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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卷何人更守元帝鼎 第529章 議取曹州英雄所見,品評人物不相與謀 文 / 趙子曰

    第529章議取曹州英雄所見,品評人物不相與謀

    通政司是什麼地方?

    明為管轄海東各地的驛站,其實專責「刺事」,專門負責打探軍情,掌管機要之事,乃是海東頭一等最為機密的衙門。能在這個衙門辦事的,全部都是心腹中的心腹、嫡系裡的嫡系。就比如現今通政司的兩個首腦人物,李首生與王老德,皆為上馬賊老人的出身。——,如果沒有這層可靠的關係,鄧捨也絕對不可能放心由他們來掌管這等機要所在。

    而梁士蔭又是什麼身份?一個徐州降人,而且還是剛剛投降,這才與鄧捨初次相見。居然一開口就想去通政司!

    堂上眾人,洪繼勳、郭從龍、高延世、柳三等海東文武聽聞此言,皆不覺詫異,——或者可以說是頓感驚奇,不約而同地俱皆往梁士蔭身上看去。包括陸聚、陸離、張冠、蕭遠、劉鳳諸人也都是不由一驚,因為對梁士蔭的這個請求他們事先也是不知道的。

    一時間,十幾道目光悉數集中在了梁士蔭身上,隨之,又紛紛轉移到鄧捨身上。

    鄧捨心念電轉,神色不變,哈哈一笑,說道:「通政司只是個小衙門,行省知事也只不過才從五品。先生如此大才,屈居這等小位,不覺得委屈麼?」

    梁士蔭說道:「通政司品秩雖低,然位處要津,職有『刺事』之責。罪臣粗鄙,別無所長,自問也只有在『刺事先知』上算得上較為精通。若得大王恩准,果真可入通政司,莫說從五品,便是做個胥吏也心滿意足。」

    說到這裡,他抬頭看了鄧捨一眼,又補充說道:「罪臣聽說,做主君的應該把合適的人放在合適的位置,即所謂『知人善任使』,此漢高所以興也。……,今天與大王是初次相見,想來大王對罪臣的能力肯定還不夠瞭解,所以,罪臣冒昧斗膽、毛遂自薦,還請大王不要見責。」

    他這一番話裡引用了兩句古人言語。

    一個是「先知」,出自《孫子兵法》。孫子談論情報與間諜:這樣說道:「……,故明君賢將所以動而勝人,成功出於眾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於鬼神,不可像於事,不可驗於度,必取於人,知敵之情者也。」

    一個是「知人善任使」,出自東漢班彪的《王命論》:「蓋在高祖,其興也有五:一曰帝堯之功裔,二曰體貌多奇異,三曰神武有征應,四曰寬明而仁恕,五曰知人善任使」。

    聽他說完了這段話,洪繼勳打開泥金折扇,搖了兩搖,暗中想道:「好一篇錦繡說辭!先引《孫子》之言,說明『先知』的重要性;接著又用毛遂之典,自詡最擅『刺事』;最後拿班叔皮稱讚漢高的話來給主公戴上一頂大帽子。漢高,布衣也;他這是在暗示主公,如果想在成就一番事業,如果想擁有『王命』,就不可不知人善用。……,好說辭,端得好說辭!不過幾句言語,卻竟滴水不漏,果然徐州名士!只是不知,主公會如何應對?」有心想要提醒,當著眾多徐州降人的面兒,不好開口。

    鄧捨笑道:「既然先生不嫌屈就,便就請先暫居益都通政司同知之職吧。」

    此言一出,堂中眾人,不論是海東文武、抑或徐州降人,無不變色。有愕然的,有大驚的。有不敢置信的,有幾疑聽錯的。

    梁士蔭高聲說道:「主公恢宏大度,沒有因為臣是初降而心生懷疑,真古之漢高、今之真主也!」站起身來,非常隆重地重新又施叩拜大禮。

    鄧捨故作驚訝,說道:「先生為何突然行此大禮?我不是說過了麼?今日相見,咱們只是賓主,不必行公家禮節。……,快快請起,快快請起。」

    梁士蔭堅持行完了禮,這才回歸座位,繼續說道:「既得主公信用,那麼臣便就可以和主公談論大事了。」

    「請先生言之。」

    「在來益都的路上,臣見到了單州的露布。如今,主公已經平定了濟寧全路,並且兵鋒直指曹州。不知下一步有何打算?」

    「願聞先生高見?」

    梁士蔭畢竟與鄧捨初見,不但鄧捨不太瞭解他,他也不瞭解鄧捨,卻是不知鄧捨向來不肯直接回答臣下問題,都是先聽臣子們發表了意見,然後才肯說出他想法的。

    不過,儘管這個球又被鄧捨使個太極拳給打了回來,他卻絲毫也沒有介意,因為對這個問題,在來益都的路上他已經考慮成熟了。當下,他侃侃而談,說道:「曹州乃天下之中,世為四達之衢,南臨淮泗、北通相魏,位處濟兗之前、遙控汴宋之郊。春秋時,曹州最為多事,會盟征伐,幾乎無歲不興;戰國後,河濟有難,曹州輒先受之。」

    ——「河濟」,即黃河與濟水。黃河、濟水、長江、淮河,並稱「四瀆」。

    「不錯。曹州很重要。」

    「商湯滅夏,以曹為本;建商之後,立都於亳。孫臏『圍魏救趙』,敗魏軍於桂陵,遂使齊稱雄於諸侯。漢高逐鹿,數敗失利,而終有曹州之勝,乃登帝位於定陶。東漢末年,群雄並起,曹孟德立足曹州,南征北戰,而掩有中原,成就了帝王之業。……,曹州,實中原之重鎮,誠我山東之要地!」

    「先生所言甚是。」

    「且曹州人性強悍,負義氣,遇事敢為。民風剽悍,人皆尚武,稍加訓練,便是虎賁之師。」

    對這一點,鄧捨深有感觸,說道:「前番濟寧之戰,阿過血戰巨野。當時就有一支曹州軍駐紮在巨野,雖然僅是韃子的地方部隊,連主力精銳都算不上,但卻著實能打!在阿過送來的軍報上,對此曾有過專門提出。」

    講完了曹州的重要性,梁士蔭說出了他的諫言:「曹州既為重鎮,民風且又剽悍,那麼,如今主公既然已經佔據了濟寧路,而且兵鋒也已直接指向曹州了,為何不順勢而取之呢?」

    他頓了一頓,接著說道:「並且,臣以為,除了上述的重要性外,佔取曹州對主公您還有兩個好處。」

    「哪兩個好處?」

    「其一,曹州西有黃河故道,若得曹州,稍屯精卒,便足以拒察罕於境外。其二,曹州既足以拒察罕於境外,便足以庇濟寧之翼下。濟寧內有運河,外既安穩,運河就可以使用,對我山東而言,此實為大利也。」

    鄧捨略作沉吟,問陸聚、陸離等人,說道:「大陸公、小陸公、蕭將軍、張將軍、劉將軍,不知你們幾位覺得梁先生此議如何?」

    陸聚說道:「曹州重鎮,大王若能取之,自然取之為上。」

    陸離說道:「取之自然最好,只是大王的雄師已在濟寧苦戰月餘,再取曹州,可千萬需得謹慎。」

    蕭遠說道:「曹州駐軍不多。大王挾大勝之威,以眾擊寡,取之應該不難。」

    張冠說道:「聽說察罕帖木兒已親率大軍,來援單州。如果沒有把握速勝,覺得不能速克曹州,最好三思為妙。」

    劉鳳說道:「俺是個粗人,徐州馬將第一,只會衝鋒陷陣。幾位大人與將軍說的好像都有道理,至若到底該不該取曹州,俺實在是不知道。」

    ——當日徐州之戰,劉鳳遇見高延世,自誇「淮泗馬將第一」,結果不足三個就被高延世生擒。也許因為這原因,學了乖,學會了謙虛,現在開始改而自稱「徐州馬將第一」。

    幾個徐、宿降將,有的模稜兩可、有的贊同、有的委婉反對、有的坦言不知。

    鄧捨微微一笑,說道:「諸位的意思,我已知矣!」看了看洪繼勳,復與梁士蔭說道,「不瞞先生,你的此議,早兩天前洪先生就與我提過了。」

    「噢?原來如此!卻是臣自以為是,冒昧言之了。」

    「話不能這麼說!只能說是『英雄所見略同』!……,也不瞞諸位,其實我昨天就已經下令給了前線,命阿過見機行事,若有可能就取下曹州,若不能為就守好成武。」

    陸聚、陸離等都不是傻子,心中皆不禁想道:「你昨天就做出了攻取曹州的決定,命令也都已傳去前線,剛才卻又為何故意詢問俺等意見?自過黃河北上、一路行來,每見有士子,凡提及你的名字,常有稱你為『今之曹操』的。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今見你這般狡詐,的確曹操無疑!」

    他們全都猜了出來,鄧捨方纔的詢問其實只不過是一種試探,試探他們幾人究竟是不是真心投降。如果是真心投降,就會說實話;如果不是,就會用花言巧語來把他往錯誤的方向上引導。

    談談說說,不覺天色漸晚。

    鄧捨吩咐留飯,席上談笑風生,似乎剛才的試探壓根兒不是他做出來的一樣。飯後,又留眾人品茶。

    直到夜近二更,才親自送了他們出去,自有人引著他們去早就備好的府邸中安歇。並說好了,明天的朝會他們也參加,見見海東的文武大臣們。

    看著這一干人的身影消失夜色中,鄧捨與洪繼勳、高延世、柳三轉回堂上。

    「適才堂上會談,主公對陸聚、陸離、梁士蔭等人多有試探,不知可有所得?」

    「先生旁觀者明,請試言之。」

    「以臣觀之,梁士蔭先後獻上兩條了好計策,似有真降主公之意。陸聚、陸離、張冠、劉鳳四人心意模糊,暫時有些看不明白。而當主公答應了梁士蔭的請求、許其入通政司後,臣見蕭遠的面色為之一變,一副又是驚詫、又是不敢相信的樣子,在隨後,他看主公的眼神兒就不一樣了。……,也許,因為被主公的恢宏大度所打動,此人也有真降之意?」

    鄧捨問高延世、柳三,說道:「在你們來的路上,陸聚等人各有何表現?」

    高延世答道:「二陸與梁士蔭乘馬車,張冠、蕭遠、劉鳳騎馬。從徐州到益都,幾百里路上,陸聚幾乎都沒有出過馬車,陸離倒是常去找梁士蔭說話。張冠、蕭遠與陸聚相仿,也比較沉默。只有劉鳳,話著實不少!」

    「梁士蔭有何表現?」

    「和陸離聊天之餘,常常鑽出馬車,自請騎馬,似對沿途風土十分留意。……,對了,他還問過末將……。」

    「問過你什麼?」

    「問末將,如末將之勇者,海東有幾人?」

    「噢?」鄧捨來了興趣,問道,「你怎麼回答的?」

    高延世一本正經地回答道:「末將回答他說,我海東勇將如雲,如末將者不可勝數。……,但如果一定要分個上下的話,遼東、朝鮮、南韓諸將末將不熟悉,不敢亂說,但就如今在益都的諸將裡而言,步戰能勝過末將的有很多;然而單論馬戰,可與末將同列的不過四五人而已。」

    「四五人?」

    「小平章騎射雙絕,胡忠嫻熟弓馬,李和尚驍悍無前,陳猱頭鐵槍無敵。還有鄧僉院,攻略如火、勇不可當。此五人者,皆可與末將同列。」

    「鄧僉院」,說的是鄧承志。

    鄧捨啞然失笑,回首顧視郭從龍,笑道:「武子!你竟不能與此五人同列。」

    他是知道高延世與郭從龍有芥蒂的,此時聽了高延世的回答,只覺想笑,之所以會這麼對郭從龍說話,也並無惡意,純粹打趣為主。——,不但他想笑,就連素來不大瞧得起武將的洪繼勳,聽過之後也是不由莞爾。

    郭從龍不慌不忙,也是一本正經地答道:「高將軍所舉諸將乃是『獨擅馬戰者』。臣不但精擅馬戰,而且精擅步戰。所以,不在高將軍所列的這五個人中也很正常。」

    鄧捨一笑,注意到高延世似有反唇相譏的意思。他不想兩員虎將因這點小事爭執,岔開話題,又問高延世,說道:「傅友德號稱霹靂將軍,瘖啞跳蕩,所向無敵,敢與霹靂鬥!也不能與將軍同列麼?」

    「末將隨主公出生入死時,友德尚在偽漢。豈能與末將同列!」原來是嫌傅友德資歷太淺。

    鄧捨心道:「年少得意,飛揚跋扈。有如此的脾氣,也難怪以前他在士誠麾下時,總受同僚排擠。」雖然如此,對高延世的這個性格,他卻並不討厭,相反,還覺得直爽可愛,哈哈一笑,說道,「此番徐州一戰,小高將軍接連生擒徐州兩員上將。先是劉鳳,後則蕭遠。我軍之所以能這麼快取下徐州,你功莫大焉!……,想討些什麼賞賜?隨便說來!」

    「為將者,自當為主公開疆拓土,這都是末將的本分事,怎敢因為些微的功勞便討要賞賜?」

    高延世謙虛了兩句,話鋒一轉,老大不客氣地接著說道:「不過,若是主公一定要賞,俺也不求別的。好叫主公知曉,延世已經多時未回家鄉,甚是思念親人。等到前線戰事平了,還請主公開恩,准延世幾天假,回去看看。」

    這個要求真出了鄧捨意料,說道:「好,好!家和萬事興。大丈夫固該志在四海,但是卻也絕不能不顧親人。……,你的這個請求很好,我一定會答應的。只待前線太平,便放你歸家!」

    話題不知不覺從議論徐、宿降將轉入了君臣梯己。

    ……

    夜幕下,陸聚、陸離等到了給他們備好的府邸,因為比較倉促,一時找不到足夠的合適宅院,所以他們暫時先住在一起。剛剛見過鄧捨,他們這幾個人全無睡意,受了陸離的邀請,一同來到他的房中。

    先是東拉西扯地說了些閒話,陸離忽然問道:「聞名不如見面。今天見到了燕王,諸位,你們覺得他為人如何?」

    陸聚思忖著說道:「人雖年少,雅量深沉。非庸才也,可稱人傑!」

    蕭遠說道:「高延世勇猛善戰,想當日俺與他在戰場上交手時,只見他跋扈狂傲,而今日他恭坐堂上,卻戰戰兢兢,每逢燕王開口,必屏息凝神。又及郭從龍、時三千兩人,只觀其外表便可知亦必為猛將。可是今天燕王與我等敘談多時,他們兩個人一個侍立座側、一個按刀堂下,形貌溫順,終無倦色。燕王年不及弱冠,卻能令猛將帖服,必有過人之處。」

    張冠說道:「實事求是地說,燕王的確可稱英雄。不過也夠狡詐的,故意拿言語試探咱們,怪不得有人說是他『今之曹操』!」

    陸離轉目梁士蔭,說道:「梁先生為何沉默不言?你覺得燕王怎麼樣?」

    「今天下反覆,四海波蕩,枯名釣譽者不可勝數。今見燕王,恢宏大度,同似漢高!」梁士蔭拂袖起身,斬釘截鐵地說道,「馬援曾雲,『當今之世,非獨君擇臣,臣亦擇君』。元室將頹,士誠非進取之主,明君難再遇。諸位,我意已決:燕王既推赤心入我腹中,我豈能不以赤誠應之?」

    諸人都是愕然。陸離說道:「先生為何突發此言?你我既同降海東,將為燕王臣子,自該如此!」

    「小陸公自有主意,在下不必多說。但是,大陸公,念在你我往日主賓一場的情誼上,卻不得不提醒你一句,日後行事請千萬三思後動!……,待到明日朝會後,我便算正式入了通政司。諸位,都請好自為之吧。」

    梁士蔭要比鄧捨瞭解陸聚、陸離等人,特別在來益都的路上,陸離曾經多次尋他說話。有些事雖沒說透,但是他卻非常清楚的。把這幾句話硬邦邦地撂下,他長揖一禮,不再與諸人多說,轉身大步而出,自歸室內。

    只留下室內眾人面面相覷,相對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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