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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卷我來一扣動天地 第66章軍政 3 文 / 趙子曰

    第66章軍政3

    洪繼勳的提議,一定程度上頗有道理。

    遼東軍閥割據,戰火頻仍,有兵的就有權,有權的就有錢。只以鄧捨所部論,歷次破城,第一個得益的階層就是軍官們。趁亂髮財的比比皆是。破城、搶掠,這個現象根本就杜絕不了。軍紀再嚴,渾水摸魚的總有人在。市不易肆的王者之師,史書上有,現實中沒。

    就如吳鶴年所說的,雙城物產不豐富,地盤也小,要想賺錢,還真找不出第二個更好的門路。買賣人口,成本小,收穫高。洪繼勳又意味悠長地加了一句:「售高麗女,非但能夠獲利,還有一個好處。將軍飽讀兵書,當知古有女間。一可以『淫』聲惑之,迷其心志;用之得當,二則可以獲悉其軍機內情。」

    話是如此說,傳揚出去,名聲太臭。

    吳鶴年道:「女間?我雙城強敵環伺是真,指望一區區女子,獲悉其軍紀內情,先生有些異想天開了罷!越送西施入吳不錯,但越可是只送了一個西施入吳。」人家是零售,沒有成規模的大量批發。零售可以美其名曰用計;批發就是另外一回事兒了。

    他連著反駁,洪繼勳詫異中帶著可笑,道:「吳同知大義凜然,小可好生敬佩。那依著吳同知的意思,是寧願餓死也不要嗟來之食了?」

    「那是自然!」

    洪繼勳歎了口氣,道:「可惜了永平的劉總管。」吳鶴年語塞,臉紅的像個蒸蝦,再好脾氣的人,也受不了這一句明嘲暗諷。何況當著文華國、羅李郎的面?

    他轉過身,顫抖著跪倒地上,對鄧捨道:「當日永平,小人的確貪生怕死。追隨大人至今,深深為大人的人格、魅力、才智拜服,深知了民族大義所在。周處尚能自新,小人不敢自比前人,卻也敢拍著胸脯保證,早已經洗心革面,一片忠心在我胸!我本將心向明月,唯天可鑒!唯天可鑒!」說到後來,涕泗橫流。

    洪繼勳當面揭人傷疤,太過惡毒。鄧捨不太滿意,隱忍了沒開口。他笑了笑,下來扶起吳鶴年,道:「吳同知深明大義、棄暗投明,我心中有數。洪先生私下裡其實也常誇獎你務實能幹,適才說笑而已,你不必在意。」

    洪繼勳輕笑了聲,行若無事自搖扇飲茶。有了下台階,吳鶴年順勢揉著眼睛,挺著個長脖子爬了起來。哽咽道:「小人有自知之明,要論雄才大略,比不上洪先生。但是大人,售賣高麗女一事,您得三思啊。張士誠貴為人王、韃子太尉,背地裡,人還稱其為鹽梟;大人難道也想像他那樣,得一個人販的惡名麼?」他這一番話裡三分為公,七分藏私,無非想借此給鄧捨一個忍辱負重、盡忠納諫的印象罷了。

    一向來洪繼勳凡有謀劃,鄧捨無有不從。從沒像過今天,有人敢接二連三地從中作梗。見吳鶴年不知死活,洪繼勳耐性磨淨,冷笑了聲,不再理會他,問鄧捨:「請問將軍,對王霸二字如何理解?」

    「王霸?」

    「無霸何成王!」洪繼勳拍案而起,厲聲道,「吳同知是想要將軍沽名釣譽,學那不肯半渡擊敵的宋襄公麼?自古成王敗寇,管你用什麼樣的手段,只要坐穩了這個位子,賊也是王!圖甚麼虛名?人之一物,江南義軍吃的,偏生將軍就賣不得?欲成大事,豈能有婦人之仁!」

    文華國大感痛快,拍手叫好。洪繼勳氣勢逼人,話語裡赤裸裸的意思表露,叫吳鶴年啞口無聲,羅李郎大汗淋淋,想擦,不敢伸手。

    「人之一物?」鄧捨失聲而笑,怎麼能把人比作東西呢?道,「先生的比喻有些過了。」皺了眉頭,沉吟,道,「茲事重大,得失利弊一時間難以衡量,容我斟酌。」委實不能決定。理智告訴他,洪繼勳的意見是對的;感情上難以一下子接受。

    說到商業貿易,想起了買回火藥的士卒,洪繼勳來時也將他們帶了來,候在堂外。對沿海的金覆蓋諸州,鄧捨很有興趣,按下售賣高麗女子不提,吩咐叫人帶他們進來。

    總共兩個人,一個叫陳哲,是商隊的頭目;一個生面孔,叫田伯仁。陳哲年紀三十上下,膚色黝黑,粗手大腳,苦瓜臉,一看就是個本分的勞動人民。他本是上馬賊的老兄弟,進了大堂,也不慌亂,穩穩重重地給鄧捨跪倒磕頭。

    對老兄弟們,鄧捨沒托過大,叫他起來上座。很高興,道:「陳百戶滿載而歸,得了不少火藥,解決了我軍的急需,大功一件。聽洪先生說,此行很驚險?佔了金復兩州的倭寇,有多少人?」

    「大小船隻二百來艘,人數大約三四千。他們趁夜來的,金復兩州的守軍,防守的重點在陸地,海路上沒有防備,措手不及。城中也有先混入的倭寇趁勢鼓噪,被他們裡應外合,兩座城先後陷落。」陳哲講話條理清晰,指了指田伯仁,道,「要不是這位田老兄,小人等勢單力薄,也逃不出來。」

    原來,田伯仁是南方某大戶的家奴,隨家族船隻而來,當時也在金州。他來了多次,熟知道路;倭寇進城,商隊各自逃命。他出城沒多久,半路上碰著了陳哲。

    陳哲的火藥就是從他家的商船上買來的,見過面。一個認路,一個人多,一拍即合,合作一處,跟著田伯仁走小路,避開戰火,這才逃出生天。

    「竟是救命恩人。」鄧捨肅容向田伯仁行了一禮,「我代兄弟們多謝田壯士的救命之恩了。」田伯仁慌不迭磕頭還禮,連叫不敢。

    他帶著陳哲等逃出來之後,沒地方可去。救命之恩,講究的是結草啣環來相報,陳哲又相中他某大戶家奴的身份,尋思日後他說不定能幫上什麼忙,乾脆就帶著他一起回了雙城。

    「不知貴家主是?」陳哲一再暗示田伯仁身份不同,鄧捨起了好奇,問道。

    「小人家主姓沈,吳中人,名諱一個富字。」

    文華國哎呀一聲,跳了起來,道:「萬三秀麼?」

    「回將軍的話,正是。」

    「金陵沈萬三,大都枯樹彎」,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沈萬三的名字,不但鄧捨諸人如雷貫耳,甚至連羅李郎也久有耳聞。都是不由動容。難怪陳哲能搞來火藥,卻是遇上了天下第一豪富,——吳江沈氏。

    鄧捨大喜,正瞌睡送來個枕頭,對陳哲頓時刮目相看。平常軍中時候,知道他為人謹慎精細,萬沒料到精細到這個程度!真若是可以憑借田伯仁同沈氏搭上線兒,貿易急需的東西不用發愁了。

    田伯仁家奴的身份,他沒放在心上,越是家生奴兒,越是能得家主的信任重用。只從他多次來往金州這一點上,就可以看出,他不是家族中的無用之人。

    他心中喜歡,面子上沒絲毫表露,對待田伯仁依舊客氣、熱情,沒有太過分的示好。田伯仁反而覺得他與眾不同,起了點敬意。天下人,不管是官、是商,聽到他家主人名字的,還真沒有像鄧捨這樣能保持前後態度不變的。

    敘談兩句,說回此行收穫。陳哲帶回來的物事裡,火藥之外,第二有用的不是谷種、布匹,而是幾包棉籽兒。

    高麗沒有棉花,關北等地的冬天奇冷無比,沒有棉衣難以耐寒。今年可以勉強湊合,老卒們本來就有冬衣,新卒們的可以去買。但總不能年年如此。買些棉籽兒回來自己種,是吳鶴年提出的意見。

    鄧捨一聽,當時就贊同了。至於培植耕種,軍中老農甚多,盡皆知曉,就連吳鶴年也很精通此道。甲山、三水府這些地方,太冷,地理環境不行,估計栽種下去也活不了,前期打算就在雙城周近試試。

    這是件大事,鄧捨沒有交給屯田千戶所去管,鄭重地點名吳鶴年特別監督。

    鄧捨問道:「陳百戶在金州,有沒有聽說高家奴的動向?」高家奴是蒙元遼陽行省同知,本是蒙古權貴的家奴,姓高而為家奴,所以叫做高家奴。他的勢力範圍便在遼南。鄧捨過鴨綠江前,在義州就曾遇到過他的探馬。

    「金復兩州不保,高家奴沒了老窩,聽說他挪去了蓋州。」陳哲道,「不過現在金、復州又落入倭寇手中,高家奴會不會回去接管,小人說不準,不知道。」

    相比金、復州,蓋州距離遼陽就很近了。按照眼下的局勢,高家奴很有可能會留在蓋州,給遼陽方面造成壓力。鄧捨和洪繼勳對視了眼,兩人心裡有數,當著這麼多人面,沒有討論。

    洪繼勳咳嗽聲,指令陳哲,道:「將金州的商貿,給將軍說說罷。」

    「金州瀕臨大海,距山東半日可到。順風順水的話,遠去兩浙也不過數日功夫。雖因了戰事波及,談不上富裕,但往來商旅甚多,貨物種類齊全。城邊又留有蒙元的屯田,人口不少,衣食無憂。不過各方勢力錯綜複雜,不但有高家奴、兩浙商人,小人去了才知道,甚至還有瀋陽納哈出的商隊,山東小毛平章的勢力在那裡也不小。

    「這還都不算什麼,最大的問題是金州到雙城之間道路不通。高家奴盤踞蓋州,經常騷擾商旅,其部下士卒凶狠殘暴;一些小縣城、山林裡,藏有馬匪強盜,他們專搶商人。小人一路來,見了許多被搶劫一空、人也被殺個乾淨的商隊。更遇上了四五撥悍卒、土匪。

    「要非俺們軍器精良,帶的有火槍;能不能回來還在兩可之間呢。即使如此,因有兩撥土匪特別強悍,也損失了十之三四的貨物。弟兄們,……」他頓了頓,「隨小人過江的弟兄,只回來了一半。」

    這些細節的東西,洪繼勳沒有向鄧捨說過。跟著陳哲去的士卒多是老卒,戰鬥力不低,就這樣,還死了一半。其中固然有貨物拖累的因素,但也可見沿途土匪的亡命。

    鄧捨默然片刻。去一次死一半人、丟一半貨,雙城老卒少、府庫窮,時間長了,經受不起。但缺少的東西不能不補充,單只火藥、棉布兩項,就離不得。不走這條商路,又該怎麼辦?要說起來,雙城也靠著海,有港口,若是可以由此出航,開闢條商路的話,倒是會好很多。

    可這太不切實際。想從雙城去兩浙、山東,得繞過整個高麗半島,有兩個大威脅。一個是高麗水軍,一個是倭寇。縱使沒這兩個威脅,他們也出不了海,連一艘海船都沒。

    洪繼勳問田伯仁,道:「你家主人的商隊,除了遼陽,有來高麗的麼?」

    「數年前,我家主人就借助張太尉,打通了和高麗王京的貿易來往。」眾人都有聽說,張士誠稱王后,為圖沈萬三的財富,要了他的一個女兒為妃。所以田伯仁說借助張太尉云云。

    說了跟沒說一個樣。洪繼勳又問道:「除了王京呢?」提醒田伯仁,「沿海港口、島嶼,就沒有第二個地方了?」

    田伯仁搖了搖頭,道:「高麗沿海港口、島嶼雖多,富裕的地方都在王京內地,我家主人瞧不上別的地兒。」想起點什麼,道,「不過兩浙、山東的一些商人,倒是常走北線,停靠大同江的出海口,往平壤去做買賣。」

    洪繼勳不再說話,只把目光轉向了鄧捨。他目光的含義,鄧捨清楚。比起來金州,平壤近,且大同江一通到底,出德川、寧遠,兩三日一個來回。可那是敵境,偷渡走私的危險性不下金州。

    文華國撐著眼,暈暈乎乎地聽了半晌,突然冒出來一句:「平壤有麼?那地方城堅牆高,不是太好打。」

    鄧捨心中一動,才算真正理解了洪繼勳看他的意思。為條商路再開次戰,值得不值得?不說軍卒夠不夠,就說打下來了,萬一關鐸剛好下高麗,不是又成了為別人辛苦為別人忙了?

    他盤算歸盤算,軍機大事,不可叫位卑者知。佯裝吃了一驚,道:「打平壤?不要胡說。我軍大戰才罷,軍卒未得修養,不是好時機。」

    勉勵陳哲:「金州線上匪患雖多,這條路還是不得不走。你休息兩日。王夫人兩天後要回山東,你走過一次了,熟悉道路,到時候引個路罷。」又吩咐左車兒、文華國,「陳百戶雖然言道沿路兵匪只搶商人,小心沒大錯,護送的人馬多挑選一倍,配給火器、良甲。」

    問田伯仁:「田壯士要跟著回去麼?」陳哲代替答道:「田老兄路上傷了腿,……」捋起田伯仁的褲腿兒,左腿上受了箭傷,好了大半,「走路不妨事兒,騎馬、長途跋涉怕不成,小人之見,不如田老兄就先暫住雙城,傷勢大好了,再做打算。」

    田伯仁沒意見,點頭答應。只是請陳哲再去了金州,留意打聽沈氏商隊。

    一大早談到現在,該解決的問題都已解決。日將正午,鄧舍下午另有安排,沒留飯,只叫陳哲好生招待田伯仁,幾個人紛紛告辭而去。他又在堂內待了會兒,拿出地圖,琢磨洪繼勳、文華國不謀而合想打平壤的意見。

    這兩個人,一個才智高絕,一個粗魯莽撞,卻能不約而同想到打平壤,就說明此事大有可為。看了多時,利弊來回計算,終究拿不下主意,且放下來,有機會了再和洪繼勳商議吧。

    他昨夜沒睡,暖暖的陽光從堂外投射進來,曬在身上,不由起了睏意。輕輕打個哈欠,一抬頭,嚇了一跳。吳鶴年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蹩了回來。大約見他出神,沒有打擾。恭恭敬敬地弓著腰,立在堂前。

    心知他必然有事,鄧捨又好氣又好笑,問道:「吳同知?有甚麼事兒麼?剛才不說,這時又來。」

    「小人有重大消息稟告。事關重大,不可入六耳。」吳鶴年眼珠瞟了瞟扈衛堂上的左車兒幾個親兵,嚴肅地道。

    鄧捨楞了楞,曉得他同雙城土著大戶們的關係不錯,莫不是聞聽了甚麼風聲?雙城內部有甚麼異動?揮手退下左車兒等人,不禁也嚴肅起來,道:「現在可以說了。」

    吳鶴年猶自覺得不保險,往上湊了幾步,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道:「大人昨日回城,小人就想向大人稟告,只是一直沒得機會。您不在城中的這大半個月裡,發生了很多事。」

    鄧捨怎麼說也是刀山血海裡淌出來的,養氣的功夫越發長進。年齡不大,穩若泰山,一點兒不見慌亂,徐徐道:「講來。」

    「第一件事,大人命小人陪著洪先生照看慶千興。每有捷報,小人都依著大人命令,第一時間通告他知道。他先是不屑,然後不信,最後不言不語。小人看,他心思已經活泛,大人適當的時候加上一把火,要他投誠降來,不是難事了。」

    這件事,洪繼勳向鄧捨匯報過。不過說的意思完全和吳鶴年不同,吳鶴年話中儘是他的功勞,洪繼勳實事求是,有吳鶴年的勤快跑腿兒,大功還在洪繼勳這兒。

    他接替了鄧捨找慶千興聊天談心的活兒。他在高麗住過很長時間,家人又有在蒙元當大官兒的,較之鄧捨,更瞭解慶千興的思維、顧慮。不動聲色的敲打之餘,以鄧捨軍師的身份,也常和慶千興辯論分析鄧捨歷次作戰的戰略思路,每次都將他說的心服口服。

    鄧捨的能力,慶千興親身領會;如今又多了個才幹更高的洪繼勳,當然,吳鶴年的政才,也給了他不小的意外。沒料到,小小雙城,人才濟濟。

    雙城之敗,他開始以為天不助他,此時才算是服氣。暗中思量,有這等文武,這等精兵,兩月餘連克大同江北部的半壁江山,對比高麗王朝的江山日落、奄奄一息,孰勝孰強一下子還真難說。難說,就是各有五成的勝算了。人活一生,難活兩世,五成的勝算,也許就足夠搏一搏了?

    服氣、心思活泛不代表肯降,就好比猶抱琵琶半遮面,嘴硬了許久,面子上下不來,需要個外力推動。洪繼勳已經設計好一個橋段,告訴了鄧捨,只等合適時候就拿出來,他打保票,絕對能一舉徹底收服慶千興。鄧捨也覺得希望很大。聽吳鶴年說完,點了點頭,道:「吳同知功勞不小,此事我已知道了。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有關姚總管的。雙城大戶們多有和小人講,他最近常登門拜訪,刻意和府官兒、大戶們結交。言談話鋒裡,隱隱流露出關平章不日將下高麗,說甚麼麾下萬戶數十人。對將軍明捧暗貶,明裡誇將軍勇猛,暗裡意思將軍不過是關平章麾下的數十萬戶之一。」

    「大戶們甚麼反應?」

    「小人平日奉將軍教導,多和大戶、豪強來往。將軍放心,關平章部在遼陽等地殺富、掠財的劣跡,小人也都不露聲色地提過。他們自知孰重孰輕。」

    「這方面,就多倚仗吳同知了。」對吳鶴年老練圓滑、拉攏人心的能力,鄧捨信得過。要沒這個本事,再有自己的暗中支持,他也鬥不過外滑內奸、佔有大義名分的姚好古,至今沒分出點權給他。

    吳鶴年得了誇獎,又往上湊了兩步:「第三件事,小人本不想說。說起來只是個人小節有虧,但大人基業得來不容易,有道是蟻穴潰堤,防微杜漸。小人的忠心驅使小人,不得不對大人說。」

    繞來繞去,沒說到底什麼事兒。鄧捨有些疲累,不想猜測,道:「你儘管講來。」

    「卻是洪先生。」

    鄧捨困意頓消:「洪先生怎麼了?」洪繼勳萬萬不可有事,沒吳鶴年行,沒慶千興行,甚至沒軍中諸將的任何一人都行,沒洪繼勳萬萬不行。

    「他藉著代大人暫管雙城事的機會,上下其手,大肆收受城中大戶、女真部落首領的賄賂,以權勢壓迫小人給他們分了不少上佳好地。他家的房屋數年前被火燒個乾淨,現有的府宅不住,得來的賄賂,又私自徵召丁壯,給他大起豪宅;廣獵女色,短短一月,得美女數十人。

    「這還不算,又不知從哪裡找來了三四個破落戶,自稱或是他家親戚、或是他友家子,試圖安插入雙城總管府。分地、獵色事小,授官事大。沒大人的命令,小人義正詞嚴地給頂了回去。

    「總管府他進不去,聽說,沒過幾日,又將那些人盡數安排入了屯田千戶所,還往甲山給趙將軍派去了一個。」吳鶴年痛心疾首,聲色俱厲,道,「大人,插手軍政,其心叵測!」

    洪繼勳收受賄賂、獵女色的事兒,鄧捨不知道;起豪宅、授官的事兒,他知道。起豪宅還是鄧捨主動提出的;而授官,除了一個親戚,剩下的友家子都是當日破雙城時,因洪繼勳而死的幾個朋友在外地的家人。千辛萬苦地找來,秉著有功必賞的原則,一個讀過書、熟悉女真情況的安排去了甲山,另外幾人則都安入屯田千戶所做了十夫長。

    鄧捨勃然色變,掀開桌案,霍地起身。姚好古說什麼,鄧捨都可以不理會;挑撥主臣不和是大忌。吳鶴年為何在這個時候突然偷偷告密?無非因了議事時洪繼勳指責他了兩句,用心險惡,不可饒恕。

    何況他心中從來沒瞧得起過吳鶴年,怒罵道:「大敵當前,不思精誠團結,反而搬弄是非!你是何居心?」提起腳就想踹出,驀然驚醒,強忍了沒踹下去。暗自警惕,掌軍久了,殺伐果斷習慣,脾氣怎麼也隨著暴躁起來?

    堂外的左車兒眾人衝進來,堂啷啷刀劍出鞘,不由分說,按住吳鶴年,冰涼的刀刃架上脖子。左車兒眼裡只有鄧捨,其他人管你是誰,惹了鄧捨不高興,他更不高興,問道:「將軍,砍了麼?」

    一言既出,吳鶴年面如土色。鄧捨從來對他和顏悅色,才兩個月,他竟發現,自己怎麼就忘了永平城頭懸掛的劉總管屍體、那夜城破被剮了的達魯花赤?

    他屁滾尿流,腦袋撞著青石板地面,咚咚直響:「大人,大人饒命。小人一片丹心向明月,……」

    鄧捨叫左車兒等出去,壓住火氣,道:「洪先生管軍機,你管政務,你二人為我的左膀右臂,如今內外交迫,正該團結一致的時候,你卻跑來對我講東講西,算是什麼?」

    吳鶴年連連道:「小人知錯,小人知錯。再不敢了,再不敢了,求大人繞過小人這次。」抬手狠狠打自己的嘴巴,「小人被豬油蒙了腦子,該死該死!求大人別和小人一般見識,看在小人馬前走狗的份兒上,再給小人一次機會。」

    鄧捨盯著他看了會兒,道,「起來罷。」警告,「今日之事,你知、我知,要是被我知道有第三人知,你自己看著辦罷。」

    「是,是。」

    他顫顫巍巍起來,磕頭太用力,頭破了,血流滿面。順著臉滴落衣服上,嘴唇也扇得腫了,狼狽不堪。

    鄧捨歎了口氣,從一邊兒取來毛巾,親手幫他擦拭,道:「我罵你、訓斥你,你要知道,是為你好。你平日的辛苦能幹,我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中。你莫放在心上,且勉勵。」推行民政離不開吳鶴年,打個巴掌,給個糖豆吃,也算是馭下的一種方法。

    吳鶴年受寵若驚,筆直地站著,動不敢動,見鄧捨給他細心擦拭,感激涕零,又哽咽起來:「小人曉得,大人打是親、罵是愛。大人教誨,小人定牢記在心。」

    鄧捨點了點頭,停頓片刻,輕描淡寫地說了句:「我軍立足不穩,你留心地方異樣也是對的。再有類似的事情,不可亂說,但管來找我就是。」

    這句話大有玄虛,前後文一結合,類似的事情可以理解為地方、也可以理解為諸將、諸官。吳鶴年怔了怔,鄧捨不留心,觸碰到了他的傷口,他疼得打了個抖兒。

    陽光下,鄧捨的背影,黑黝黝的,在地上拉出好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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