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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卷英雄無聲天地老 第105章蓋州 3 文 / 趙子曰

    第105章蓋州3

    其實不用鄧捨強調,因了軍中的傷員,部隊的行軍速度本就不快。好在下午的戰鬥損壞了大部分的重型軍械,算的上輕裝上陣,次日凌晨,他們已經遠遠地把東牟山甩在身後了。

    期間,一直未曾見有元軍攔阻的動向。勒馬微茫的晨光裡,感受著黎明的清涼,鄧捨提了一夜的心,這才放下。

    殿後的許人打著馬,氣喘吁吁地追上來,向鄧捨請示:「將軍,韃子的注意力應該都在東牟山,看來不會來追咱們了;才經了半天的鏖戰,又急行軍一夜,兄弟們快頂不住了,掉隊的很多,要不要暫時休息一下?」

    遼東的地形,東、西、北三面均為山地環峙,西部為大興安嶺,連綿向東北方向,在正北的地方與小興安嶺結合,然後折向東南,攜手長白山脈;群山千里,遍佈著茂密的森林。

    陳虎駐軍所在的地方,正處東南方向,如果兩軍直接匯合的話,需要經過長白山脈的西南支千山山脈,耽誤路程。為了節約時間,鄧捨選擇了鴨綠江西岸的婆娑巡檢司做為會師之地。

    這樣,鄧捨沿西南邊蒙元設置的諸路站赤,可以順暢到達;而陳虎也很方便,沿鴨綠江西下就是。

    婆娑巡檢司本為府,後廢府為巡檢司,人口不多,鼎盛時期也不過數萬。數年前,高麗王攻下雙城,又西渡鴨綠江,將婆娑巡檢司等三站攻破。再數月前,鄧捨打下平壤,文華國、趙過、慶千興等麾軍北上,一併將之收復,重回了漢人治下。

    就遼東南一帶來講,婆娑巡檢司的戰略地位不低,它距離蓋州百十里,西接遼南、東聯高麗,打一個比方的話,它就是高麗和遼南聯繫的一個樞紐。和平時期,元和高麗常在此地互市;戰爭時期,也完全能勝任前哨、中轉站的作用。

    故此,收復此地之後,鄧捨很重視,親點了信得過的千戶軍官鎮守,遷移來許多的漢人,連帶著修葺城牆,補充軍備,純按照軍事要塞的標準打造。

    鄧捨手搭涼棚,望了望迤邐不絕的後軍,果然如許人所說,士氣很高,奈何體力有限;加上一夜未眠,幾乎人人眼中帶著血絲,哈欠連天。他點了點頭,同意許人的提議,道:「夜來尚未吃飯,傳令三軍,就地休息,埋鍋做飯。……嗯,兩個時辰吧,兩個時辰後,繼續行軍。」

    許人領命而去,自有各等軍官分別傳令,不多時,除了擔任警戒的部隊,疲憊不堪的士卒立時歪倒了整條大路。有些累得極了,也不管地上髒也不髒,丟下兵器,倒頭就睡。一時間,呼呼大響。

    鄧捨皺了眉頭,有些不滿,倘若此時遭遇敵人襲擊,可不就全完了麼?他道:「東倒西歪,成什麼樣子?叫百夫長們都提點神,兵器不得亂丟,不能混淆了建制。……通知千戶以上,來我這兒開個軍議。」

    也不能怪士卒沒紀律,即便他自己,一跳下馬也覺得兩腿打飄,繞是久經行伍,大腿內側也被馬鞍子摩得生疼。身為一軍主帥,別人可以抱怨,他絕不可以。鄧捨面若無事,顧不上檢查昨日戰場上受的傷,先去彩號營慰問傷員。

    短短的一夜行軍途中,這已經是他第三次去彩號營視察了。有道是愛兵如子,別人給你賣命的,只有嚴肅的軍紀顯然不夠,也需得籠絡人心。

    為了不影響士氣,同時防止傳染疫病,彩號營特別獨立,與正常的營隊間設置有隔離地帶,並有專人在外圍站崗放哨,以此杜絕閒雜人等的來往穿行。

    鄧捨集中了軍中僅存的車輛,重傷員都被安置在上面,二三百人輾轉呻吟,撲面一股濃郁的血腥味道,招引來許多的蒼蠅、飛蟲,嗡嗡嗡地飛個不絕,成群結隊地在他們的傷處、身上爬行著。

    看見鄧捨來到,有些清醒的掙扎著想起身行禮,更多的陷入昏迷,乾裂的嘴唇不知喃喃低語些甚麼。鄧捨慌忙上前幾步,制止了一個起身的傷號:「別動,……」那傷號年不過三十許,腿斷了一條,「被韃子的馬踩著了?」鄧捨問道。

    「兩匹馬,虧得小人命大,躲開了第二匹。」

    被馬匹踩踏到,只有兩種情況:要麼臨陣潰逃;要麼奮勇上前。這個傷號的傷處在前邊,除了斷腿外,胸前也有一處劍創,鄧捨微微看了兩眼,立刻推測出他受傷時的場景。

    必然是元軍騎兵迎面衝來,他奮不顧身向前阻擋,用的兵器也許是槍戈、也許是大斧,但卻阻擊失敗,腿先斷了,隨後元軍騎兵驅馬而過,順手又用短劍在他胸前劃了一下。

    當下,鄧捨便向那傷員詢問,果然猜得一點不差。敢以血肉之軀,迎敵騎馬敵人,非老卒不可、非有勇氣之人不可。看那傷員面貌,淳厚樸實;手上繭子極多:「敢問老兄,從軍前,務農出身的麼?」

    「是,將軍。」

    「哪裡從的軍?」

    「永平。」

    原來是本部嫡系,鄧捨笑道:「這樣你都沒死,命大啊!老人家有句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好,好樣的!……叫什麼名字?」

    那傷號得了讚揚,激動得緊,下意識地一挺胸:「鐵牛!」

    鄧捨點了點頭,直起身子,環顧周圍,但見車上、地上到處是血,到處是骯髒的兵器、卸下來的盔甲。軍醫們汗流浹背來回奔跑,時不時傳來無意識的呻吟、傷處疼痛難以忍受的慘叫。

    很多人的眼睛望著他,濃濃的血腥裡,一陣清晨的風吹拂而來,鄧捨嗅到了點黑土地的芳香,淡淡的,混雜血腥中,又甜又涼。他問眾人:「你們聞到了麼?」

    他這話問的突兀,沒人聽得懂,包括原先受疼痛折磨的傷員在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轉了過來。鄧捨又問了一遍:「你們聞到了麼?……」他閉上眼,愜意的、深深的吸了口氣,「多麼的香,多麼的甜。」

    彩號營漸漸安靜下來,鄧捨保持著深呼吸的動作,過了似乎很久,有個傷員膽怯的、輕聲地回答道:「聞到了,將軍。」他遲疑著,「是高粱桿兒的味兒。」

    有人反駁他:「不,是小麥桿兒。」

    多年的戰火,使得農田許多廢棄,鄧捨他們駐軍的位置,偏離大道的遠方,隱約有綠色的波浪。說實話,鄧捨也分不清楚那究竟是什麼,或許為收割後的稻穀,或許為採集後的玉米桿兒。

    不過,他的重點不在這裡。他睜開眼,緩緩的看過每一個人的臉,他道:「我的義父,七個月前,死在豐州突圍戰中。當時我不在他的身邊,他為了我,為了八百個弟兄,……給我們斷後,死在了韃子的刀下。他中了很多箭,他喜歡用狼牙棒,……但,我很無能,我不能把他的屍體帶走,葉落歸根嘛,我這個做義子的,連這一點都沒辦法做到。」

    鄧捨笑了笑:「我甚至連他的狼牙棒都沒能搶回來,落在了韃子的手中。也好,我義父生前驍勇善戰,死在他狼牙棒下的韃子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就讓韃子帶走,做為戰利品,提醒他們,鄧三的兒子,我,鄧捨還沒有死!

    「百年了,韃子入主中原已經百年了。我堂堂中華衣冠,淪喪也已經百年了。瞧瞧他們對我們都做了什麼?搶我們的土地做為牧場,搶我們的子女做為驅口,一甲百姓、二十戶才能有一柄菜刀!甚至我漢兒、南人連一副彈弓都不能擁有!廟宇裡,我們的關二爺連把真的刀都沒有,為什麼?韃子不許!不許我們養馬,不許我們騎馬,不許我們田獵。蒙古人殺我漢人,賠償點燒埋銀而已;我漢人若殺蒙古人,又是什麼下場?就這,還有人、居然是漢人,嫌賠的銀子多!這究竟是我中華的土地,還是韃虜的天下?

    「為了免受韃子的侮辱,漢人的女兒竟寧願去當舟妓,為什麼?因為舟妓不設甲主,可以免遭辱身。何等的荒謬,何等的可笑!我漢唐的雄風何在?曾經我漢人的鐵騎,一人可以滅國!而如今竟連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女兒的都保護不住,這簡直是奇恥大辱,我泱泱中華,幾時受過如此的屈辱?

    「至於那些背根忘祖、認賊作父、甘為韃虜鷹犬的漢軍和新附軍又如何呢?」

    鄧捨提高了音調,他憤怒、他顯出受到侮辱的神色:「只有打仗了!只有在他們奉命屠殺我同胞的時候,他們才有權去取用兵器,殺完了我們,殺完了他們的同胞,他們的兵器又都得交回韃子的府庫!他們算什麼?我們算什麼?那些滿堂朱紫又算什麼?

    「在韃子朝中當大官兒的人們,他們每次上朝,把手放在背後,做出被捆綁的姿態,以此無恥的、沒有廉恥的,來換得榮華富貴,他們豈不覺得愧對先祖,他們豈不覺得丟盡聖人臉面?今之儒者,已成丐戶!不覺斯文掃地,反而得意洋洋。是,他們的確是飽讀詩書,深通聖人經典,但在我的眼中,他們遠遠不及你等!吳人稱他們為丐戶,北人稱他們為臘雞,……一點兒沒錯。

    「既便如此,上至朝廷,下到州縣,有幾個漢人能做得了管事的官兒?至多佐貳。長者無不為蒙古人、色目人。我億兆漢人子孫,竟就此屈服韃虜馬蹄之下,已經百年。

    「異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彼虜胡人,以死脅我;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他最後一句引用文言,士卒雖聽不太懂,但大概的意思還是都皆明瞭的。旭日東昇,鄧捨立在鮮血和兵器之間,奮發昂揚,轉回話題的開始,他道:「我義父死時,你們都知道,我不在他的身邊。後來,我聽我的一個叔叔言道,他臨死前,只說了一句話,他說:這土地,真他奶奶的香。」

    他再次閉上眼,深呼吸,展開懷抱:「你們聞到了麼?這塊養我們、育我們、我們的祖先、先人生存、繁衍至今數千年的土地,真香。」

    他說:「我義父雖然死了,但我以他為榮。我知道,我早晚也會有一死,我只希望,我可以死的問心無愧。」他浮想翩翩,聯繫古今,就在這一片土地上,飽經患難的民族,風雨中一直走來,她經歷過很多的困難、她經歷過很多的抉擇,現在,就是其中一個關鍵而重壓的轉折口。

    他似乎找到了人生的目標,他喃喃吟誦,他記起了一首詩歌,他說:「然後我死了,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裡面。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這生於斯、長於斯的土地啊,這炎黃的根,五千年來,為中華民族前赴後繼的仁人志士們,他眼睛閃亮,他說:「他們、你們,……」他借用了方補真說過的一句話,「誰謂公死,凜凜如生,……每一個曾提刀奮戰,死而無悔的人們啊,你們必將永垂不朽。

    「這片土地是我們的,曾經我們失去了她,但以後、永遠、未來,只要有他們,只要有你們存在,她就將永遠都是我們的!韃子說,軍刀所到,皆為牧場;我們說,凡有漢人在的地方,皆為中國!」

    他真的動了感情,說的話有些混亂,千言萬語,一時凝噎。朝陽的光輝,映亮了每個人的臉,他輕聲、低聲,念誦著那詩歌,不是給別人去聽,只是為給自己,他彎腰取了一把泥土,放在鼻邊,呼吸者泥土的芬芳,他念道:「假如我是一隻鳥,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這被暴風雨所打擊的土地,這永遠洶湧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然後我死了,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裡面。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彩號營非常安靜,士卒們沒太多的文化,沒太多的家國觀念,但切身的體會正是最好的教育,他們懂鄧捨的意思。戰場上流血不流淚的他們,許多的眼中此時蘊含了淚水,他們紛紛掙扎著,想伸手取一把地上的泥土,要學著鄧捨,放在鼻子上嗅聞。

    賞罰嚴明可以叫人輕死,教之以道可以叫人正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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