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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卷英雄無聲天地老 第117章彤雲 3 文 / 趙子曰

    第117章彤雲3

    洪繼勳的話,重點顯然不在後半句「此人或有大用」,而在前半句「欲定遼東」上。鄧捨聞言,心頭一跳,急忙轉眼去看姚好古,姚好古沒聽清他們的對話,有點神不思屬,似在想些甚麼。

    平定遼東,鄧捨想過沒有?實話說,曾有想過。他以前只求有塊立錐之地、可以夠他安身立命;然而他既然悟出了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道理,豈會不知,自他永平起兵日起,他其實已經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路的盡頭在哪裡,他看不清楚;但他知道,現在遠未到懈怠的時候。

    他哈哈一笑,不欲酒宴上談論此事,舉杯請洪繼勳共飲:「我不在雙城的這些日子,辛苦先生了。滿飲此杯。」洪繼勳本意就在試探,鄧捨避而不答,他心中就有了數,也是一笑,舉杯而飲。

    宴席直到三更才罷,諸將散去,鄧捨行軍一日,甚是困乏,欲待回府安歇,洪繼勳不肯走,隨他一起回了去。沒奈何,他打起精神,兩人秉燭夜談。

    沒用熱水,用涼水洗了臉、清醒過精神;又喝過醒酒湯;鄧捨屏退親兵,泡上濃濃的釅茶,再轉頭去看,不用他請,洪繼勳早悠然自得坐在了室內的胡榻上。

    鄧捨將茶水送上,笑道:「古人云: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今見先生,真真恍若隔世。親不親、故鄉水,雙城雖非我故鄉,較之遼陽,親切許多。」

    「將軍去遼陽,誠為大智大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本意只在放鬆老關的警惕,換我發展的時間;萬沒料到,轉手就得了遼左。好有一比,本求買櫝,豈料得珠!可喜可賀。」

    鄧捨回憶這幾個月的經歷,有壓抑、有煩躁,有驚喜、也有傷感。他不由喟然長歎:「世事難料。唉,只可惜了潘美。年輕有為、風華正茂,一戰竟死在了東牟山。」他酒意到底未曾完全下去,忘了自己的年齡,說起話來老氣橫秋。

    洪繼勳沒在意,鄧捨向來的表現成熟穩重,早慧的人歷史上屢見不鮮,他與諸將根本沒把鄧捨當年輕人去看待。他順著鄧捨的話頭,問道:「潘美?」

    鄧捨把對潘美的印象、潘美戰死的經過,一一道出,並拿出潘美的血書,給洪繼勳觀看。

    洪繼勳聽完、看罷,半晌沒說話,皺著眉頭凝神思索,驀然一合紙扇,啪的一聲響,他道:「人才!這潘美是個人才。關鐸之所以敢打蓋州,怕真如他所言,就是與納哈出有了私下勾連,所以才如此放心大膽。……哈哈,可惜他直到死才看的明白。」

    「先生之意?」

    「一點兒沒錯,潘美就是被老關賣了。」洪繼勳站起身,室內來回踱步,一邊想,一邊連發感歎,念那血書言語:「『關鐸屢與瀋陽私下勾連,今觀東牟山被圍,竟如關鐸親手送上。』哼哼,這就是投名狀了。」

    他的判斷與鄧捨同出一轍。

    人有難題之時,尤其面臨事關重大的抉擇、判斷,即便已有結論,難免想得到智者的意見。這並非缺少自信的表現,一方面出於謹慎,一方面渴求肯定。

    鄧捨拿出血書,就有看洪繼勳判斷的意思。如今兩人看法相同,他鬆了口氣,不過臉上沒有表露出來,也沒說出「我其實也這樣看」這類話的打算。

    洪繼勳冷笑聲,道:「老關這回聰明反被聰明誤,到頭來,反被納哈出個騷韃子給玩兒了一手欲擒故縱。白白便宜了將軍,得遼左偌大一塊地盤,給了我插手遼東的機會。」

    他初時投遼陽,沙劉二不要,被他視為奇恥大辱,記恨在心。雖非關鐸所為,一樣算在了遼陽紅巾的頭上。此時想到關鐸吃癟,便宜了雙城,他心情舒暢,破天荒爆了句不雅的俗話:「哼哼,沒那個屁股,就別吃那個瀉藥。」

    鄧捨差點嗆了茶,儒雅風流自居的洪繼勳也會講這種話?他指著洪繼勳:「先生?……」實在忍俊不住,大笑出來。

    兩個人對視而笑,笑聲傳出室外,融入深深的夜色。寂靜漆黑的雙城,萬籟無聲,唯有這府中、樓閣上的燈火,星星點點,呼應天上的寒星。

    笑話講畢,洪繼勳神色一正,道:「潘美血書中,『縱觀今遼東群雄,關鐸陰且詐;潘誠粗其蠢;沙劉二愚且堅;此輩皆豎子,不可與謀!為將軍計,……不若轉回雙城,盤穩根基,蓄勢待發。假以時日,以將軍之才,用三軍之命,必成大器』;這一句話,將軍怎麼看?」

    「願聽先生高見。」

    「誠哉斯言!小可以為,潘美的建議十分精當。關鐸、納哈出兩虎相爭,必有一傷。將軍打下蓋州,立刻回來雙城,實在上策。唯今只有兩慮。」

    「哪兩慮?」

    洪繼勳目光灼灼,盯著鄧捨,道:「第一,首在將軍,看將軍有無雄心壯志。」逼鄧捨表態。

    鄧捨沉默不語,有些時候,他過於謹慎,總不想落人口實。洪繼勳道:「將軍熟讀兵法,當知:用兵之害、猶豫最大;三軍之災,起於狐疑。當此天時地利人和,難得的良機,將軍還猶豫甚麼?」

    是呀,你還猶豫什麼?火中取栗拿下遼左,至多再來一回坐山觀虎鬥罷了。鄧捨笑道:「請問先生的第二慮?」默認有得遼東之志。

    洪繼勳大喜,道:「相比第一慮,第二慮不足掛齒。便為那姚好古、錢士德。將軍回城,觀今日宴席上姚好古的所為,他必定會來催促將軍,援救遼陽。如何應對,將軍想必已經熟知於胸了。」

    無它,還是那個字:拖。

    深夜晤談,兩人算定下了日後一段時間內的發展計劃。鄧捨問道:「先生說,那趙帖木兒或有大用,什麼意思?」

    「說他前,小可有件大事,要先給將軍匯報。」

    「請講。」

    「深宮羅裙。」洪繼勳袖中取出一份文書,遞給鄧捨,「將軍請看,這是在雙城被圍前,大都來的回信。」

    這信中,牽涉了個大秘密。整個的「深宮羅裙」計劃,洪繼勳提議,鄧捨贊同。運作多時,終於有了結果。鄧捨觀洪繼勳神色,沒有沮喪,先存了三分希望,打開一看,心頭一塊大石落地。有了這信,得遼東的把握又多幾分。

    信是誰人寫來的?當今元帝的第二皇后奇氏。

    奇氏名完者忽都,本高麗人,其先自稱箕子後人。她入宮後,先為宮女,主供茗飲,因其秀外慧中、善伺主意,順帝愛她婉媚,得了專寵,被冊為皇后。生有一子,名叫愛猷識理達臘,即而今的太子。

    她的父親名叫奇軾,早死;其叔奇轍並兄弟四人,倚仗她的權勢在高麗縱恣,其親黨亦驕橫,兩三年前,以謀逆伏誅,叫高麗王給殺了。換到平時,高麗王斷斷不敢。要知,有元一代,區區一元宮太監,其家族就可在高麗耀武揚威;高麗王之所以敢殺,原因正在中原大亂,蒙元鞭長莫及。

    得知親族被誅,奇氏有心報仇,無奈有心無力。連小小的雙城,蒙元都無力奪回;更別提為其親族報仇了。洪繼勳久處高麗、又曾在大都,深知其中的勾結。

    再看遼東的局面,受關鐸、納哈出等人的擠壓,鄧捨困守一隅,難有發展出頭的機會,故此,提出了這麼一個建議。為什麼呢?搠思監為奇氏黨羽。

    七月左右,搠思監往遼東,本來待不了多久就可以回去了;誰料到遼東局勢不穩,風雲暗湧,他走不了,拖延至今。洪繼勳認為,如果可以搭上奇氏的線,買通搠思監,上下運作,或許就能使雙城脫困。

    鄧捨經過反覆的考慮,艱難做出了決定,同意洪繼勳的意見。問題就出來了,怎麼搭上奇氏的線?

    不是說,派個信使,去了大都,就能見著奇氏;即便見著,人信不信你?會不會當差砍了信使的頭?剛好,鄧捨打下了平壤,得了一個人:李春富。

    李春富為人,兩個字可以概括:諂媚。他身為高麗大官人,奇氏家族權勢熏天的日子裡,常有來往,通過他,就和奇氏搭上了線。

    就如關鐸送潘美的人頭做投名狀一般,要想取得奇氏的信任,也得有所表示。困難不在義軍的身份,昔年的高郵大戰,何等的聲威,給元廷造成了多大的麻煩,可以說是義軍興盛、元廷衰敗的一個轉折點,然而看人家張士誠,一樣地投降,一樣地封官兒。

    對義軍的政策,元廷高官多是你降我就要,先穩住再說。投降的義軍,想藉機喘口氣;元廷也想藉機喘口氣,明知飲鴆止渴,並非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不能不認。

    然後,放到眼下看,鄧捨雄踞高麗、兵鋒遼東,他要降的話,元廷求之不得。雖然也許大家都知道,他並非真降。那麼,困難在哪兒?說一千、道一萬,困難在如何取信奇氏,如何得到她的支持,如何騙取搠思監的配合。

    洪繼勳想出了一個主意。高麗王殺了奇氏滿門,她要報仇,咱就把人頭給她送上,承諾她,只要能得其幫助,在朝中站穩腳步,多少多少時間內,必把高麗王的腦袋,也送去京師。

    當然了,「在朝中站穩腳步」,這都是假話,但不能不說。有所予,豈能無所求?巴結奇氏為什麼?得讓她知道,為的就是怕元廷過河拆橋,想得高官厚祿。

    送誰的人頭呢?

    李春富瞭解內幕,他提出了幾個人,皆是在高麗王誅滅奇氏家族時的有功之臣;後來鄧捨攻陷平壤,落入了雙城的手中。洪繼勳一一看過,覺得還不夠,一來這幾個人官職不是很高,二來當時受高麗王的獎賞功勳也有點低。一句話簡單說,不夠重量級。

    李春富就又提出了一個人,名叫鄭世雲。從高麗王入元宿衛,堪稱親信,官職也不低,因誅奇轍,錄其功為一等。洪繼勳很滿意,卻又有個麻煩,這個人不在雙城的手中,而在高麗王的王庭裡。

    當下,他挾才克平壤之威,威脅高麗王,要求他立刻把此人送來雙城,以此來表示高麗王的誠意,來結兩國之歡心。當時高麗王京和談的使者來,連高麗王族的公主都送了幾個給鄧捨做侍妾,遑論一個鄭世雲?

    輕輕鬆鬆、人頭拿到,連那幾個人一併砍了,交給信使,快馬送去大都。

    果然,奇氏一見之下,心中大喜,來往談判了兩次,雙方各退一步。奇氏答應幫雙城聯繫搠思監,許給高官厚祿。洪繼勳提出,先不把這事兒公佈天下,免得打草驚蛇,叫關鐸、潘誠、沙劉二提前得知,不好對遼陽、廣寧等地下手。奇氏也同意了。

    這封信,就是奇氏的親筆回書。

    鄧捨一目十行,匆匆看過,抬起頭來,與洪繼勳會心一笑。洪繼勳道:「小可得了此信,本欲立刻告之將軍,商量該如何同搠思監聯繫,——料來搠思監也得了奇氏的文書。將軍,事已至此,大事可成一半。」

    他話中玄虛,鄧捨聽的出來,問道:「另一半何在?」

    「另一半,就在那趙帖木兒的身上。將軍知道,搠思監、納哈出,兩人同為韃子文武,一個朝中顯貴,一個地方諸侯,談不上和睦。搠思監為奇氏黨人,納哈出可不是;將軍看奇氏的信中,對納哈出也是隻字未提。要想穩當,納哈出的關節也需得走到,不能不防。」

    鄧捨猜到一點,道:「先生是說?」

    「趙小生、卓都卿潛入女真故地,掀動作亂,背後的指使便是納哈出。趙帖木兒說的清楚,用意就在防止我雙城在納哈出打遼陽時作梗。今我順利平亂,殺了趙小生、卓都卿,數萬大軍指日可過鴨綠江,就壞了納哈出的如意算盤,佔了上風。完全可以用奇氏的這封信,做為一個契機,通過趙帖木兒,從中做些手腳。」

    洪繼勳侃侃而談,他說到興奮處,踱步疾走,揮動折扇、手勢加強語氣:「但能哄騙得住搠思監、納哈出兩人,只需要一個月,遼東就盡入我手!」

    怎麼哄騙?鄧捨只聽不說,聽洪繼勳細細講出全盤打算。他準備了兩套言辭,一套講給搠思監,一套講給納哈出,利用兩人的矛盾,打一個時間差,達成最後的目標。

    深夜對談,直到城中雞叫。

    整個的計劃,有了個粗略的輪廓。事關前途,不可草率。每個人的人生中,都會有許多關鍵的選擇點,有的對了,有的錯了。鄧捨不想像關鐸那樣選錯,他肯定了洪繼勳的意見,但具體的實施,他說道:「莫要著急,遼陽戰事尚且未曾分出勝敗,你我還有時間,把它補充完善。」

    他起身,懶懶打了個哈欠,晨光透入室內,打開窗戶,冷風冰涼。他歎了口氣,趕了一天的路,談了一夜,還不能睡。他若留在府中,姚好古百分百找上門來,不好對付。

    洪繼勳笑道:「將軍離開的這幾個月裡,造船的事宜,進展甚快,已經造出了數艘大船,將軍可想一看?」

    不管能不能得遼東,要想走出去,海船必不可少;鄧捨精神一振,他當然想看。室外傳來陣輕輕的腳步,小貓似的,很輕很快,門前停了一下,輪值的親兵沒有阻攔,那人小心翼翼推開門,露出個頭,朝裡看了眼。

    面如朝露,清新稚嫩,卻是羅官奴。鄧捨回來,一直沒見她,才發現她不知何時學著婦人的模樣,梳了個艷麗的髮髻,與她的童顏恰成鮮明的對比。

    沒有成熟的風韻,好比小孩兒學大人,但有自然的婉媚。看見鄧捨,她露出欣喜,張口呼道:「爹爹,好想女兒啦。」轉眼看見洪繼勳,頓時飛紅了臉頰,有些害羞,欲進不進。

    實在可愛。談罷陰謀、鐵與血的軍事,忽然看到這樣的一幕景色,正如窗外的清晨,叫人眼前一亮,不失為人生一大快事。

    洪繼勳識趣,長身一揖:「看船一事,時辰還早;小別勝新婚,小可就不打擾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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