。
當正此時,滔滔大河之前,山口處怪石嶙峋,譬如巨獸,山石之上,念奴孑然獨立,山風呼嘯,攜來黃昏寒意,恍如正欲凌風而去,那紅日,正合為她披了霞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