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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卷 第170章 間諜 2 文 / 趙子曰

    第170章間諜2

    樓下先是嘈雜,打前站的侍衛們清過場,隨後寂靜無聲。緊接著,一陣橐橐的腳步聲,沉穩安定,不疾不徐地漸漸登上二樓。席上眾人同時起身,數十道視線投注樓梯。

    張德裕餘光灑了一圈兒,見無論是適才侃侃而談的洪繼勳,抑或一直未發一言的趙過,十數文武大員,一個個屏聲息氣,恭恭敬敬的站著,大氣不敢出一聲,對鄧捨尊敬乃至敬畏的態度,盡顯無疑。

    看過諸人,他收回視線,提點精神,目不轉睛地望向了樓梯口。他沒有見過鄧捨,這威震遼東的少年究竟是怎樣的人物呢?他身為使者的重任在肩,不免忐忑,帶點好奇,隱隱的壓力。

    上來的,卻不是鄧捨。

    來人三四十歲年紀,鬢角已經發白,粗粗一看,好似個鄉間老農,穿著一身下人的打扮,腰間掛著柄長長的馬刀。他站定樓梯口上,環視一圈,說道:「主公到。」說話帶著鄉音,但是不驕不躁,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絲毫不亂,頗有不凡之處。

    張德裕不認得此人,別人認得,正是畢千牛。說完了,他向前走了兩步,側身而立,躬身相迎。鄧捨輕衣緩步,從容自然地出現在眾人面前。

    張德裕定睛一看,見這個少年人,外貌並無出眾的地方,然而行走之間,氣度沉穩。但見他微笑拱手,示意眾人落座,舉止溫文爾雅,聽了洪繼勳的介紹,視線轉顧過來,雙目朗朗,顧盼間,自有一番威嚴儀態。張德裕竟不敢直視,忙躬身行禮,道:「見過鄧將軍。」

    「先生請坐。」

    鄧捨微微一笑,不托大,還了一禮。他說話的聲音不大,語速不快不慢,語氣溫和,令人如沐春風。張德裕心想:「年紀雖少,深沉內斂;待人處事,謙恭有禮。海東小鄧,果然名下無虛。」

    他袖子中取出一封書信,向前幾步,雙手呈上,道:「我家丞相有拜年賀信,呈給將軍。」

    鄧捨接過來,此地非觀看的場所,鄭而重之交給畢千牛收好,請了張德裕回歸本座。

    他步入正席,笑道:「張先生文名遠揚,聲動海東,我久仰的緊了,本該親自相迎,無奈先有高麗的使者,然後有福建行省方平章及江浙誠王的使者,先後到來,都需得我親自接待。還請張先生毋要責怪。」

    福建行省方平章,即為方國珍。他不僅受的有蒙元江浙行省平章政事的官職,三個月前,朱元璋遣人給他送去福建等處行中書省平章政事的符印,他雖告老不任職,卻也接了平章印。故此,鄧捨有此一說。

    老實說,方國珍與張士誠會遣使來,鄧捨之前是沒有想到的,不過細細一想,也在情理之中。

    張士誠坐擁江浙,瀕臨海疆;方國珍更控制著慶元、溫州兩個重要的海港,為了發展貿易,早在去年,他們就曾先後遣使來過高麗。今年七月、八月,又分別遣使一次獻方物與高麗王。那時,鄧捨正在攻略高麗北部,勢頭不可阻擋。大約,他們的使者聽說了,回去之後自然不會不向他們稟告。

    他們要發展貿易,平壤這個大港口不能沒有,高麗北部連帶遼東千里之地、百萬之民的大市場不能不要,因而,就在這春節前,便遣使前來通好了。

    對鄧捨來說,這不啻一大喜訊。瞌睡了送來枕頭,江浙盡繁華之地,和他們搞好了關係,大大有利下一步經濟的發展。

    張德裕才說過海東地處一隅,交通不便,卻不知張士誠、方國珍的使者便在城中,前後呼應來看,簡直有當面打他臉的效果,他默然無語。洪繼勳輕笑一聲,難得沒有窮追猛打。鄧捨端起酒杯,笑道:「一杯薄酒,聊表鄧某心意,先生請飲。」

    鄧捨的面子得給,張德裕一飲而盡,好容易見著正主,他準備了許久的說辭不能不說。

    他離席,端端正正行了個大禮,道:「明公赫赫之功,威名遠至江浙。歷數海內英雄,年少未如明公者,聲名鵲起之快未如明公者,擁數十萬眾、坐千里之地,而不改赤子之心未如明公者。

    「我家丞相大人嘗言:海東本我中國之地,明公得之,令我國人揚眉吐氣。德裕,為明公賀,為中國賀。」

    他短短幾句話,一波三折。先捧鄧捨,然後淡化敵對關係,簡而言之一個中國概括,借納哈出誇讚之語,含蓄點出瀋陽的友善之意。

    鄧捨笑道:「先生謬讚,愧不敢當。我與貴主雖不曾見過面,神交已久。今天先生來,叫我有機會見到瀋陽人物,真是幸甚幸甚。」

    張德裕正色道:「德裕以誠心相待明公,明公為何反而來調笑於我呢?」

    他這一句話來的沒頭沒腦,叫人不解其意。鄧捨心想:「先抑後揚,故作驚人之語。」此為說客遊說的固定套路,知他必有下文,也想聽聽他會說些什麼,當下,故作愕然,道:「先生何出此言?」

    「明公言稱與我家丞相大人神交已久,這是實話麼?」

    「自然實話。」

    「如此,德裕有肝膽之言,不知明公要不要聽?」

    「請講。」

    「明公既與我家丞相大人神交,可知我家丞相大人之志?」

    「上則撫境,下則安民。」

    「此太平之志也。」

    「然則亂世之志為何?」

    張德裕卻不先說,轉望席上眾人,拱了拱手,道:「德裕此來,先後見海東諸公,無不一時之俊彥,德裕雖不才,亦惺惺相惜。」然後慷慨,說道,「昔日,漢文帝說李廣,『惜乎!子不遇時,如令子當高帝時,萬戶侯豈足道哉』。今日之宇內,較之楚漢相爭,明公以為如何?」

    「更甚。」

    「然也!現今天下的局勢,比楚漢相爭還要亂。」張德裕推心置腹,道,「要逢上太平盛世,即便像明公這樣的英雄,怕也會沒有用武的地方。而今海內洶洶,卻正是英雄奮起,豪傑分爭的時候。請問明公,是欲圖遼東一地,抑或願效仿前漢的三傑、後漢的雲台二十八將,建樹彪炳千秋的功勳呢?」

    鄧捨默然不語。

    洪繼勳插口,代替他問道:「欲圖遼東怎樣?」

    「明公麾下,誠然文武濟濟;然而我家丞相大人登高一呼,亦可聚北地十萬虎賁。明公欲圖遼東,則我家丞相大人必誓與明公死戰到底,且明公之左有世家寶,明公之右有高麗王。當其時也,譬如群狼搏虎,明公是左亦有敵,右亦有敵,而我家丞相大人首發在前。即便海東將校千員,士卒百萬,敢問明公,有幾分勝算?」

    鄧捨不語。

    洪繼勳問道:「欲效仿漢初三傑,又怎樣?」

    「學成文武藝,售與帝王家。前宋滅亡已經有百年之久了,德裕也不才,自上古而至今,未曾聽聞有歷經百年還可以復國的。大哉乾元,聖天子百靈相助。明公不見,江浙之張士誠,今我大元之太尉;台州之方國珍,今我大元之平章麼?億兆百姓翹首以望、民心所向的,還是我皇元。

    「如果明公有效仿漢初三傑的志向,那麼可與我家丞相大人兩家聯手。中國的英雄,豈止有察罕、孛羅麼?明公可先定高麗於右,接著我家丞相大人為明公開遼西之路在左。

    「然後進,由腹裡入山東,躍馬渡河,長驅直入、橫掃江南。徐壽輝輩,不過賣布的小兒,若豚犬耳,以明公之英武與我家丞相大人之威名,不費吹灰之力即可將其灰飛煙滅。功成,封王拜侯唾手可得。

    「退,鎖遼西拒敵關內,封塞外禁絕大海,明公得海東,我家丞相大人據漠南,不失一方之諸侯,足以待機而應變。是以,以功則克,進則汾陽王;以守則固,退則燕之疆。敢問明公,意下如何?」

    安史之亂,郭子儀力挽狂瀾,功居平亂之首,封汾陽郡王;戰國時期,遼東屬燕。這兩個比喻用在此時,倒是頗為貼切。張德裕深思熟慮後的長篇大論,有理有據,不乏鼓動的言辭,頗動人心。說完了,他也不回座,長揖到底,靜待鄧捨回答。

    鄧捨低頭不語。

    投降蒙元?他從來沒想過的。張德裕說的再天花亂墜,奈何道不同,不相為謀。可,也不能直接拒絕,在不想開戰的時候,虛與委蛇總強過明火執仗的對立。席上一時無聲,安靜的掉根針,都可以聽到。

    洪繼勳道:「張公是在學蘇秦、張儀麼?伶牙俐齒,不代表有真的實力。雖然辯士不一定就非豪傑,但是瀋陽如今自保不及,張公反在此大言炎炎,不覺得空中樓閣麼?」

    張德裕本來對洪繼勳印象不錯,覺得他很謙虛。隨著洪繼勳三番兩次的反詰,他怒火漸生,看明白了謙虛不過假象,海東最恃才氣盛的,怕就正為此人了。他想:「要想說動海東,需得先說住了他。」

    他張口待要說話,聽見鄧捨咳嗽一聲,忙轉目去看,鄧捨徐徐起身,侍立一側的畢千牛道:「主公更衣。」

    鄧捨乃轉入樓下,姚好古相隨其後。張德裕想道:「更衣何必兩人?此必為藉機私下商談。從始至終,姚好古沒反對我的提議,只是沉默不言,定與洪繼勳意見不一。」他眼珠轉動,暗覺有希望。

    洪繼勳稱他「辯士」,也不算錯,他能擔負出使的責任,當然就瀋陽群臣來說,當之無愧的辯才無雙。因而,儘管他沒指望一席話打動鄧捨,對自己殫精極慮想出來的說辭,卻還是有幾分信心的。

    信心的基礎,在他自認為對鄧捨的心思略知一二。

    俗話說,殺人放火好招安。鄧捨若無投降的打算,要像小明王、徐壽輝那般一心造反到底,不久前的遼東大戰,怎會放走了搠思監?他這一個放走搠思監,正如了當年朱元璋放走納哈出,無非首鼠兩端、坐觀時變,屬於可爭取的範圍。

    ——就在前不久,河南不是傳來消息,說朱元璋派遣使者前往「結援」了麼?

    河南察罕兵威正盛,張德裕就不信鄧捨會沒有想過以後。別看洪繼勳言之鑿鑿,說甚麼察罕若攻山東,則海東可援,要非剛好那時候鄧捨到了,張德裕自信三言兩語就可駁的他無話可說。簡直可笑!海東去援山東?高麗、瀋陽、遼西虎視眈眈,鄧捨能派幾個兵卒過海去山東?或者說,他敢派幾個兵卒過海去山東?

    料來洪繼勳心中對此也是有數,要不然,他當時怎麼不等張德裕反應過來,就緊跟著轉變話鋒,暗示察罕若入山東,則海東必先攻瀋陽,以此相威脅呢?表面上看針鋒相對,實際上虛張聲勢。

    趁著鄧捨更衣、洪繼勳收聲的空兒,張德裕有了理順思路的時間。

    他把盞細想,越想越透徹,瞥了洪繼勳眼,心想:「好懸沒被你繞進去。」不由得信心大增,只要海東首鼠兩端就好,大可以先許其高麗之地,再給他高官厚祿,縱然他接著坐觀時變,只要他肯答應保證暫時不進攻瀋陽,稍待時日,給瀋陽從漠南等處徵兵的喘息機會,別的一切好說。

    ——瀋陽距離遼陽不過數十里,太危險了。

    席上燭火跳動,王宗哲等竊竊私語;洪繼勳只笑吟吟,不說話。

    不多時,鄧捨與姚好古回來。張德裕迫不及待,鼓起三寸不爛之舌,要再度向鄧捨曉以利害。功成與否,在此一舉。他道:「我家丞相大人,命德裕帶來駿馬數匹,不知明公是否已經見到了?」

    「果然神駿。我見之甚喜,多謝貴主的饋贈。」

    「明公可知道,此為何馬?」

    「大宛馬。」

    「此漢之天馬也,又稱西極馬。漢武帝曾為此馬,做了一首《西極天馬歌》,明公可知道麼?」

    鄧捨不知道。

    只聽得張德裕高聲吟誦,道:「天馬徠從西極,經萬里兮歸有德。承靈威兮降外國,涉流沙兮四夷服。……,明公若有與我瀋陽通好的意思,我北之牧場即明公之牧場;明公若有征伐高麗、涉流沙服四夷的志向,那麼千騎萬駿,憑明公一言可得!」

    張德裕的目的,至此全盤兜出。

    燭影搖紅,席上鴉雀無聲。眾人之目光,無不投向鄧捨。洪繼勳伸出手指,蘸了些許酒水,在案幾上輕輕由西而東劃過,鄧捨收回目光,與姚好古對視一眼,姚好古輕輕點頭。鄧捨心想:「禍水東引。」

    抬頭去看張德裕,見他目光殷切。鄧捨微微沉吟,趙過不聲不響,躬身而起,道:「此,軍國大事,不可倉促。」

    鄧捨頷首,道:「席上非談事的所在,先生且請飲酒。留待明日,待我聚集文武於帳下,然後細說。」你來禍水東引,我給你將計就計、欲擒故縱。他雖有心答應,但要答應的太過爽快,張德裕興奮過後,難免懷疑。

    自然,就算明日達成了協議,張德裕所謂的「千騎萬駿」,定然也不可能,估計能給個千許匹就不錯了。

    張德裕大喜,拜道:「明公英明。」

    不久,鄧捨先行退席。姚好古、洪繼勳陪著張德裕又飲酒多時,止談風月,不再說及軍事。宴到夜深,賓主盡歡而散。張德裕出來酒樓,與眾人話別,自有人送他回去迎賓館。

    回去的路上,月明星稀,夜風冰寒。送他回去的人沒有發現,他的那個親隨,已經不在了隨行的隊伍之中。

    ——

    看書友有議論李阿關,的確,小鄧得李阿關,有些不正,六分唐突。這是我筆力不到的緣故,沒寫出想表達的內容。不過,就說及君奪臣妻會不會引起臣僚對君主的不忠,拿朱元璋的例子,來與諸位書友們討論:

    「太祖選宮人,訪知熊宣使有妹年少,欲進之。員外郎張來碩諫曰:『熊氏已許參議楊希聖,若明取之,於理不妥。』太祖曰:『諫君不當如此!』令壯士以刀碎其齒。

    「後參議李飲冰與希聖弄權不法,丞相李善長奏之。太祖將二人黥面,云:『奸詐百端,譎詭萬狀,宜此刑。』割飲冰之乳,即死;劓希聖之鼻,淮安安置。

    「後希聖兄楊憲任江西參政,來朝,太祖謂憲曰:『爾弟弄權,我已黜之,仍給熊氏與他。』憲叩頭曰:『臣弟犯法,當萬死,焉敢納之。』太祖曰:『與之熊氏隨住。』」

    ——朱元璋選宮人,聽說熊宣使有個妹妹,年少貌美,打算收進宮裡。但熊氏已經許配給了他的一個名叫楊希聖的參議。因此有人諫言他,這樣做於理不合。朱元璋說:「諫言君上,不應該這樣。」敲碎了諫言之人的牙齒,尋個機會,割掉了楊希聖的鼻子。

    這還不算完,借楊希聖的兄長楊憲來朝的機會,他說:「我罷黜了你弟弟的官兒,仍把熊氏給他。」楊憲不敢接受,朱元璋說:「叫熊氏跟他一起去吧。」

    或許楊希聖不太出名,但楊憲,字希武,明初群臣中算鼎鼎大名的一個了。

    再舉一例:

    「濠州胡家有女守寡,太祖欲納之,其母不從。後聞隨軍在淮安,不曾適人,太祖遣人以書達平章趙君用,請求之。君用以胡氏同其母送至,太祖納之,立為胡妃。」

    這個不是奪臣子之妻,相中了個女子,開始沒搞定,念念不忘,聽說去了淮安,沒改嫁,朱元璋就因這事,專門寫信給趙君用,請他幫忙。趙君用就給他送了過來,立為妃子。

    自古英雄,好人妻者極多,正如成吉思汗所說:「男子漢人生最快樂的事,就是殺人性命,奪盡其所有財產,使其根絕,令其親屬痛哭。」當然了,他這個就極端了,太野蠻了,可若無強烈的征服**,大概許多的開國帝君,也不會在逐鹿天下的過程中,獲得最後的勝利。

    慾壑難填,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古之帝王雖然人傑,但時代的局限,到底不如近代的偉人。野蠻的征服,用殺戮來獲得個人的滿足,只是蠻夷之屬。以天下而奉一人,以一人而治天下,可以稱之為小道。

    那麼,應該怎樣呢?什麼樣的才是大道呢?不自私自利,克己奉公,為人民服務。

    毛主席很早、很明白地就給我們指出了,「一個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這點精神,就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

    人,群體的動物。對人民有益,就是對人類的族群有益。對族群有益,千秋萬代,後人必永遠相傳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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