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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卷乾坤殺氣正沉沉 第287章地戰 文 / 趙子曰

    第287章地戰

    但凡攻守城戰,建造高樓是一個重要的手段。有兩個用途。

    首先,攻城戰術的方面。誰的樓高,誰就可以佔據制高點。

    比如,察罕堆積土山,高與城平。但是守方如果建造有高樓,且高度足夠的話,便可以居高臨下,用火銃、弓矢、乃至投石機等物,從高處打擊察罕。再結合城牆上突出外側的馬面,有高、有低,有外、有內,如此便能形成一個立體式的防禦網絡。當然了,高樓不止城內可以建造,察罕也可以建造,他建造的高樓若比城內的高,或者與城內的高度差不多,便也能反過來壓制城內。

    其次,偵察方面。只有登到高處,才能俯瞰敵軍,從而對敵人的動向做到瞭如指掌。

    察罕搭建有好幾座高高的敵樓,這暫且不說。只說城內,早在元軍未到,鄧捨便已在城牆四角、以及城中建造了許多的望樓。待察罕到了,更每日皆派有眼力好的軍卒登臨觀望。續繼祖、郭從龍出城時,元軍故意撤防的那兩個淺窄渡口,便是這些士卒們發現的。

    經過幾天的觀察,果如鄧捨所料,他們又明確地發現了元軍挖掘地道的位置。根據他們的發現,洪繼勳、姬宗周等兵分三路。一邊在城內挖掘長塹,做防止元軍地道入城的被動之防禦;一邊往察罕軍堆積土山的方位,加快延伸外頹地道的挖掘速度。同時也開始向城外挖掘反地道,做防止元軍塌陷城牆的主動之進攻。

    挖掘的過程中,並通過「甕聽」的辦法,隨時校正反地道延伸的方向。元軍的主力營地距離城池有十幾里遠,且間隔護城河,施工量很大。兩方都夜以繼日。

    察罕為了迷惑守軍,在挖掘地道的同時,每日督造壘積土山不懈,作出一幅摩拳擦掌,就等土山堆好、便要展開進攻的架勢。鄧捨有樣學樣,也每日抱病巡查城頭,時不時地組織起來一隊大嗓門的士卒,朝城外吆喝叫陣,表現出一種連連獲勝後得意洋洋的姿態。

    除了堆積土山、挖掘地道,察罕並且明顯地加緊了對城池的圍困。

    續繼祖、郭從龍突圍前,元軍對東、西、北三側的佈防還有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在,徹底做到了水陸斷絕。端得天羅地網。哪怕是隻鳥,恐怕也飛不出去。鄧捨接連派了三四路信使,想去濟南、東南瞭解情況,卻無一例外,皆被元軍堵截回來,無法穿行通過。

    鄧捨打著噴嚏,覺得此事有些不對,心中隱隱不安。他對洪繼勳道:「察罕圍我城池,先松後緊。其中必有玄虛。」說著話,打個冷顫。

    他與洪繼勳說話的場所,正在府內。邊兒上伺候的侍女伶俐,見狀忙去往炭盆中添加了幾塊火炭,用鉗子撩起,火苗竄起多高。室內微微回暖。王夫人也陪侍在側,跪坐榻前,乖巧地捧起薄毯,幫鄧捨搭在身上。

    洪繼勳一雙眼朝王夫人身上轉了兩轉,回答鄧捨,說道:「老賊狡詐,臣觀其以往戰例,多用計謀。此番先松後緊。想來確實有些不對。」

    姬宗周、章渝諸人也在一側。姬宗周說道:「元軍自至益都,已有多日。與主公兩次交鋒,都慘敗而歸。如今天氣越來越冷,往常年月,山東現在便要開始落雪了。一旦降雪,我城內還好,他城外難免吃不消。臣以為,察罕之所以先松後緊,不外乎因此。想在趕在下雪前,把咱城池攻破。」

    章渝很贊同姬宗周的話,並引申開來,充滿憧憬地說道:「只要落雪,察罕軍必然難以久持。我益都城池的圍困,解之不遠。」

    鄧捨搖了搖頭,道:「兵者,國之大事。察罕既引數萬軍來,豈會沒把落雪考慮在其中?即便下雪,怕他也不會就此便退。他所帶的軍馬,多為河北、河南、山西、陝西人,這幾個地方的氣候,冬天往往比山東還要冷。些許降雪,不會是甚麼大問題。」

    「他的軍糧?」

    「萊州等東南沿海郡縣已入其手。萊州,是先毛平章屯田的所在,儘管今年的收成不少皆運來了益都。但是民間存儲甚豐。一兩個月的軍糧,他還籌集不來麼?何況益都左近的村縣,怕也已經全都被他拿下。就不用濟寧轉運,就地抄來的糧食,足夠他堅持一段時間了。」

    鄧捨有點懊悔,又說道:「實在沒料到察罕的兵鋒,竟銳利至此!我自以為放在東南沿海的防戍力量已經足夠,雖不足以擋住察罕的攻擊,但至少堅持到援軍到來沒一點問題。卻沒料到,居然在短短的數日內,便幾乎盡數淪陷!」他在士卒們面前一向表現的胸有成竹,洪繼勳等都可算親信,用不著隱瞞真實的想法。

    章渝與姬宗周默然無言。

    洪繼勳道:「不管怎樣,好在濟南、泰安尚在我軍手中。只要此兩地不丟,便等同在察罕的後背上楔下了兩個釘子。主公無須憂慮。只待續平章與郭從龍重新打通與海東的道路,等我援軍趕來。我內有堅城,外有援軍,後有濟、泰,察罕縱有三十萬軍馬,又有何懼?」

    當東南沿海失陷的消息初次傳來時,洪繼勳曾有過短暫的失神。但他的性格有堅韌不拔的一面,當年身處窮弱、被人鄙視,且能做鯤鵬遠望,先投關鐸、再從鄧捨,生揚眉吐氣、吞吐八荒之志,何況此時小小的一點挫折?早重振旗鼓,恢復了鬥志。

    在這一方面,鄧捨與他有共同點。就像鄧捨曾經思考過的那個問題:天命固然不可違,但是不去做,又怎知天命是甚麼?稍微的懊悔過去,他咳嗽幾聲,面頰上泛起一抹紅,精神振作,笑道:「先生所言甚是。

    「我聽說,當日世家寶趁潘誠作亂,襲我遼西的時候,在李鄴的防線前寸步難進。因此哀歎:以他的失敗,徒成李鄴之名。察罕老匹夫,名震宇內。我海東才入中原,正愁沒有人拿來祭刀。他這是在學世家寶,也特地來成就咱們的威名!諸公!此番益都之戰,英雄莫不翹足觀望。汪河、孟友德、傅友德,他們的主公皆稱雄江南,亦有霸主之號。今日也便叫他們看看,咱們海東、山東的英豪,是有著怎樣的風流。」

    居上位日久,鄧捨的改變也是很明顯。不但招攬人心、演講鼓動、指揮作戰等各方面的能力在不斷地提高,並且包括性格與志向,也都在潛移默化地產生著變化。此時他雖在病中,激越鋒銳。儘管困境,英雄豪氣。

    跪坐在他腳邊的王夫人,妙目生輝。眼見這樣的一個英雄郎君,她心中念道:「燕王,燕王殿下。」一股沒來由的情緒泛上心頭。只覺渾身發熱,不由手腳酥軟,朝外邊看了看,暗自埋怨:「天卻怎的還不黑!」

    堂外腳步匆匆,羅李郎小跑著進來。大冷天,他滿頭大汗,來不及向鄧捨行禮,倉促地說道:「地道,地道,……。」

    「地道怎麼了?」

    「挖通了!」

    鄧捨霍然起身,洪繼勳等人也隨之站起。洪繼勳問道:「挖通甚麼了?可是與韃子碰上頭了?」汗水流下來,沾入了羅李郎的眼簾,他揉著眼,手忙腳亂地連連點頭,道:「便在城外,剛過護城河,就與韃子的地道碰上了!」鄧捨問道:「誰在指揮?」羅李答道:「李將軍與傅友德。」

    「傅友德?」

    「傅友德剛好去城頭,尋李將軍說話。所以恰巧趕上。」

    鄧捨伸開手臂,侍女們幫他穿上外衣,披掛鎧甲,引了諸人便往外走。王夫人道:「殿下?」鄧捨回頭:「怎麼?」王夫人依然跪在地上,慌亂中忘了起來,抓緊了裙角,一手按在地上,向前傾著身子,憂形於色,千言萬語,匯成了一句話,叮囑說道:「千萬小心!」

    鄧捨一笑,道:「娘子且等捷報。」

    時當下午,庭中寒冷。風很大,刮得樹木折腰。時陰時晴的天氣,又漸顯陰沉。鄧捨才出室內,一陣冷風捲來,把他從房間裡帶出的稍許暖氣,一下子吹捲了個乾淨。如入冰窟。西邊城頭,驀然一聲悶雷,來的太突然,炸響的聲音又非常大,嚇的諸人都是一驚。

    鄧捨微停腳步,轉頭西望,那裡是泰安與濟南的方向。忽然間,一個不好的念頭浮上心頭。大約受了旱雷的驚動,他腦中靈光一閃,似乎猜出了察罕圍城為何「先松後緊」的原因。但他看了看洪繼勳,卻並沒有把自己的猜測說出來,眼下並非良機。

    他很快就又邁開大步。隨在白衣飄飄的洪繼勳等人兩邊,侍衛們參差地跟上,一件件深紅的披風,飛舞捲動。

    地道裡已經有頭一批的士卒進入。因為地道狹窄的緣故,進入其中的士卒並不多。只有二三十人。鄧捨來到之時,地道的入口處也有不到百人的後備隊,蓄勢待發。這些士卒都是挑選出來的。每一個人,或者臉上、或者身上都帶有明顯的傷痕。甚至有手腳殘缺的在內。

    手腳殘缺,看似不如四肢健全,但是地道是個封閉的環境。決定人生死的不在棍棒有多麼的嫻熟,主要是看勇氣。往前走,是敵人。往兩邊,沒地方退。要往後走,那地道就被對方佔據。地道總共寬不過兩人,低矮處,甚至高不及一人。所以,看重的不是殺人之技術,而是士卒敢死的勇氣。

    海東對軍卒退伍是有著比較周道的安排,而手腳殘缺還不肯退出軍隊的,很大程度就證明了這個士卒是亡命之徒。放在此等的條件下,實際要比棍棒嫻熟的強上很多。

    李和尚、傅友德都站在地道口,看見鄧捨到來,分往前走了幾步,迎接上前。鄧捨問道:「地道裡情勢怎樣?」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地道外的人,沒人在地下,地道中情況怎麼樣,都不能說瞭解。李和尚為保險起見,在地道外佈置了數百的士卒,以防地道失守,別教元軍趁勢衝出。

    李和尚道:「咱軍士卒才下地道不久。末將適才聽甕,喊殺聲沉悶。才不到兩刻鐘,已有多具屍體拖出。半數是元卒。」

    鄧捨轉目觀看,見地道口果然放置了十來條屍體。死狀皆甚慘烈。城內拖出來的半數是元卒屍體,證明對方拖出去的也至少有半數海東軍卒的屍體。洪繼勳指著地道的窯洞,問道:「洞中的柴禾、毒煙不是已經在施放了麼?為何傷亡還是這麼大?」

    李和尚道:「我毒煙雖發,奈何察罕早有準備。其入地道之軍卒,與我軍一樣,皆有醋漿的面罩。醋能解毒。我毒煙再猛,短促間難以害之。」

    地道的挖掘入口,放置有幾個陶缸。鄧捨聽了李和尚的解釋,不置一詞,來到陶缸邊側。缸上蒙有牛皮,可聽地下動靜。

    他附耳在上,凝神靜聽。帶著一些雜音,地下的殺聲模稜入耳。入地道的士卒,所帶武器皆為特製,不能太長。崔玉專門用精鐵,趕造出來的。也有帶火銃下去。間或發射,聲音震得陶缸都是嗡嗡直響。

    鄧捨正聽間,地道裡冒出一個頭來。滿臉泥與血。沒等眾人看出他是誰,只叫了一聲:「韃子勢猛,快派後隊入洞!」隨即又鑽入地道之中。

    候在洞外的士卒,皆按照十人隊的規模,聞聲而進。一連進入了三十人。地道中輾轉騰挪都不方便,一次性進入三十人已經可謂極限。姬宗周歎道:「可惜郭將軍出城!」誰都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地底下可以說是真正的狹路相逢勇者勝,如果郭從龍在,萬夫不當之勇,敵人再多,也絕難是為對手。鄧捨笑道:「儘管從龍出城,難道我城中就沒有勇士了麼?」

    李和尚道:「末將願身先士卒!」

    鄧捨笑道:「此非大將所任。」拿眼瞄了下李和尚身邊的傅友德,「況且,山東民諺:南來十隻猛虎,不抵北方一狼。何用李將軍出馬!」說過了,像是猛地醒悟過來,才意識到傅友德是從南邊來似的,又對傅友德道:「虎狼之說,俗諺而已。將軍請毋見怪。」

    傅友德要說不算南方人,他祖籍宿州,在淮泗一帶,處在南北之間。但是他的主上陳友諒,所佔據的地盤卻多在江南。本來鄧捨說及「民諺」云云,他就面現不快。鄧捨猶如畫蛇添足似的,又往下補充解釋了那麼一句,更叫他升起爭勝好強之心。越說「且毋見怪」,他越是不甘人後。

    更何況,鄧捨提及郭從龍。郭從龍沖堅陷陣的那日,刺激得傅友德到熱血沸騰、甘為負鼓的程度。今時郭從龍雖然出城往去東南,可正如鄧捨所說的,「難道城中便沒有勇士了麼」?

    他躍步而出,忿然作色,說道:「李將軍負有重任。在下雖非海東將校,卻也是漢人兒郎。今察罕圍城,彼為胡虜之輩。在下與燕王殿下誠有同仇敵愾之恨。如蒙殿下恩准,願引軍下地,與彼死戰!」

    「將軍遠來為客,怎可勞將軍大駕?」

    「殿下瞧不起俺們南方丈夫麼?」

    「將軍何出此言!」鄧捨像是迫不得已,道,「既然將軍一力要求,恭敬不如從命。來人!與將軍精鎧、鐵甲。我等靜候將軍佳音。」

    傅友德是使者,沒穿鎧甲。聞鄧舍下令,李和尚取來一套上等精鎧。幫他穿上。崔玉打造的兵器俱皆堆積地道口外。傅友德揀選趁手的,插了三四支短戟在腰間,手執一柄短槍,對鄧捨道:「鎧甲在身,不容行禮。殿下請聽甕聲。」戴上面罩,跳下地道,彎腰鑽內。

    洪繼勳雖堪謂鄧捨心腹,看出了他這是在用激將計,但是卻不解其意。傅友德?名聲不顯。用的著這般下功夫麼?就算激將的他下了地道,難道真就對地裡的戰局會有幫助?鄧捨笑而不言,貼耳甕上,閉目細聽。

    地下道中,傅友德孤身而入。

    地道的高度並不一致,最高處人可直腰行走,最矮處,卻需得折身躬背。前半截,有百十步,十分安靜。將近護城河的地方,洞壁的泥土漸而濕潤。再往前走不多遠,鮮血浸透地道底部。排列在地道兩側的輸風管道,是熟銅築成,傅友德不小心碰著,滾熱燙手。越往前行,煙氣漸漸越濃。砍殺的聲響,從隱隱約約,也變得清晰入耳。

    地下本就壓抑,更戴著面罩,越發使得人透不過氣。

    鄧捨側起頭,示意竊竊私語的姬宗周、章渝等人止聲,道:「傅使遇到敵軍。」冷風吹動洞外的塵土,揚起漫天。有幾個侍衛耐不住風寒,輕輕抬腳,往地上跺了幾跺。傅友德仰臉傾聽,地表上好像有些聲音傳來,但他沒時間去理會。地道中交戰的慘烈一幕,已經出現在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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